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雜毛小道這麽說,我不禁深深地懷疑起自己來。
我聽過一句話,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反而是你的敵人。雜毛小道雖然不是我的敵人,但是我們這段時間走得太近了,兩個人的習性彼此都了解了,套句俗話,幾乎是屁股一撅,就知道拉什麽翔。因此,他是了解我的,這麽說,難道我是真的有問題?
不對啊,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這個毋庸置疑,我每天早上都會舉行升旗儀式的……呃,不說了。
那麽我是怎麽了,是因爲金蠶蠱在我體内消磨了欲望,還是練十二法門中固體的法子将精力都煉化了,又或者是朵朵住在我胸前的槐木牌中,我下意識地怕教壞小孩子,所以才刻意壓制自己的欲望?又或者……我想到一個可能性,自己的臉都吓白了。
雜毛小道見我如此,嘿嘿壞笑,說怎麽樣?貧道帶你去拯救流落風塵的女居士,你去是不去?
我咬着牙,說去就去,誰怕誰!
雜毛小道哈哈大笑,說你丫說得這麽勉強,好像一個處男一樣。愛去不去,老子還不求你了。我扁嘴,說得了,小爺到時候就證明給你這個色道士看一看,到底什麽樣子才是真男人。說着,我心裏又有些抵觸,爲自己辯解,說我之所以這麽素着,其實也是因爲愛情,我要爲黃菲守身如玉。
雜毛小道呸我一口,說就你這花花公子,他媽的還說守身如玉?哼,愛情……
我終于找到理由了,說是,就是爲了愛情。
雜毛小道譏笑我,說尼采說了,愛情死了,你這種相信愛情的人,也必死無疑。我哈哈笑,說你這個茅山道士,居然還懂尼采?不過哥哥,尼采他老人家說的是上帝死了,不要拿名言警句來吓唬我。我學曆不高,不代表我書讀得少。話說回來,你今天怎麽這樣子,少有的激憤哦,是不是受過傷啊?來嘛,說出來聽一聽,也讓我高興高興……
他沒搭茬,低着頭,咕哝說到地方了叫他,早上給幾個人算命,腦子累,要睡一會兒。
說完他閉上了眼睛,靜靜地坐在副駕駛座上,一動也不動,表情不悲不喜,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車子在高速路上行駛着,我一邊看路,一邊從後視鏡中打量他:雜毛小道一向沒心沒肺,油滑得像地溝油炸出來的老油條,這是他很少表現出來的甯靜,讓人有些摸不懂看不透,但是卻能夠感受到他似乎沉浸在回憶的過往中,有些難以自拔。
一個人再樂觀向上,總是有一些悲涼的回憶,壓在心底裏,偶爾翻起來,悲喜自知,不足爲外人道。
我們到東莞市區的時候,已經是午後兩點。
打電話聯系老萬,他告訴我,說阿根在病房裏面突然大喊大叫,吓壞了其他病人,現在的那家醫院并沒有專業的精神科,所以醫院方面讓阿根辦轉院手續,轉到市精神病院去治療。阿根的父母不願意,已經把他先暫時接到家中照看着。他問我們現在在哪裏,他帶我們去認門,因爲他父母不認識我。
我問他在哪裏,他說他在總店上班。我說好,二十分鍾之後我過去。
行車到了總店,就看到老萬站在店子門口,脖子伸得老長,東張西望,像個鴕鳥。我把車停好,走過去時,他便迎了上來,遠遠地叫了聲陸哥,又跟雜毛小道打招呼,說蕭道長。我點了點頭,問古偉在麽?他說在,于是我們一起走進店裏。午後,店子的店員不多,三兩個,有認識的,也有新來的,認識的店員見了我叫陸哥,旁人一臉茫然。
古偉從小房間裏跑出來,拉着我,說進辦公室坐。
搬來闆凳,幾個人坐起,我便問起阿根的事情,古偉皺着眉頭,說的也和老萬差不多。提到莞太路那邊的店子,古偉說先停了,老闆出了這樣的事情,店員們都不敢去了,還談什麽開張?不開張,但是這房租可得照交吧。雖然那裏的租金比周邊的便宜,但是終究是市中心附近,再便宜,能夠便宜到哪裏去?
