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驟然的變化讓我們有些詫異,我回頭,隻見剛才那幾個還打了雞血一樣的活死人,此刻全部都栽倒在水田裏,奮力掙紮,卻沒有一個能夠站起來,渾身抖如篩糠,古怪之極。有一道紅線從林子裏飛射出來,還沒到一半,從地上便跳出一塊泥土疙瘩,将這紅線擋住了去勢。
黑夜裏,之所以能夠看得這麽清楚,是因爲寨子邊的水田上,燃起了一排火把。
驟然亮起的火把,将這整一片地方照耀得如同白日。
整個寨黎苗村都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之中,村子裏連犬吠雞鳴都沒有,除了靠近這邊有一個拄着竹竿的枯瘦人影之外,幾乎沒有一個人。
火把上的火焰跳躍閃動,讓我們看到了這個枯瘦的人影。
她是這個苗寨子的神婆。
她的名字叫做蚩麗花。
我已經都奔到了村口邊緣,這個時候卻停住了腳步。從我們剛才跑來的林子處,出現了兩個黑衣僧人,長得又黃又瘦,臉上還抹着幾道白灰。這兩個黑衣僧人,一個腦袋上頂着一團黑毛茸茸的咒靈娃娃,一個胸前抱着一個與這咒靈娃娃一般毛絨,但是卻分成了兩節形狀、色彩豔麗的生物。這個東西應該是個罕見的巨型狼蛛,比那咒靈娃娃還大上一圈,粗壯的八條肢節舞動着。
這個大狼蛛,應該就是剛才一直噴紅線的家夥。
這兩個黑衣僧人一出現,并沒有立即看向我和雜毛小道,而是小心翼翼地盯着在水田邊的蚩麗花蚩奶奶,他們仿佛不是在看一個年近耄耋的老人,而是在注視一頭蟄伏的猛虎。既然蚩麗花介入了,我們也就沒有再跑,隻是遠遠地瞧着這兩個黑衣僧人,看看他們的說法。
既然蚩麗花說了雲南話,懷中抱着狼蛛的黑衣僧便也出言說道:“寨黎的神婆,這是我們與外鄉人的恩怨,你爲什麽出手相幫?難道你是想引發格朗教派與苗寨的戰争麽?”
蚩麗花拄着竹竿在水田邊站着,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隻見她的臉在火把跳動的焰火中,陰晴不定。她聽完黑衣僧人的威脅,咧開沒幾顆牙齒的嘴笑,這笑聲像叢林裏的貓頭鷹,尖厲。笑完,這個苗寨子的神婆說道:“古努,你這個契努卡的叛徒,現在投到了格朗教,膽氣倒是硬了好多。不過,你一個人,能夠代表你們教派了?老婆子我清理幾個落到我田坎頭上的死人骨頭,哪個敢講什麽?你們想要來這裏嚣張,先看看我死了沒得?我姐死了沒得?不然的話,趕緊離我這裏遠遠的……”
被喚作古努的黑衣僧人眼睛在我們和蚩麗花的兩邊來回掃視,聲音不陰不陽:“下午的時候,你們的頭人黎貢說沒有見到這兩個小畜生,現在他們又從寨黎跑了出來……這分明就是對我們的挑釁。如今,你還真打算将他們掩護到底麽?”
“莫要以爲王倫汗加入了你們格朗教,這整一片雨林就是你們的天下了,我們都要聽你們的招呼。要知道,我姐她沒有死!她沒死,寨黎苗人的尊嚴就沒有一個人敢動搖,你要想試試她的厲害,隻管進來便是。”
兩人隔着水田遙遙對着話,蚩麗花數次提到她姐姐,而兩個黑衣僧人都一副敬畏的表情,這讓我和雜毛小道心中也多了幾分好奇,這個素未謀面的老婆子,到底有着怎麽樣的本事,竟然能夠人未到,名就吓唬人。然而,顯然一個未露面的人,僅憑一個名字是吓不住人的。古努緩步走到幾個活死人跌倒的田地邊,伸手平攤,那隻恐怖體型的狼蛛便順着他的身子攀爬下地,這個僧人雙手合十,默念着經,五個活死人竟然在經文中,機械地站了起來,朝向村中。
古努說道:“甭拿蚩麗妹的名頭來吓唬我。我們得到消息,她已經進入了沉眠,你既然要将那兩個小子的事情往自己身上背,那麽我就成全你,掂量掂量你的本事咯?”
