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潭邊故舊,白河苗族
我和雜毛小道在附近隐秘的地方,各找了一棵斜葉榕的樹杈子,爬上去休息。
這斜葉榕有十多米高,根莖處由許多手臂粗細的藤條組成,人騎坐在樹杈子上面,正好被茂密的綠葉給遮擋,而我們正好居于高處,即使地面發生任何異常情況,也能夠第一時間發現。因爲有金蠶蠱在,我們也不用擔心這林子中最容易出現的毒蛇和巨蟒,或者别的什麽蟲子毒物,在我們睡覺的時候光臨。
而且它還可以給我們當哨兵,随時提醒我們敵人的接近。
于是,我把金蠶蠱叫了出來,讓它自由行動,隻是需要給我們預警。
這山林中的食物比城市裏要多無數倍,肥蟲子自然高興得要命,拼命地點頭答應。我也放寬了心,抱着斜葉榕的枝幹,跟對面十米遠的雜毛小道揮了揮手,然後沉沉睡去——我需要至少三個小時的充足睡眠,不然,即使勉力行走,也不能夠有良好的體力,處理随時發生的危機情況。
睡夢中的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隐約聽到有水花的聲音傳來時,腦子一激靈,便清醒過來。我睜開眼睛,透過樹枝的間隙看去,卻見到那個小潭邊,出現了好幾個人。
總共四個人,三個女人一個男人。女人全部都穿着我熟悉的藍黑色粗布右衽上衣、青素百褶裙系圍腰,頭上還纏着藍色的頭巾;而那個男人,則穿着藏青色的對褂和無直裆大褲腳筒褲。之所以說我熟悉,是因爲她們的穿着,是很濃郁的苗族服飾,特别是女人們頭頂紮頭巾的方式,能夠讓我一眼看得出來。
隻不過,在我老家裏,穿這樣民族服飾的人越來越少了,即使在鄉下的村寨裏,也隻有上了歲數的老人家,舍不得丢掉以前的衣服,才偶爾穿一穿,不然就是那些搞旅遊的民俗風情村寨裏,穿着銀飾盛裝的民族服飾,供人觀賞。
然而我眼中的這四個人,卻是正正經經的生活常用服。
這就奇怪了,在這緬甸山區的茂密林子裏,怎麽會出現這麽幾個穿着苗家服飾的人呢?她們都是提着木質的背簍桶(一種盛水工具),用木勺一瓢一瓢地往背簍桶裏面裝清潭中的水,幾個女人還叽叽喳喳的調笑着,那個男人有點沉默,在旁邊穩着背簍桶。他個子不高,腰間插着一把碎布纏繞的刀子,黑色的,看着似乎很沉重。
他們,應該不是善藏法師那一夥人,而是這大山中的山民吧?
我們貿然跑進這連綿不絕的山中來,一點情況都不了解,是不是要上去跟她們接觸,然後探聽一番呢?這樣子,多少也了解一些狀況,白天好走出這大山,不至于迷了路。不過,她們若是不可靠,轉身把我和雜毛小道賣給了善藏法師那一夥人,那就有些不妥了。
我擡起頭,看向了十米外的另一棵斜葉榕去,隻見雜毛小道也在看着我。
他似乎明白我的顧慮,看着我詢問的目光,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我把槍挂在枝丫上,從樹上滑了下來,小心地往清潭處走去。我和雜毛小道并沒有隐藏身形,一出現,立刻引起了那四個人的警覺,他們本來是蹲在潭邊舀水的,現在全部都站了起來,那個男人還把手放到了腰間,一臉不安地看着我們。
我長期在苗疆成長,雖然平時不講苗話,但是總是聽着我母親和外婆這些長輩說話,多少也還是知道一些日常用語的。雖然苗族打招呼一般也說“吃了沒”,但是并不适合此情此景,我隻有硬着頭皮走上去,跟這三男一女打招呼,說道:“蒙霧……”
“蒙霧”在苗話裏面是“你好”的意思,如果他們是苗族的話,一定會聽得懂的。
果然,我這一句話出口,他們幾個人的臉色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些,身體也舒展下來。那個男人往前一步,然後說了長長的一段話。我并不懂太多的苗話,也說不出複雜的來,他的話語中,我也隻能勉強地聽出幾個詞語:“你們”、“來這裏”、“中國”……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不下去了,隻有用晉平的方言說明——我不會講太多的苗話,但是我是正宗的苗族人。男人有些詫異地看着我,好一會兒,他才用有些生硬的雲南話問我:“你們是中國人?跑到這裏來幹哪樣?”