所以說,這一次,終究還是虧本,虧得褲子都輸掉了。
阿根的生意盤子,他一人占了大部分,但是我還保留着百分之十的份子沒有轉讓,而古偉,我之前曾經轉了百分之十二的股份給他。這錢是古偉砸鍋賣鐵、東拼西湊才弄來的,自然是十分緊張,也盡心盡責。今年的生意一直不錯,所以才擴張了一家分店,可是阿根這麽一出事,店子無法正常運轉,虧了血本,古偉着急,我也是能夠理解的。
不過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我所關心的,是阿根的健康狀況。所以也懶得聽他明裏暗裏的埋怨,隻是問阿根現在在哪裏,是老房子,還是今年買的那一套?
古偉說是老房子,今年買的那一套本來準備賣的,可是二手房的稅實在太高,所以阿根就把它租出去了,給幾個白領女孩子住着。我說好,知道了,這樣子,你忙,就不用陪我了,老萬這家夥借我一下,他,阿根的父母應該是認識的吧?
古偉點點頭,說是,這幾天都是老萬在忙前忙後,老人家自然是曉得的。
我們站起身來,準備離去,古偉說要一起去看阿根,我攔住了,說阿根垮了,這店子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你操持,也累,阿根那裏有我們即可,這邊你先忙着。到時候有什麽事情了,電話聯系。古偉點頭,一路送我們到門口。
上了車子,我把車開出去,老萬就忍不住地抱怨,說古偉這個家夥,現在越來越抖起來了,天天一副老闆樣,訓人訓得跟狗一樣,韓辰就是被他氣跑的。麻辣隔壁,小人得志便猖狂,真就看不慣他。陸哥,你别看這家夥貓哭耗子一樣一臉傷悲,其實他心裏美着呢,恨不得阿根這個老闆直接住進精神病院,再也出不來,他好當大老闆,什麽障礙都沒有。這一次要不是我打電話給你,他會想到你?笑話!
老萬來得比古偉早,但是古偉卻能夠做到店長這個位置,他對這個總是有些假正經的家夥,向來不服。
我笑了笑,說你這家夥别這麽偏激,古偉這個人是有點兒古闆,不過工作還是蠻認真負責的。再說了,我以前在這裏的時候,還不是老管你們?手下面管人嘛,總是要有一點規矩在的,不然這十來号人怎麽管得下來?
老萬仍是抱怨,說陸哥,話不是這麽講,你這個人,做事公正有理,一碗水端平,下了班也莫得架子,天生的領導人。你比我小這麽多,可是我老萬服你,心服口服地叫你一聲陸哥,情真意切。但是古偉這小子,根基淺、眼皮子薄,有的時候做事又太小氣,上不得台面,搞得下面怨聲四起。你看看今年,走了好多人,大部分都是因爲古偉走的,阿根老闆性子又弱,不怎麽管這些……
我點頭,說這事我上心了,會找阿根和古偉談一談的。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個家夥要是努力一點,現在古偉屁股下面這個二老闆的位置,未必不是你的。他不好意思地笑,說唉,我就是這個疲懶貨,既管不了自己的老二,又管不了懶惰的性子,也就你陸哥看得起我,有的時候,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哦。
我沒再說話,人這一輩子,要想出人頭地,讓别人看得起自己,第一,要讓自己看得起自己,第二,要下死力,咬着牙包谷去做事情,選定一條路,即使是跪着,也要把它走完。
若沒有這樣的決心和毅力,那就要麽走狗屎運,要麽就平平凡凡地活着,知足常樂。
雜毛小道拍了拍老萬,說不要着急,看了一下你的面相,是個大器晚成的人物,三十歲,你便會遇到命中的貴人,否極泰來,時來運轉,到時候,萬事皆順利。老萬大喜,說是麽?那我隻有一年多時間了啊,那貴人是誰,有什麽特征?什麽時候……
雜毛小道和老萬瞎侃一番,居然忽悠得這滿腹怨氣的家夥,心甘情願地奉上了禮金。
我一臉的汗:雜毛小道還真的是一個雁過拔毛的家夥呢。
也是,蚊子再小也是肉。
阿根住的老地方離這裏不遠,我們很快就到了。進了房子,裏面除了有阿根的母親外,他的姐姐也在,倒是他父親沒看到。老萬跟她們介紹了一下我,說是阿根的合夥人,陸左。阿根的母親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說這個不用介紹,認得、認得,阿根最好的兄弟和朋友嘛,他每次打電話都要提起的,陸左陸左,聽得我們耳朵都生繭了。來,進來坐,不要客氣。
顯然,阿根跟他的父母家人常常提及我,并不算陌生,進去之後一陣寒暄,他姐姐去泡茶。我把雜毛小道略爲介紹了一下,他母親先是一愣,立刻又熱切了幾分,拉着雜毛小道的手,叙說兒子的病情。我說先不忙,我們看一看阿根吧?