他說完,趴在地上的醜陋狼蛛就開始噴射紅線,而五個活死人則歪歪扭扭地越過水田,朝村子裏走去。
活死人的喉嚨裏面,嗚咽着恐怖的嚎叫聲。
蚩麗花佝偻的背,這一下子突然直了起來。
狼蛛射了七八股紅線一般的漿液,沒出半路便給地上跳起來的泥土疙瘩給擋住,跌落到地上去。這些都是石頭蠱,附着了蚩婆婆念頭的東西。而那些活死人,沒有沖出幾步,便如同失去了動力,僵直住了,還往前跑,但是渾身的骨節都塞住了,動彈不得,又一頭栽落在水田裏。
在這寨黎的地盤裏,蚩麗花有着天然的主場優勢。
我在這段時間裏一直看着黑黝黝的叢林裏,就怕那裏面埋伏着一夥槍手在,到時候一個集體掃射,隻怕我有金剛身都抵擋不住。此刻見那蚩麗花出手了,自然不能夠袖手旁觀,翻身邁步返回去,要與那兩個黑衣僧人搏命。
沒跑十米,我一腳就踩到一根滑膩膩的東西,差點摔倒。我反應靈敏,這一腳下去,立刻知道是有蛇來了,腳順着這蛇平趟橫戳,将這咬來的高昂蛇頭給狠狠踩在了腳底下。
一用勁,這條蛇立刻就失去了性命。
然而死去了一條蛇,還有無數條蛇又從草叢子中爬了出來,“嗤嗤”地吐着紅信子,往我們這邊遊走而來。我心中一驚,玩蛇可是錯木克格朗寺廟的老把戲,這一群蛇不要命地圍攻過來,我們隻有跑路的份。
我往後連退幾步,耳朵邊聽到一聲重重的敲擊聲,隻見旁邊的雜毛小道陡然出劍,與一團黑影對拼了一記。
是那咒靈娃娃在趁亂偷襲。
小妖朵朵周身青光,青轉紅,紅轉黑,一股若有若無的熱氣在空氣中飄散出來。蜿蜒着朝我們這邊爬行的蛇群,紛紛停下了腳步,猶豫不前,有的則轉向越過水田,朝蚩麗花那邊遊動過去。而那團色彩斑斓的狼蛛,已然沖到了蚩麗花身前五米處。
“古努,你是要來真的?”
蚩麗花雙手一揮,還在水田泥濘處掙紮的五個活死人突然全身一陣顫抖,接着一大串石頭便從這些假貨的身上擠了出來,“砰”、“砰”的幾聲悶響,這些人居然全部都炸成了碎片,水田裏一大片黑紅色的血液,一地的碎肉渣子。而沖到近前的花背狼蛛,則不能再前進一步。
從黑幽幽的寨子裏,那依山而建的一棟棟吊腳樓的中心處,傳來一陣龐大的氣息。
這氣息仿佛是從天而降的石塊,一瞬間沉甸甸地壓在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頭。
這氣息既有憤怒,也有詛咒,還有威脅之意:如若接近,粉身碎骨。
不知道怎麽的,這氣息在我腦海中顯示的中文,便是這八個大字。剛才還在狂奔的蛇群,此刻卻被吓得往回路裏盲目地逃散開去。
在我前方八米處的一個草叢子裏,發出了一聲驚栗的叫聲,積怨頗深。
是那個咒靈娃娃,它本是個兇猛的鬼物,兇殘之處,從工坊中一地的碎肉即能夠看得出來,然而它今天晚上卻屢次碰到牆壁,先是被雜毛小道兩次針對性的咒文制止,又被這莫名而來的一股龐大氣息所鎮,發出了凄厲的嚎叫聲。
這氣息不管是誰,都被震懾,便是小妖朵朵和肥蟲子,都一陣痛苦。
那兩個黑衣僧人立刻應激而爲,黑色的袈裟突然濃煙滾滾,有好多嗚咽的骷髅頭圍着他們旋轉。我大驚,這東西可不是一般的降頭術了,滾滾濃煙的怨氣,那袈裟上可染得有多少的冤魂?我牽着臉色立刻變得不正常嫣紅的小妖朵朵,又繼續往回跑去。雜毛小道踏着鬥罡禹步,緩緩後退。
蚩麗花手中的那根黃色的竹竿,探向了水田,靜靜指着那隻花背狼蛛。而這臉盆大的昆蟲則沒有太大的反抗,縮成了一團,瑟瑟發抖,顯然是被這一股突然爆發又轉瞬而逝的氣息吓丢了魂。蚩麗花的竹竿輕顫,語氣卻平穩:“古努,老婆子不想造殺孽,帶着你藏在林子中的手下,退出我寨黎的範圍,你們和這兩個年輕人的事情,山裏面解決,我也管不着了。不然,你想要代表你後面的人朝我們宣戰,也可以,那就來吧……”
古努的黑色袈裟冒着煙霧,将他的臉遮住,看不清楚。
他沉默了一下,說:“好吧,看在蚩麗妹婆婆她老人家在這林子裏的名頭上,我就在寨子外面,再動手就是。”說完,他狠狠地瞪着我和雜毛小道,說你們兩個,我們外頭見。
滾滾的濃煙随着這兩人,緩緩退入了山林。
我知道寨黎苗村也庇護不了我們,唯有抓緊時間逃出善藏法師這一夥人的包圍圈。此刻也不多說話,朝蚩麗花婆婆拱手爲禮,與雜毛小道朝着村口,朝着水潭那邊飛奔而去。
