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憑空而響起的槍聲,讓我們所有人都愣住了神。
趙中華仰天倒地,重重地砸在了許永生的身上,兩人都同時喊出了痛苦的一聲:“啊……”趙中華高亢,許永生沉悶。我則僵直不動,眼睛盯向一個從黑暗中緩步走出來的人影。
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清楚了,這個五十多歲、穿着保安裝的男人愁苦的面容。他臉上的皺紋比同齡人要多,眉毛一抽一抽的,往上翹。
在他的手裏面,正握着一把手槍,黑色的槍身上面有藍色烤瓷,散發着兇猛的氣息。
地翻天向這個男人彎腰行禮,說老大,你來了。
是老王!
我覺得喉嚨發苦,沒想到我們在地下車場門口碰到的老保安,竟然跟這個組織是一夥的。原來我們甫一出現,便已經落入了他們的算計當中,而我們卻傻乎乎地一頭闖進裏面來,懵然不知。想不到啊想不到,這個一臉苦相的老實男人,竟然是比許永生的地位還要高的存在。
這麽厲害的角色,居然甘于在這個地方當一個保安,顯然是爲了照看這廣場裏面的東西。
保安老王提着槍,走到燈光下站定,一臉鐵青地訓斥地翻天,說看看你們幹的好事,十年綢缪,差一點就毀于一旦。把你從湘西找過來,是讓你在這裏看守陣法的,不是讓你吃幹飯的,差一點壞了大事!你要記住,你的兒子已經入了我們組織,你的表現,直接會影響到他的待遇。知道麽?
地翻天躬身施禮,說知道了,對不起。
他被訓得跟條狗一樣,然而卻并不以爲意,點頭微笑着,讨好地看着老王,然後蹲身去解許永生嘴裏的膠布。我在一旁聽着老王那熟悉的川味普通話,想起他之前在門口那憨厚的表現,心中發冷。這條毒蛇,他怎麽可以僞裝得如此真實,連相人無數的歐陽指間老先生,都看走了眼,隻把他當作一個平凡的外來務工人員呢?
又或者說,他的大部分事情其實是真實的?
訓完地翻天,老王又扭頭看向了僵直着不動的我,說我真的看走了眼,本以爲這裏面是那個老家夥最有本事,沒承想你們每個人,都身懷絕技,特别是你和那個蕭道士,成長潛力都不錯。可惜了,要不是你們把我的布置給毀去大半,今天倒是真想将你們納入麾下呢。
我看着地上捂着腹部抽搐的趙中華,說老王,沒想到幕後的兇手原來是你啊。真沒想到!
老王緩緩走近,用手槍頂住我的額頭,牙齒咬得咯咯響,他的臉有些扭曲,使得憨厚的臉容變得有些詭異。他嘴裏面一股大蒜和煙味,渾身都是艾草的熏煙,嘿嘿地笑,說知道我是一個玩蠱的,特意去問了組織裏的蠱師,知曉了一些防範之法。不過至于你說“沒想到”,那就真的不必了,别人不知道,這個叫做趙中華的小子,倒是時不時地打量我。小子,江湖不好锳,你本來是個有本事的人,在哪裏生活,都是舒服自在,但是,你撈過界了,知道不?
世界這麽大,你偏偏把手放到了我的盤子裏面來,這就真的不知趣了。
他的眼睛在一瞬間變成了紅色,說你可知道,人不知趣,會怎麽樣麽?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
而他,則回頭問地翻天,說這麽好的爐鼎,十分難遇的,你要不要?
