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就是曾經鬧上李家,自稱是李緻遠的那個窮學生,消失了很久的許鳴,這事情果真是湊巧到了極點,我們剛剛準備返回住處,他就出現了。
這些光是由一種冉冉上升的幽藍色火焰發出來的。這火焰的模樣,我記憶深刻——是鬼火。曾幾何時,那幽藍的鬼火侵入到我的身體中,焚燒着我的身體,席卷了我的靈魂,讓我曾經誤以爲這個世界都依然在夢中。這記憶深邃得已經融入到了骨子裏,讓我銘記,每每回想,都是心中發麻,感同身受。
半空中平白無故冒出這幾朵鬼火,雖然在墳山附近,但也未免太奇怪了。
李緻遠和韓月也看見了,倏然分開,警惕地看着這突兀出現的鬼物。四周寂靜下來,在山下的路上,傳來了沙沙的聲音。這聲音在靜夜裏傳出來,融入黑暗中,由遠及近,就變得格外瘆人。終于,在所有人的注視中,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人,他行動有些僵直,像是個機械人,一步一步地走過這邊來。
——是許鳴。
此時的他,與我們剛剛追的許鳴,除了衣服一樣外,外表又出現了一些區别:行動僵硬,臉青冷。
半分鍾之後,許鳴終于走到了空地邊,眼中有淡淡紅光,站着,朝向李緻遠和韓月。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桀桀地怪笑,像夜枭。
韓月往前踏一步,對着他說道:“李緻遠,你怎麽躲開的秦伯,你怎麽能夠跑到這裏來的?”許鳴,不,披着許鳴外表的李緻遠停住了笑聲,往前走一步,腳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來,他說:“韓月,我早已經猜到你住在和合石村了。整個香港,就這個地方陰氣最濃,也唯有在此,你們才能夠吸納修行。至于秦魯海這個混蛋……一年之期就要到了,生辰之日,便是我的死期,早死晚死,這對于一個活死人來說,有那麽重要麽?你們太高估了自己的掌控力,也低估了我對你們和這個幸運小子的恨意。”
他又跨前一步,舉起雙手:“我這恨意,可滔天!”
李緻遠的聲音有如低沉的雷聲,在這空間裏轟鳴着,那四五朵幽藍鬼火一陣搖晃。韓月雙手結印,默念了一陣,又從懷裏掏出一把沉香灰,往前一撒。然而這香灰紛紛落地,月光之下,自稱是活死人的許鳴如标槍一般站立着,沒受到一絲影響。韓月跺腳,說怎麽回事?沒說完,臉色一變,捂着肚子,冷汗滾滾地冒出來,說糟了,到子時了。
話音剛落,她便栽倒在地,蜷縮着抽搐,大聲地呻吟起來,痛苦不已。
雜毛小道朝我伸了一個大拇指,表示贊揚。
二十四日斷腸蠱,自中蠱之後,每逢子時和午時,便會随機性發作,讓人痛不欲生。
站在韓月旁邊的西貝李緻遠,俯身下來安慰一陣,擡起頭,怒氣沖沖地質問正主,說你早知道了對不對?你是算好時間,知道韓月這時候對你沒有一丁點兒制約能力,所以才找上門來的,對不對?你到底跟害韓月的那兩人,是什麽關系?——等等,疤臉小子,青衣道士,這兩個人,是不是……
活死人李緻遠仰頭哈哈大笑,眼角居然流出了兩行血淚來。
他指着地上翻滾的那個女人,聲音顫抖地說:“想以前,我李公子鮮衣怒馬,看盡人間繁華,沒承想與你莫名其妙發生這種鬼事之後,先是被當作通緝犯藏來躲去,然後又因爲靈魂不穩,被秦魯海這個畜牲看上,當作上好的鼎爐,煉制成了活屍。每到了夜間淩晨時分,就變成這恐怖古怪的生物,飽受陰風洗滌的煎熬。我上半輩子是造了孽,但是也不至于如此遭罪吧?最可氣的便是這女人,若不是她介紹,我也未必會變得如此……”
西貝李緻遠忍不住辯解:“要不是韓月,隻怕你早就死了!”
啊——
活死人李緻遠發出一聲凄厲的嘶吼,眼睛越發地紅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尤其蒼白,上面一道一道的皺紋浮現。他含着恨意說道:“許鳴,你這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家夥,最是可惡。我要灰飛煙滅了,但是我不甘心。憑什麽你變成了我,繼承偌大的家業,還得到那死和尚的戒律,一聲棒喝定心魂,而我,則需要悲凄地死去呢?我不服啊,要死,一起死吧!”