我們要趕着這時間間隙,撕裂出一道口子,覓得生機。
Chapter 33 停歇江邊,短暫甯靜
常人在黑暗的叢林裏面奔走,哪怕是跑上一夜,也未必能夠走得出十裏山路。這是因爲叢林裏藤蔓雜亂,根本就沒有一條可供人安全行走的路徑,而且危機四伏,需要小心翼翼地防備時不時竄出來的毒蛇蟲蠹,或者險惡的地況;更加讓人頭疼的是,叢林和大山裏跟城市根本就沒得比,幾乎沒有人造光,黑漆漆的夜裏面,即使有着月光和星光,一般人走路也要小心防備,不要摔倒,或者撞上什麽東西。
黑暗即未知,未知即可怕。
然而我和雜毛小道卻沒有這些擔憂。因爲有了百毒不侵的金蠶蠱,因爲有了草木成精的小妖朵朵,因爲有了對“炁”的感應和領悟,叢林對于我們來說,雖然是麻煩的,是讨厭的,但同樣也是相對安全的。
月光之下,我們将這密密麻麻的叢林和樹木,當作了隐匿身形的最佳去處,身後縱然有無數的危險,在小妖朵朵的帶領下,卻也有了魚入大海般的順暢。
除了奔跑,我心中其實還一直在思慮一些問題。
比如寨黎苗村已然決定将我們遣送出寨子,那個蚩麗花婆婆卻又因爲什麽原因,不惜得罪格朗寺廟的人,悍然出手?難道真的是爲了苗人的尊嚴?
比如蚩麗花的姐姐,衆人口中傳誦的蚩麗妹,她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人物,竟然讓格朗寺廟的人心生畏懼?還有,她所謂的“睡着了”、“沉眠”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狀态?
那個叫做古努的黑衣僧人,怎麽又跟身上紋得有黑色蜘蛛的契努卡扯上了關系?
這兩個人剛才的對話,裏面的信息量太大了,一下子就将我的腦袋給填滿了,急迫之間,我也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有跑路。開山大砍刀被咒靈娃娃弄碎,雜毛小道便在前面用桃木劍挑開垂下來的藤蔓,急急奔跑。我心生羨慕,這家夥上次說給我弄一把施術的法劍的,這諾言卻遲遲沒有兌現,說與他聽,他跳過一根紫苞藤,說可以,但是需要尋摸材料才行。
我們先是沿着村口的那條小道跑了好幾裏路,然後并沒有前往那個福龍潭,而是拐出岔口,往左邊的山上爬去。福龍潭附近的樹上留着兩把槍和匕首,但是那個地方地勢平緩,最好紮營,此番前去,說不定我們就直接奔到了狼窩子了。
所以,我們要往最險惡的地方逃去,越是不可能,越能夠逃脫包圍。
跑路的艱辛,我便不作多餘的描述,反正又是一路奔勞,腳都陷入了麻木。說起來,夜裏趕路其實是沒有辦法的選擇:夜裏小妖朵朵才能夠出來,給我們在這雨林中開辟出一條可供行走的道路來;白天視線清明,然而小妖朵朵卻不能夠出現——除非是光線陰暗、不強烈。
我聽到山裏面有槍聲在響,在很遠的地方回蕩,一夜都在喧鬧。
寨黎苗村往西直走七八裏就是一條大江,順流而下,可以直接到大其力市。直去也有路,是那種彎彎曲曲的小路,不過必然會有人把持住要道。我和雜毛小道一夜間翻過了兩道山,又穿越了一大片林子和兩條小溪水,路上也碰到了蛇和猛獸,路過林子時還碰到一群猴子,不過這些猴子并沒有被人指揮,朝我們下手。
夜間的雨林裏,其實仔細聽,也很熱鬧,許多鳥類,各種各樣的,在黑暗處啼叫着。
我懷念起了無所不能的虎皮貓大人了,這隻肥鹦鹉,不知道現在又蹲在哪裏?
一夜的行走,雜毛小道跟我說他總是感到後背涼涼,一股陰冷的氣息在彌漫,似乎被人盯上了一般。我們翻過第二個山頭的時候,雜毛小道蹲在一棵野芒果樹後面磨蹭了一會兒,掏出一張濕漉漉的黃符紙來,它無法自燃,雜毛小道一邊念着咒文,一邊肉疼地用打火機将其點着。說來也怪,這黃符紙原本如同浸水一般,然而當雜毛小道念咒完畢,一把點燃之後,卻如同沾了汽油一般,轟然冒出一股白色煙霧來,将我們兩個給籠罩。
看着雜毛小道一臉肉疼,我問,這是什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