地翻天皺着眉頭,說要的……他話還沒有說完,就往旁邊斜斜栽去。我心中一跳,剛好現在是子時,這家夥肯定是蠱毒發作了。地翻天的倒下讓老王有些失神,就在這一刹那,從鐵門處沖出來一個身影,速度竟然快成了一條直線,在這關鍵時刻,老王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我身形一矮,閃開了,子彈幾乎擦着我的頭皮而過,我甚至能夠聞到頭發有股焦煳的味道。
這就是死亡,再恐怖的邪惡,都不如火器給你帶來的那一瞬間的驚悸。
我迅速朝最近的柱子撲了過去,聽到後面又傳來了兩聲槍響。
好在這柱子離我所在的位置隻有兩三米,我一閃入柱子後,這才想起了從鐵門中沖出來的,似乎是歐陽老爺子。這一想我立刻急了,也顧不得露頭的危險,繞過柱子,從另外一頭撲出來,同時将金蠶蠱強行逼出體外。我一露頭,便發現老王已然變成了空手,但是老爺子卻被打翻在了地上。
看着老王擡起腿要去踩歐陽指間,我立刻飛奔而上,與這個家夥抱作一團。
跟許永生一樣,老王也是一個練家子,而且還是一個高手,發力一震,我便感覺渾身如過電一般的發麻,下意識地就松開了手,老王掙脫開我的糾纏,翻身而起,後退兩步,右手中又多了一把匕首,在十指間翻飛。他沖着艱難爬起來的歐陽指間笑,說看你一臉的烏黑,想來是中了屍毒吧?這屍毒随着氣血而走,你若再妄動,氣血流走,莫說兩個鍾頭,便是十分鍾也熬不過了!
歐陽指間臉色灰白,身形有些站立不穩,看着老王,說自藝成回鄉,我這二十多年間,極少有看走眼的時候,所以我之前說你近來必有大劫,講的可不是假話。
老王把手中的匕首從右手交到左手,不屑地說:“你若真有本事,便先算一算自己,能不能活過今晚吧。”
我爬起來,和歐陽指間站在一起,小心地盯着老王,看着在他頭頂上飛旋的金蠶蠱。然而老王來之前對自己作了處理,肥蟲子根本就靠近不得,隻有在外圍勉力盤旋着,看着它一墜一墜的身子,我心中有些難過。雜毛小道的“落幡咒”并不會因爲它和朵朵是自己人,而手下留情,雖然處于震中,而且又寄托于我的體内和槐木牌中,但是連那一群厲害的女鬼和僵屍都統統中招,或多或少,肥蟲子都會受到波及。
此時的它,隻怕比我還要虛弱吧?
想到它委屈地飛出我的身體,就像被趕出家門的小鷹,我心中就有一些不忍。
可是,現在是生死關頭,若不能将這個裝成普通守門保安的老王給制服,隻怕不僅是我,我們這全部的人,都要把命都賠在這裏吧。
我們對峙着,旁邊是地翻天殺豬一般地嘶吼着,這聲音是如此慘烈,一聲高過一聲。
而趙中華則仰頭朝天,雙手按住下腹,生死不知。
許永生雙眼被玻璃紮失明了,雙手又被反铐着,一邊翻滾,一邊瘋狂地喊叫道:“殺了他們,殺光……”
兩個人影又從黑暗中緩步走了過來,還沒出現,便是一對紅色的發光體,閃耀着。是之前和老孟、陌陌一起跑開的小東和曼麗,看着他們面無表情的僵直臉孔,我心中膽寒着,這一對,又是被那逃逸開的厲鬼所附體的人。想一想阿浩的厲害,再看看他們,我一陣頹然。老王這個家夥,果然是老謀深算。
我看着歐陽指間,他也看着我,歎氣,說,唉,時運不濟啊,唯有認命了……
趙中華生死不明、雜毛小道用力過度虛脫昏迷,虎皮貓大人被毒死,歐陽指間身中屍毒搖搖欲墜,而我,受傷無數,肥蟲子已經再無力量,朵朵被震蕩歸于槐木牌中……我們手上已然沒有什麽牌可以打了。
老王的臉猙獰得可怕,氣得顫抖,待小東和曼麗走到他旁邊來的時候,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潛伏于此十年,費盡心機,寒窗苦守,動用了所擁有的一切關系和财力,打通了上上下下的關節,方能夠有此布置。然而今天,卻僅僅因爲你們,因爲那個該死的雜毛道士,我費盡心力找尋的十二陰魂隻剩下三個!好好好,好有本事的你們,這一點,我承認小觑了諸位。今天之後,我會将你們煉制成鬼物陰魂,陪我等待四年之後,它的出生吧!”