我是誰?作爲一個曾經的保險銷售,借口這東西自然張口即來。我便說,我們是中國人,來這裏是對緬甸的雨林植物進行調查研究,準備分門别類整理好,然後用來出書寫論文,隻可惜我們在昨天的時候,碰到了一條大蟒蛇,結果我們就跟向導失散了,在叢林裏面迷了路,找不到回去的道路了。
男人點點頭說,哦,原來是這樣。他轉過頭去,把我的這一番說辭用苗話講給三個女人聽。她們聽到了,表情都放松下來了,笑,然後跟這男人說了幾句話,男人不住地點頭,然後告訴我們,她們要請我們到寨子裏面去做客呢。我和雜毛小道都露出了高興的笑容,說:“好呢,我們在叢林裏面轉了一個夜晚,困死了,正求之不得呢。”
三個女人把四個背簍桶的水裝滿,然後相互幫忙,放在背上站起來。男人謝絕了我們的幫助,也背上了這個大大的木桶,然後一邊跟我們說着話,一邊往西北的方向走去。
通過交談,我們知道這個男人的漢名叫做熊明(即苗族十二大姓中的“仡雄吾”),他們幾個是附近寨黎村子的人。寨黎村是一個苗寨子,他們的祖先最早是雲南白河苗族的分支,在明朝中葉的時候,從國内遷徙到此,并且一直繁衍生息下來。
寨子的人世代過着自給自足的閉塞生活,在山林中開墾着土地,種玉米、稻谷、香蕉和土豆爲食,很少有人走出山外去,再加上這些年附近都在打仗,他們更是少與外界交流——當然,也不是說沒有交流,至少熊明便到過大其力,也知道現在的大概局勢。
不過,那些都與他們這個與世無争的寨子,沒有任何關系。
他們生長于斯,繁衍于斯,死後,與這山林融爲一體,世世代代,連綿不絕。
熊明的雲南話說得并不利索,而我的晉平話跟雲南話又有一些差距,不過這并不影響我們的交流。他是一個健談的人,剛才的沉默隻不過是暫時的休息而已。從那小潭到寨黎村有差不多四裏路的距離,我們一直在熱切地聊着天,我從中也探聽到不少的消息。
比如西南方向有個叫做錯木克的村子,是有名的長頸族,他們村子的和尚很厲害……
比如往北有一個黑央族的聚集區,唱歌不比侗族大歌差……
比如黑央族旁邊有一個叫做王倫汗的大毒販子,有好大一片種植鴉片膏子(罂粟)的林園,他跟幾個地方的人關系都很好,而且手頭還有部隊,經常來他們寨子拉人……
來到了寨黎,我看到了熟悉的吊腳樓。這是一個還算是大的寨子,在向陽的斜坡上錯落分布着上百家的房子,外觀陳舊,有吊腳樓,也有緬甸常見的茅草屋,看樣子并不是很富裕,有着讓人心中沉悶的貧窮。不過能夠看見鼓樓和打谷場,這些倒是和國内一樣。
有梯田從山下一直蔓延到山上,水亮亮,在這陽光下,格外漂亮。
一道蜿蜒的小溪水從寨子的西北處流過。
我指着那溪水,問熊明:“既然那裏有水,爲什麽你們還要跑到幾裏地遠的那個水潭裏去背水呢?”熊明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的白牙:“你們是不知道吧,那個潭子,本地人喊它叫做福龍潭,有人說在裏面看到龍咧,喝了那裏的水,精神百倍,長命百歲呢!——這寨子裏有三個百歲老人,都是托了那福龍潭的福分呢……”
我們往前面走,正準備進寨子,雜毛小道拉住了我,我不解,看着他。雜毛小道跟熊明嘿嘿地笑,說,老鄉,我們這次來,跟錯木克村子的那個和尚有點誤會,他還喊了一夥拿槍的人來找我們麻煩呢,你們要是跟他們有來往的話,我們就不進寨子了……
熊明愣了一下,眼睛眯了起來。
他沉默了好久,然後問我們到底是不是到林子裏來科學考察的。我點頭說是。他又問我真的是苗族的?我點頭說是,他叫我張開嘴,讓他看看我的牙齒,我依着照做。熊明看了一陣子,然後笑了,說,既然是我們苗家人,到家了,不進門喝一碗油茶,怎麽能放你們走呢?莫說是碰到錯木克的老和尚,就是王倫汗,他也不敢到寨黎裏面來撒野的。
熊明拉着我的衣袖往裏走,說,走嘛,裏面還有兩個也是從外面來的人,說不定你們還認識呢,進屋裏頭去,先喝碗油茶。
Chapter 28 似是故人,浮出水面
熊明的熱情,讓我們有些不好意思拒絕。
說實話,由于受到的教育不一樣,我對中華民族的認可,遠遠高于苗族,一直以來,也爲是一個中國人而驕傲,少數民族的身份給我帶來唯一的好處,就是高考時多了二十分的加分,可我還偏偏沒有利用上。甚至,我至今爲止,都還不能夠熟練地運用苗話。
當然,這與社會大環境有關,我們是被熟化的苗族,要想擺脫貧困,便沒有選擇。