說完這話,他身體仿佛就像裝了一根彈簧般,一下子就蹿到了西貝李緻遠的面前,當胸便是一抓。
他的指尖,又黑又長,在月光下,仿佛五把尖銳的匕首。
上面似乎還有淡淡的青煙萦繞。
風向變了,他身上的味道傳到了我們的鼻子裏,在濃濃的香料味中,夾雜着死人陳腐的味道。
Chapter 11 看過愛過恨過
我本以爲許鳴(也就是冒牌的李緻遠)是個樣子貨,定然會被已經成爲活死人的李緻遠一爪拍中,吐血受傷。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許鳴陡然間往後連退了兩步,在停穩之後,居然結出了标準的“不動明王印”,行金剛薩埵心咒,在一瞬之間,雙手如風雷,重重地杵在李緻遠的胸口處。一杵即中,“砰”地一聲暗響,竟然将奔疾而來的李緻遠給一下子擊飛開去。
這便是以強攻強的金剛薩埵,我用來從來就沒有如此剛猛過。
想不到,這個奪了李緻遠肉身的許鳴,竟然是如此厲害的角色。隻見他寶相莊嚴,平推雙手之後再次結回不動明王印,也不乘勝追擊,高喝一聲“阿彌陀佛”,然後盯着跌落在地上又垂直彈起的李緻遠,慢慢地說道:“李緻遠,當日你罵我、打我、辱我,甚至欲置我于死地,我無力反抗,唯有祈禱上蒼救我。所幸這舉頭之上,真有神明,憐我來這世間,看過、愛過、恨過、妄想過、抗争過、失敗過……如此,才有我們的神魂互換,扭轉人生。這是老天給我的機會,也是給你改過自新的機會,雖然你不在意,但是我卻很珍惜。天可憐見,予我新生,我必以我之能力,造福世人——至少,給愛我和我愛的人,帶來幸福和快樂!”
念完這段自白,許鳴腳往前踏一步,右腳半提,左腳彎曲,雙手結成古怪的印法狀。這樣子,像是古瑜伽。
他的臉容肅穆,說道:“李緻遠,不管你以前有多麽渾蛋,但是我終究是插足了你的人生,而且這事情無可挽回,沒有法子。之前我一直回避與你見面,就是不敢面對。怨恨積蓄到現在,總歸是要有個了結的。來吧,我們來一戰吧,殺了我,或者,我滅了你——将你超度,永歸極樂!”
李緻遠的臉色鐵青,黑色毛發一叢一叢地從衣服的間隙冒出來,眼睛紅得像燈泡,熒熒發光。
他面目越發猙獰,果真是變成了一個恐怖怪物。
兩人對峙幾秒鍾,倏然前沖,交起手來。李緻遠占盡了身體的優勢,指甲如匕首,每一次揮舞都帶着陣陣的腥風,力道大,有破空之聲。但是他的缺點是動作僵直,雖不似普通僵屍一般需要跳動,但是卻完全沒有之前我們追趕他時的那種靈活。相比之下,許鳴就敏捷許多,他出手并不多,大部分時間都是繞着李緻遠在旁邊遊走,然而一旦瞅準機會,便雙手結印,如出膛的炮彈,猛然捶在李緻遠的身上。
一旦印上,必然有“砰”的響聲,而李緻遠則被擊飛,哇哇大叫。
不過化身爲活死人的他,皮糙肉厚,也經得住摔打,一時之間,兩人竟然形成膠着狀态。
我看到許鳴左手手腕上,有一條圓木珠子的手鏈,有霧霭,每次揮舞時都有紫黑色的氣息流動到他的手上,這氣息,才是李緻遠痛叫的元兇。那就是小紫葉檀的手鏈,想來也是那個李緻遠口中“死和尚”的贈物吧——果真是個好東西。
然而,雖然有些道行,但許鳴終究入行太淺,氣力有盡時,兩人打鬥一陣,他的動作漸漸遲緩下來。這一遲緩不要緊,李緻遠頓時加緊了攻勢,一時間,許鳴腳步錯亂,幾次都險些被那尖銳的指甲劃中。我不了解這鼎爐活死人,與僵屍有什麽分别,但是也能想象得到,那黑色指甲一旦劃中許鳴,他定然會中屍毒,行動遲緩,然後被李緻遠殺死。
與此同時,地上的韓月還在翻滾,嗚嗚地哭泣着。
那蠱毒太惡,直入骨髓和靈魂,連昏迷都不行。
雜毛小道看向了我,張了張嘴,卻沒說話。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論這件事情的對與錯,此時的許鳴是人類,而李緻遠則是不明來由的活死人。抛開其他的立場,站在同爲生物的天然角度來說,我們都不能夠讓一個活生生的人,被這僵屍鬼物給咬死。
我舉起了手,用心去溝通金蠶蠱,讓它将附着于韓月身上發作的蠱毒,給消除掉——至少,把那痛感先停歇。
從許鳴來到這裏,到真正的李緻遠展露了活死人的本相,整個過程,鍾助理都一直看在了眼裏。這個來自于中環商圈的金融精英,他那飽受國際金融局勢震蕩的粗大神經,此刻也經不住這般驚吓,蹲在他旁邊的我,能夠清晰聽到有牙齒打顫的聲音,嗒嗒嗒嗒地傳來,像摩斯密碼。
由于貪吃,金蠶蠱飛得有些遠,此刻聽聞我的召喚,正悠悠而來。而空地上的戰況,卻發生了陡然的變化——鬼火加入了戰鬥。
隻見李緻遠雙手一招,一直在旁邊飄浮、充當路燈的鬼火,瞬間泯滅,然後出現在許鳴的身邊。一滅一起,仿佛景象出現了錯覺,如同夢境。
許鳴也機警,就地一滾,避開了身邊燃起的幽藍鬼火,雙手一鼓動,竟然有氣旋從他揮舞的指間出現,将追擊而去的鬼火給徐徐吹開,消散。他像奔跑的麋鹿,三兩腳就蹿到了空地的另一邊,從懷裏掏出幾粒明黃色砂子,朝跟上來的李緻遠甩去,纏住他,不讓他有機會,去禍害在地上翻滾的韓月。
這兩人的手段,倒也是旗鼓相當,都不容小觑啊!