他的手一揮舞,那兩個被附身的傀儡便昂起頭顱,仰天長嘯準備沖過來。
我的雙手,已經發燙得厲害,渾身的肌肉都繃直,準備迎接這最後的一戰。
然而就在這時,整個空間突然一陣劇烈晃動,所有站立的人都經受不住,跌倒在地上。這晃動就像呼吸,一舒一緩,一張一弛,一陣又一陣的顫抖從我們腳下傳來,即使倒伏在地上,都感覺小腦失去了平衡,頭發暈,直想吐。這震動持續了十秒鍾左右,接着,一股黏稠如墨的氣息從下方蒸發上來。
老王尖聲大叫,說天啊,它怎麽醒了,它怎麽突然醒過來了……
他這聲音完全跟平時的語調不一樣,簡直就是捏着菊花在說話,就像一個被流氓調戲了的小媳婦兒。
我臉色一白,想起了虎皮貓大人下樓梯的時候,曾經的猶豫。它曾說過這聚陰煉魂十二宮門陣裏,那十二頭被灌注在石柱之中的女人,并不是這陣法真正的目的,而是爲了一個大家夥。而這大家夥不到功成是絕不會醒來的。除非……有一個像我這般遭邪物忌恨的家夥在……
空間的震動停止了,一陣龐大的陰寒從地下,一直蔓延到了我的心中。
Chapter 28 鬼上身
炎熱的夏天,汗水揮如雨下,給你蓋一床厚厚的棉被,是什麽感覺?
寒冷的冬夜,滴水即成寒冰,給你潑一盆河裏的冷水,是什麽感覺?
閉上眼睛,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夠想象出我當時的難受。
在暖黃色的燈光輝映下,地上有絲絲的黑色煙霧滲出來,一絲一絲,淡薄得幾乎看不清,但是我們卻能夠感覺到這寒冷的存在。這是一個多麽兇狠陰寒的存在,以至于附體在小東、曼麗身上的那兩個女鬼,都沒有聽從老王的命令繼續朝我們這邊攻來,而是瑟瑟發抖,蹲在地上,随後跪着,頭伏地,一動也不敢動,然而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抖成了篩糠。
一直在瘋狂呼痛的許永生停止了吵鬧,耳朵在動,說怎麽了?老王,它來了麽?
老王一臉的陰沉如同寒冰,語氣卻苦澀至極,苦笑,這笑也似哭:“它來了,狗日的,它來了……它怎麽能夠提前出來呢?煉制降服它的十二陰鬼如今隻剩下三個,拿什麽來降服它?而且它此時出來,力量根本就隻如同一頭兇鬼厲煞,哪裏能夠達到我們需要的效果……老天,它怎麽就出來了呢?”
我和歐陽指間對視苦笑,老爺子看着我瑩藍的手掌,搖搖頭,張張嘴,卻說不出來。
看口形,我知道他想說“保重”二字。
聽到老王的話語,許永生沉默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他掙紮着站了起來,眼皮子上面還插着破碎的玻璃片,雙手反铐着,瘋狂地大笑着,朝着空氣說道:“哈哈哈,積年老鬼一出籠,時辰未到,鬼門不開,必須要找尋肉身寄托,不然便受陰風洗滌,灰飛煙滅。我反正雙目已瞎,看不清這濁世凡塵,來吧,聚陰五十載的存在,上了我的身,吞了我的魂。歲月悠悠,讓我,與你一起,也這塵世同在吧!”
他東走三步,北踏五步,竟然跳起了招魂舞來。
這是楚巫流傳下來的舞步,很多跳大神的神漢巫婆,走的步子與這個姿勢幾乎相同,是用來走陰問魂最佳的方式之一。此刻,竟然被他用了出來,招攬那從地上放出的大鬼上身。
隻是,那恐怖的玩意一旦上了他的身,必然會反客爲主,将他的意識給吞噬,這件事情,他難道沒有想過麽?不對,他是知道的,然而爲了追求所謂的永恒,竟然不惜一死!多麽扭曲的人生價值觀,腦殘!