他母親指着卧室,說可以,就在那裏。
Chapter 6 同行
阿根的母親一再叮囑我,說看阿根可以,但是莫驚擾到他,到時候一發起癔症來,不好收拾。
我們點頭說好的,看看就是了。
阿根這房子是兩室一廳的結構,卧室的房門半掩,我們走到門口,隻見阿根一個人在床上,抱膝而坐,下巴不斷磕在膝蓋上,來回地磕。他的眼睛直視前方,無神,喉嚨裏面有聲音,也有痰,含含糊糊的,發出嗡嗡嗡的聲音。當我們走進房間的時候,阿根眉頭都不動一下,也不理我們,不過他耳根後面的肌肉,卻一下子緊繃了起來——這是潛意識中的戒備,一旦我們觸到了某個節點,他就會立刻暴起發狂。
阿根母親跟我們說,這孩子這幾天一直這樣,要不然就是大吼大叫,或者受驚地蹲地發抖。而且,他還不吃不喝,也不睡覺,現在都是靠吊點滴來維持。她說着,聲音哽咽,說也不知道是犯了哪路小人,遭了這趟災,她今年年初的時候去廟裏面上香,抽的簽就是中下簽,一直都是好好的,可沒承想是應驗在了她兒子頭上來,作孽啊,作孽。
她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淚,而阿根則依然旁若無人地搖動着頭,像一個機械人。
我看着他無神的眼睛,黑色的瞳孔裏,沒有一點兒東西存在,就像一面鏡子,沒有自己的意志。我看着,突然想到了一個很久之前的人,王寶松。他是中仰苗蠱一脈的傳人羅二妹的兒子,辛勞大半輩子,在田裏刨食,養活自己的母親,到了近四十歲還是個老光棍,女人都沒有碰過,後來被矮騾子迷惑,又在号子裏面關了一段時間,結果就瘋了。同樣的眼神,蒼白無力,我突然在心中湧起了一陣害怕。
阿根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若是瘋了,我可真的是要難過死的。
王寶松現在在我們州的精神病院住着,治療費用由黃菲他大伯全包,說句實話,過上了比以前好得多的生活,但是那是他真正想要的麽?那已經不是他了,而是一副軀殼,行屍走肉一般。這世間的可憐人,多得讓人心中發苦,而我能夠做什麽呢?
多大的能力,辦多大的事,我隻能夠盡力讓身邊的朋友,不要變成這樣的可憐人。
母親的哭泣,讓一直僵直的阿根有了一些反應,他擡起頭來,看到了我們,臉刷地一下就白了,驚恐萬分,跳下床,往房間的牆角裏面縮去,偌大一個男人,就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一樣,縮在那裏,瑟瑟發抖,然後“啊啊”地叫着,這聲音沙啞,裏面有近乎絕望的恐慌。
阿根的母親痛苦地捂上了眼睛,眼淚順着雙手往下滑。
阿根的姐姐跑進來,見此狀況,連忙要拉我們出去,讓她弟弟一個人在這裏安靜一下。我攔住了她,說我們來吧。我走到阿根的面前,緩緩蹲下身子,凝視着他的眼睛,從他的眼中讀到了驚悸,瞳孔一陣又一陣地收縮。突然,他的眼睛看向了窗簾拉上的窗子,躍躍欲試。
他想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