這時,一直在嘶喊的韓月終于停止了哭喊。她的這驟然停頓,實在有些突兀,惹得李緻遠忍不住回頭,往地上看。這地上,哪裏還有韓月的身影,隻見這娘們矯捷得如山裏的狸貓,剛一好轉,立刻躲入了陰影之中,下一刻,揮舞着一把匕首就從側面殺出,朝李緻遠的喉間抹去。
真是個狠心的女人,果決,但凡有下手的機會,絕不留情面。
這匕首狠狠地紮在了李緻遠前伸的右臂上,看來這個活死人的身體,并不如僵屍堅硬,居然還有紅黑色的鮮血濺出來。受了些皮肉傷,李緻遠心中狂怒,一個錯步,矮身想去抱住韓月。這女人渾身像是抹了一層油,哪裏能夠讓他抓住,一扭身,便又遠遠離開。
韓月一站穩,立刻高聲念起一種古怪的咒語,這咒語像是東南亞那邊的話,很有可能是泰國話。她念得急促,而李緻遠一聽到起頭的咒語,便立刻炸了,發瘋似地向前撲來。韓月躲開,而一旁的許鳴則立刻從旁殺出,重施故技,又一個“不動明王印”,紮紮實實地印在了李緻遠身上。
有了韓月分擔壓力,他這一印蓄謀已久,打上去,如同敲到了銅鍾之上。
轟——铛……
居然有回音傳來。
韓月已然念至了最後一個音節,話音剛落,她又從懷中掏出一把沉香灰,朝前一撒,全部沾染到李緻遠的身上。這些普通的沉香灰一臨身,空氣中仿佛有一種沉悶的震動傳來,而在我們這些有氣感的人心中,卻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那蓬勃擴散的屍氣,被這沉香灰所溶解抑制住,不再蔓延。
李緻遠的身體突然出現了停頓,很緩慢地僵直。
韓月箭步前沖,一張半圓形的符紙條,貼在了李緻遠的額頭之上。這一貼,仿佛定身符,将李緻遠的行動完全限制,定住不動。不過他的意識并沒有停止,兩隻眼睛雖然有些暗淡,但是依舊血紅,兇狠惡毒。許鳴迎上來,關切地對韓月說:“你好點兒了沒有,剛剛怎麽回事?”
韓月搖搖頭,說不知道,突然就不痛了。
她盯着一臉怨毒的李緻遠,對許鳴講,秦伯貌似要拿這個家夥來煉屍丹,但是要等到七月十五,鬼開門那日,方能成。這個家夥既然已經知道了,必然會奮力反抗,他在這世間,第一恨你,第二恨我,然後才是将他炮制成活死人的秦伯,自知必死無疑,肯定要拉你我抵命的。秦伯這人,天生冷血,到時候說不定要犧牲你我,平息這家夥的怒氣,順利結丹……不如,今天便除去這鬼東西,以免後患?
許鳴有些猶豫,說不好吧,他便有千般不是,現如今也仍有可挽留的餘地,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
韓月突然笑了,說你是手幹淨,沒殺過人,殺多了,也就無所謂了。
她笑完又哭,說她養了五年的貓貓,丢了,被那兩個大陸表哥給留下來了,不知道現在如何。那可是喝着她從初潮一直到現今的下宮血長大的寶貝,血脈相連啊!那兩個土賊,下次見到,定要活剮了他們,剜目剪舌,抽筋扒皮,以解她心頭之恨。
她說得暢意,手中的匕首高高揚起,斬向了李緻遠的脖子。
我旁邊的鍾助理再也忍不住了,連滾帶爬,上了土路,大聲地喊着“住手”。他語氣激昂,但是韓月哪裏會聽他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吩咐,匕首已經就要捅進李緻遠的脖子。就在此時,這個活死人的懷裏,突然噴出一大股黑氣,将韓月一下子推開,遠遠跌在一旁。那濃濃的黑氣凝成一團,一個沉悶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韓月,你這個撲街女,你要敢動李緻遠,我就讓你死!你信不信?”
韓月滾落在地上,聽到這一句話,大驚,結結巴巴地說道:“秦……秦伯?”
黑霧頓時擴散,萦繞着李緻遠,空氣突然變得寒冷起來。鍾助理站在路埂旁,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時間竟然沒有了主意。而令我不寒而栗的是,在我們旁邊幾棵樹後面的草叢中,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