“是誰,打擾了我的沉眠!”
“是誰,打擾了我的沉眠……”
一道道憤怒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了過來,這聲音恢宏滄桑,又夾雜着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詭異,讓我的心中沉甸甸的,像被壓了一坨重重的鉛塊,喘不過氣來。在我旁邊的歐陽指間,他又在撒米粒,因爲屍毒的蔓延,他的嘴唇幾乎青得發黑,不住地顫抖着。我看過去,這個本來仙風道骨的老人,此刻已然變成了死人一般,花白的胡須一點光澤都沒有,身上還隐隐傳過來一股死人的味道。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舊在堅持,紅袋子中最後的一小撮米粒,被他顫抖地撒在了地面上,像是北鬥七星,又像是别的什麽。我不知道怎麽了,看到這陣法的第一眼,就感覺心神被吸引住一般。他在努力,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斃,有那麽多的人對我有着期盼,我怎麽能夠等在這裏送死?爲了不壞掉歐陽指間的陣法,我跨前兩步,從包裏面拿出剩餘的那一袋黑狗血,撒在我面前的地上,然後将自制的符紙拿出,管它有用沒用,隻管焚燒,口中還念誦起金剛薩埵法身咒。
在這麽一個地方,我跑也跑不了,隻有凝念本身,不動如山,靜待着風暴的來臨。
而正在我們忙活的時候,有一雙怨毒的眼睛盯緊了我,是老王。
他氣急敗壞地看着我的雙手,怒氣沖沖地奔跑過來,我的符紙沒有燃盡,他便一刀劃了過來。這匕首鋒利得很,我哪裏敢跟他硬拼,退後一步,朝旁邊奔去,他在後面追,歇斯底裏地大喊,說完了,全完了,都是你,要不是你這個家夥,它是不會出來的,你這雙手,到底沾到了什麽狗屎?
我奔跑着,一邊回說,你以爲我願意一發怒的時候手就變成藍的啊?我還不是被逼的?
我渾身的零件都在抖動着,酸軟發疼,轉過一個柱子,就感覺頭發暈,接着被前面地上滾來的地翻天絆倒,如滾地葫蘆一般,跌倒在地上。老王瞅準了機會,一刀就往下戳。我避開去,卻被老王一腳給踢中了屁股,疼得眼淚都飚了出來。正在這時,在我的視線餘光中,離我們不遠的地方,那些黑霧終于凝結在了一起,圍繞着,翻卷着,塑成了一個人形。
這是一個矮肥的男人,站立在地上,有些愣,然後看着這周邊,又看了看地上翻滾的我們,沒張口,卻有滾滾的聲音傳了過來:“這裏是哪裏,我怎麽了?誰能告訴我……”
小東和曼麗瑟瑟發抖,許永生卻跳着腳高興地說道:“你來了?來,來,上了我的身吧……”
那個矮肥的男人環顧四周,然後看向了我,說是的,我是要上身,但不是你這種垃圾貨色。它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我和老王,輕若鴻毛,不斷有沙子一般的煙霧飄落,地上又有煙霧融入到它的身體裏,循環不絕。我看得不仔細,因爲當時我正在和老王搏命,這個老小子力氣大得出奇,沒有金蠶蠱在我身體裏提供動力,我有些手軟,那把匕首數次離我的脖子,都隻有不到一厘米的距離。
死亡屢屢與我擦肩而過,我甚至感覺到了死神在對我微笑。
那個濃重如霧的家夥走到了我和老王的面前,伸出腳,狠狠地踩到了我的身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瞬間就蔓延到我的意識裏面,我全身都立刻僵化了,動彈不得。和我纏鬥在一起的老王大喜,擡起手臂就朝我的脖子處抹來,他對我恨入骨髓,這一刀若割實了,我的半個腦袋定然就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