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和現象是難以解釋的,比如西藏密宗修行大圓滿時出現的一種死亡現象——“虹化”,得道高僧在圓寂時,其肉身化作一道彩虹,進入佛教所說的空行淨土無量宮中,有的肉身成虹身,直接不見,有的身體縮小,或者隻留下指甲毛發;再比如肉身懸空而起。
這裏的懸空,并非指的是魔術中用威亞、鋼絲吊着欺騙人視覺的小把戲,而是純粹利用人的念力,将肉身承托而起。意念這東西虛無缥缈,尋常人倘若想把它具象形容,是很難做到的,在西歐有這麽一句話“讓上帝的歸上帝,恺撒的歸恺撒”,這裏面所說的上帝管轄,便指的是精神範疇。
世人之所以對有道行者如此尊敬,因爲那是神的範疇。
人不是靈體,肉身懸空,這需要的能力是常人所不能夠理解的。古時候的人形容楚霸王項羽有“過頂之力”,就是說的這一點,我至今也沒有看到一個人能夠做到過。并不是那東西很難,而是法門不通,方向不一樣,比如說你讓一個學計算機的人去蓋房子,這就真的有些難爲人家。不過雖然說方向不同,然而能夠讓念力托載自己懸空的,卻實在不多,正如同修藏密者很少能夠虹化的道理一般。
這樣的每一個,都是傳奇人物。
然而這些都不是讓我驚訝的事情,我真正吓了一跳的是,這個穿着紅色袈裟的僧人我還真的有見過,就在幾天以前的下午時分,這個老僧人帶着一個眉目清秀的弟子,慢騰騰地從錯木克村往外走去,他當時還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讓夕陽将他的影子斜斜拉長,然後消失在蒼翠的森林之中。我們當時還以爲是兩個普通的行腳僧人,甚至還擔憂他們在叢林中遇到危險。
世界是如此之大,又是如此之小。
它是圓的。
我們兩個呆呆地看着這僧人浮空好幾分鍾,在不遠處的樹林上空。等到我們反應過來,準備過去接觸的時候,那個老僧人卻消失不見了。我們花了十分鍾的時間,才來到了剛剛看到他的林間地上,人影無蹤,隻是在這林間的腐葉沉積處,有一雙深入地下半尺的腳印子,以及一些淩亂的痕迹。
我不知道那個老僧人是敵人還是朋友,然而見到這般高明之輩而沒辦法結交,失之交臂,心中多少有些恍然若失,悔恨起剛剛的癡呆和遲鈍來。——這是我第二次見到般智上師,這個來自泰國清邁契迪龍寺的僧人,我當時并沒有想到他的身份,也根本沒有預料到他對于我的整個人生來說,會扮演着怎樣的角色。
黑黢黢的叢林中,我們沒有再見到那個老僧人,除了叢林中不知種類的鳥鳴和蟲叫外,别無他物。
我們沒有繼續尋找,一是因爲不明敵我,唯恐意外,二是毫無蹤迹可尋,一切都像是夢幻一般,就仿佛是我們自己的幻覺。我是一個有極強自制力的人,能夠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什麽事情緊要,什麽事情急迫,還是能夠拎得清的,所以帶着姚遠繼續走。
在黑暗的雨林中行路,我這幾天常做,而姚遠卻并不适應這件事情,一路上跌跌撞撞,唉聲歎氣,幾乎就想賴着不肯走了。然而自從見到了那個浮空的僧人後,他也來了精神,一邊在前面走着,一邊回頭跟我說,這是南傳小乘佛教裏面,修行到了極高境界的一種神通,他常聽人說起,然而活了這五十七年,卻從來沒有真正見到過。古人言“朝聞道,夕可死矣”,現在看來,他今天即使死在了這片雨林子裏,這輩子也不算是白活了。
他十分感歎,就像宗教裏面看到神迹的信徒,似乎在一瞬間看通了生死。
姚遠似乎認命了,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跟我說着這些天來的境遇,他告訴我,善藏法師是一個極有手段的人,别看他在這麽一個小山村的破舊佛塔裏面當一個住持,日夜艱苦修行,好像一個苦行僧,然而他的地位十分的高,算是那個組織的第三号人物……
我背着步槍,拿着一根木棍行路,聽到他說起這些,疑惑地問道:“組織,什麽組織,是契努卡麽?”