然而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個遠離祖國、東南亞的深山老林子裏,竟然有人因爲我的苗族身份,便不顧忌錯木克村的那個善藏法師的壓力,将我留在這裏。這份感情如果是真摯的話,無疑讓我感動。我看了一眼雜毛小道,他點了點頭,說要得,是要去吃一碗油茶的。
于是,我們順着發黃的道路,往寨子裏走去。
由于是在雨林之中開辟的寨子,所以成片田地并不多見,都是東一塊西一塊的,扣扣索索不利落。這裏的建築大多是吊腳樓,但是屋脊的角度一般都比較大,傾斜,利于雨水的排除。熊明的家在寨子進去的第三家,另外三個女人則背着水離開,熊明朝一個年長一些的女人喊了幾句,然後回頭過來跟我們解釋,說讓她去喊寨子的頭人。
熊明家的房子算是寨子中比較新的,樓闆看着也沒有煙熏火燎的黑舊。
我們進到屋,直接來到竈房裏。他扯着嗓子喊了一聲,“吱呀”一聲響,木門被推開,走進一個瘦小的女人,那是他婆娘。熊明讓他婆娘去準備做油茶,然後讓我們在竈房裏,圍着火塘坐,他端了幾個糙瓷碗,又從櫃子裏翻出一個陶罐子,打開,有酒香飄來。
熊明把酒給我們倒滿,說這是家裏面的苞谷酒,來了客人,要喝三碗的。
說完,他一口飲盡,然後看着我們。
我看着碗中黑黃的液體,也沒有多說,一口喝完。這酒看着不怎麽樣,卻有些烈,回味也綿長。我們一連喝了三碗酒,還沒說幾句話,聽到堂屋的樓闆在響,然後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走進三個人來。
見來人了,熊明立刻站起來,朝這三個人一一打招呼,然後雙手合十緻禮。
我和雜毛小道也站起來,看向來人:當先的是個六十多歲的長者,須發皆白,包着藏青色的頭巾,雙手如同枯木;旁邊的是一個老太婆,撐着一根竹棍,稀疏的頭頂挽一個小小的螺髻,看上去就像一個日本武士;而最後一個是中年男人,骨骼粗壯。
老太婆張嘴說着什麽,她沒有幾顆牙了,左手食指伸到嘴裏去含着,然後在熊明的額頭上畫了一個符号。熊明連聲感謝,然後用雲南話給我們介紹,說這個是他們寨子的頭人黎貢,這個是神婆蚩麗花,這個是他叔叔熊付姆。
然後,他直接将我們遇到的麻煩講給了這三個來人聽。
他們仔細聽着,我則好奇地看着旁邊這個叫做蚩麗花的老太婆。之所以關注她,是因爲她跟我外婆一樣,都是苗寨子裏的神婆,而且給我的感覺,竟然有一些隐隐的相似。三個人聽完了熊明的描述,頭人黎貢,也就是那個六十多歲的長者打量着我,然後問了一些關于我家鄉的問題,我雖然奇怪,但還是一一作了回答。
最後,三個人當着我的面,用苗話商量了一下,便囑咐我們這幾天不要出門,如果有人過來找麻煩,他們自己應付便是。說完他們要走,熊明攔着,說,既然來了,喝碗油茶再走嘛。黎貢笑了,說,要得,不過村子裏還是要通知一下的。便讓熊明他叔熊付姆去通知一下那三個女人,不要亂說出去。
熊付姆點頭出去,其他兩個人搬了木塊做的矮闆凳,坐在火塘邊跟我們聊天。
黎貢這個老頭喜歡吹牛波伊,擺起他們這一族的曆史來,滔滔不絕,不過這一套大概也就是熊明給我講的那些,其中的筚路藍縷,老頭兒講得颠來倒去。而那個蚩麗花,則不時地笑,露出一口沒有牙的嘴巴,笑眯眯地看着我和雜毛小道。
我有些奇怪,這個村子爲什麽敢收留我和雜毛小道?
要知道,善藏法師和他的那一夥不明來路的同伴,可都是狠角色,寨黎村跟錯木克相隔也才幾十裏路程,雖是山路,但是多少也應該知道一些厲害,爲什麽還如此淡定,幾個人圍着火塘等待着熊明的婆娘,把油茶弄好呢?
他們似乎并不關心善藏法師的報複,而更關心那油茶什麽時候熟。
聊着天,蚩麗花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說前兩天寨子裏來了兩個外鄉的姑娘崽,不曉得你們認不認得到哦?她這麽說,我們倒是來了一些興趣,說,長什麽樣子啊?
蚩麗花往外面叫了幾句話,跑進來一個光屁股的小孩子來。她讓這個小孩子去她家,把那兩個小姐姐找過來,小孩子聽完,頭也不回地跑開了去。過了十來分鍾,我們聽到堂屋的樓闆在響,接着門被推開,走進兩個讓我和雜毛小道都詫異萬分的人來:雪瑞,和她那個長相英氣的女保镖,一個叫做崔曉萱的女孩子。
我們進山之時,李家湖跟我通話的時候還在說他女兒雪瑞和堂弟李緻遠,并沒有返回香港,而是失蹤了的事情,這個消息讓我們頭大了一圈,當時若不是沒有任何音訊,說不定就折轉返回仰光去幫忙找尋了。然而人生往往充滿了意外,沒想到,我們居然在大其力北部的深山老林中,又見到了雪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