姚遠回頭望我,說,你倒是知道契努卡,不過不是。
契努卡是一個純粹的降頭師聯系行會,成員間的聯系并不緊密,屬于松散性的聯盟;而善藏老和尚他們的這個組織卻不是,等級十分森嚴,上傳下達,就像一個軍隊一樣。不過他們的名聲不顯,一般人都不知曉,外人隻知道是山裏面的。當然,你也看到了,其實他們的影響力大得很,你看看我在福建莆田,千裏之外,都着了他的道,你說說,一般的組織哪裏有這種力量?
姚遠似乎起了談性,或許在這黑暗之中,他避開恐懼的辦法,就是将心中的話語往外面掏吧。
我也樂得聽他談起。其實仔細琢磨,裏面還是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不過我也不反駁,一邊看路,一邊與他搭話。然而這般持續了兩個小時,姚遠終于支持不了了,臉色痛苦地告訴我,他走不下去了。一路上,我們不知道遇到了多少蛇蟲,複雜的路況讓這個向來以算命爲生的老頭子恐懼不已。一直來到一個小溪旁邊,姚遠苦苦地哀求我,說不行了,饒了他吧,在這裏歇一夜,明天早上再行路吧。
我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是淩晨一點了。
說實話,不僅是他,我趕了一天的路,基本上也是精疲力竭了。沒有小妖朵朵在,黑夜裏行路風險太大了,說不定走着走着就跑到懸崖去了。雖然有着肥蟲子幫忙引導,但是也不能夠保證路線的正确。于是我答應了他,找來了幹燥一些的柴火,在這個溪邊的平窪子旁生起了火。其實在林中生火是有一定風險的,因爲燃燒的火焰很容易招惹到蚊蟲和大型的動物,前幾天爲了避免麻煩,所以我們都沒有生火。不過對于姚遠來說,所有的一切威脅,似乎都沒有黑暗來得可怕。
生了火,我将路上宰殺的兩條長蛇剝皮抽筋洗淨,然後在篝火上烤炙,我一條,姚遠一條,當做晚餐。
然而姚遠卻推辭,說他是個在家的居士,吃不得葷腥。于是他便吃了些路上摘的野芒果、野香蕉。
我這一路也算是消耗了大部分體力,見他這麽說,也樂得如此,将這兩條烤蛇都下了腹。我們兩個圍着篝火而坐,肥蟲子并沒有露面,而是在附近默默地享受着見到篝火飛來的蚊蟲。
這些都是食物,肥蟲子幸福得直流淚。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東南亞的叢林中,蚊蟲的個頭都大得出奇,别人說三個蚊子一盤菜,說的便是如此。這些蚊子又兇又毒,是林中最大的殺手,姚遠之前最擔心就是這東西,然而一路上卻并沒有遇到許多,也是有些驚奇。不過他認爲是我的手段,問了幾句,便也不再說起。
我把姚遠押到這邊來,主要就是想讓他依着法子,給雜毛小道解去傀儡替身降,其他的倒也沒有太多的想法。而他雖然對自己所中的降頭術有些擔憂,但是逃出生天,卻多少有些得享自由的感覺,也輕松。一路疲累,我們兩個都沒有再多說什麽,依着篝火疲倦睡去。
因爲有着肥蟲子在,我也沒有擔心太多,睡得也沉。不過我很敏感,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突然心中一動,睜開眼睛往前一看,隻見篝火旁邊人影空空,已然見不到姚遠的身影。我背後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瞌睡立刻就消失一空,站起來四處望,卻沒有發現任何蹤迹。我立刻呼喚肥蟲子,它也聽話,從黑暗的草叢中飛射出來,停在我的手掌上,搖着頭,黑眼睛忽閃忽閃。
時間才是四點半。
從肥蟲子那裏,我得知了一個事情:姚遠是在我睡着了一個多小時之後偷偷爬起來的,他是個十分精明的人,知道像我這般的人對于生死之事是最敏感的,所以起來之後并沒有對我進行任何傷害,甚至沒有拿一樣東西,而是蹑手蹑腳地離開。也正因爲如此,使得肥蟲子沒有管他,而是一心一意地給我站崗巡邏。他的精明救了他,然而讓我疑惑的是,在這黑夜裏,茫茫的大山和叢林中,姚遠到底能跑到哪裏去?
出了這麽一檔子事情,我自然是沒辦法再休息了,于是将這篝火熄滅,痕迹掃平,繼續朝那江邊走去。
我大概是在第二天的午後,來到的江邊。讓我心中疑慮的事情是,在江邊的榕樹上吊着的日本人,居然消失不見了。是他的同夥過來幫他收了屍體嗎?我先是在外圍觀察了好久,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接近雜毛小道的藏身之處。然而當我撥開草叢,走進洞口的時候,讓我遍體生寒的事情出現了。
雜毛小道,他不見了。
苗寨外繁茂的叢林
Chapter 41 恍然若失,苗寨問道
雜毛小道中了那降頭術,基本都沒有什麽行動能力了,要不然我也不會将朵朵留下來照顧他。
然而當我在這午間烈日最盛的時候走進洞口,卻并沒有找到他。
我站在草叢中,四處張望,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種“一夜回到解放前”的痛苦:這是鬧哪樣?這是要鬧哪樣?我他娘的好不容易找到了那降頭媒介的泥娃娃,馬上就可以解開,怎麽人就不見了呢?雜毛小道不見了,朵朵也沒了蹤影,就留下我孤身一人,像一個二愣子,孤單地站在這裏發呆,享受這一拳打空的郁悶。
我在江邊四處找尋,卻并沒有找到雜毛小道的蹤迹,那天幫他布置的法陣也亂成了一團。
我讓金蠶蠱幫忙找尋氣味,也許知道朵朵也跟着失了蹤,這肥蟲子分外積極,四處遊竄,然後給我指出了一個方向:西南偏西。至于具體的細節,因爲所有的氣息都被叢林中異常繁榮的生态系統所掩蓋,所以它也很難找尋。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順着這個方向直走,穿過好幾個大山頭和林子,那裏的目的地是——寨黎苗村。當然,這隻是一個方向而已,事實上,在這一大片雨林區域裏,并不僅僅隻有錯木克和寨黎苗村兩個山民聚居點,還有更多的民族和山民,在這一片叢林中生息繁衍着。
我前面說過,雜毛小道沒有行動能力,肯定不是自己一個人離開。那麽是誰,發現他,并将他悄無聲息地擄走(或者是将他帶走)呢?我第一個就想到了日本人。這是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因爲樹上的那具日本人的屍體也不見了,這裏面肯定是有聯系的。當然,除了日本人之外,這片叢林裏還彙聚着各路人馬,保不齊就有誰手癢,将雜毛小道給料理了。
而我接下來,該怎麽辦?去向何方?
我人生二十二年的時間裏,第一次陷入了這種難以抉擇的境況。雜毛小道和朵朵(含小妖朵朵)的一起失蹤,讓我心神大亂,陷入了久久的恐慌當中。思索了差不多二十分鍾,我決定爲自己蔔一卦。這行爲說起來荒唐好笑,就像在考場的壞學生扔骰子決定ABCD一般,是走投無路之舉,然而《鎮壓山巒十二法門》中,第七法門便是“占蔔”。這門法子我所學不多,雖然曾經在鄉間拿來糊弄鄉民,但那都是花花把式,若真的論起來,便是給雜毛小道和虎皮貓大人提鞋的資格,都不配。
當然,我所說的僅僅隻是我個人,十二法門中的占蔔一卷,精妙之處,不比大六壬差分毫。
陰陽之術,有分别的更多是人,而不是殊途同歸的法門。
人才是萬靈之本。
卦畢,我決定朝着寨黎苗村進發。卦象顯示在那個地方,有我想要找尋的答案,雖然雜毛小道不一定在那裏,但是卻能夠讓我找到線索。這是我第一次将事情的發展方向,交由一個虛無缥缈的推測來決定,然而我沒有得選擇,隻有趁着天色不錯,急着趕路。當初我們逃離那個異國的苗寨子,是爲了躲避善藏法師組織的追殺,而此刻,由吳武倫帶領的緬甸警方恐怕已經将他老窩端了,想來是沒有時間再找我麻煩的。
我背上行囊,又開始了漫長的行路。
我走着,還在想緬甸的貧窮是有一定道理的:路況這麽差,物流交通不方便,自然一輩子讓人頭疼。在翻過一座山的時候,我還碰到了兩個本地人,穿着民族的服飾,好像是來挖藥材的,既不是錯木克的,也不是寨黎的,聽不懂中文,我用蹩腳的英語跟他們交流了幾句,無果,唯有離開。
我大概是在晚上七點鍾的時候,重新返回的寨黎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