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桌上的一碗油茶,拿起筷子撥動上面的炒米和油湯,細細喝,也不招呼我。那油茶很燙,他喝得慢,而我則看着他,眯眼盯着。
一碗油茶終于見了底,他把碗放到一邊,看着我,問剛剛那個鬼妖是你的?我說是,他點點頭,神情認真地說他要了。我笑,說你倒是打得一手如意好算盤,你說要便要,憑什麽?我邊說,邊看着這房子裏的布置,看到底是哪裏把小妖朵朵給控制了。他也任我看,笑眯眯,嘴角泛着油光。
這老棺材是有恃無恐。
我看不出門道來,隻有硬着頭皮,說小輩初來乍到,不懂規矩,冒犯了阿爹,多有得罪。希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這一回,我收了自家的小鬼,從此之後,便不會再來冒犯。
他笑了,咧開嘴,露出僅剩下的幾顆牙齒,歡暢得很。
他說你們清水江流那邊的苗蠱,跟鎮甯一樣,少。但是呢,也有一些厲害的法子,比如金蠶蠱。話說這金蠶蠱本來尋常,然而凝練至體内,成爲本命之物的這法子,卻少有人能夠傳承下來。你若有,倒是可以告知于我,這事情,便好商量。
我眉頭一緊,心知這家夥定是知曉了我的底細,要不然也不會徑直提起此事。
那麽也就是說,飛刀七沒有撒謊。老歪确實是住在這裏,隻不過,這個老歪不是郭娃喜,而是他的父親,這個老頭的兒子。如此一來,全部都解釋得清楚了。隻是不知道,這個老頭子到底有什麽本事,竟然能夠将小妖朵朵幾個照面就拿下,悄無聲息,簡直是聳人聽聞。
這可如何是好?
不過事情既然已經說開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直接問他,是不是他找的飛刀七來殺的我?爲什麽要殺我?是誰指使的?
他笑了笑,說你好像沒有明白自己的處境,現在并不是我求你,而是你求我,懂不懂?你說這話,好像我跟一個犯人似的。廢話少說,你若識相,便交出養本命金蠶蠱的法子;若不識相,自行離開,我不送客。
我站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問這房子裏并不僅僅隻有你一個人吧?幹嘛不都叫出來?
他笑,沒有搭這一茬,說你進來,沒有感覺這堂屋是經過特殊布置的麽?
我瞥了一眼,果然在堂屋的四個角落,都堆積着四坨狗屎蛋兒,神龛上貢着一個神像,是一尊黑色金邊的小雕像,木質的,三頭六臂,三面青黑色,口中吐火,忿怒裸體相……我似乎在哪裏見過,而且還是最近的事情,然而我使勁想,卻想不起來。這神龛上,有萦繞的香火煙霧,正中間擺放着一個小銅碗,盛滿水。
我說果然邪門,那又怎麽樣?
老頭兒眯着眼睛,說常聽人說起,“降頭術之極道,莫過于飛頭;養蠱之極道,莫過于金蠶”。這說法,耳根子都聽膩味了,隻是不知道真假。一直都想找一個懂金蠶蠱的人,過來鬥一鬥,看看是他家傳的手藝活厲害,還是風聞最盛的金蠶蠱厲害。兩虎一争,必有閃失,小心一點哦!
我聽出來了,這句話,是想要一較高下了。
他開始用苗話念起咒來,這咒語疾緩有度,沒一會兒,一隻粉紅色晶瑩剔透的小蠍子出現在桌子上。它僅僅隻有成人拇指般大小,外形好似琵琶,全身柔軟,輕巧,一對大鉗子看着也是嫩嫩的,像新春枝頭的嫩芽,高高翹起的尾巴像柳枝一般,向着我的方向擺動。
這蠍子蠱全身柔軟,唯有尾巴末端上的那一根尖刺,妖異般的堅硬銳利。
鬥蠱分很多種,他這是明鬥。
所謂明鬥,便是與暗中下蠱相反的一種鬥蠱方法。通常來說的下蠱,都是養蠱人對沒有經驗的普通人所下的蠱,如果是慢性的,當事人又找不到下蠱之人來解,便隻好另尋高明。這第三方插手者,其實也是同行中人,他負責解蠱。一下一解,這便形成了暗鬥。這種方法一般潛伏期很長,解蠱的人手法高還好,若是個半調子,或者容易将人反治死,或者解活了,但是卻招到了下蠱人的仇恨。
砸人飯碗,破人手藝,這仇對于養蠱人來說,其實還是蠻深的。
也有明鬥,便是如今天的這種,擺開門道,兩蠱相鬥,猶如鬥雞、鬥蛐蛐一般。
這樣的鬥法,簡單明了,勝敗立分,哪方有本事,哪方沒本事,争鬥中見分曉,以後也沒有太多的首尾需講。這種方法來自于最早期的傳統,然而要求很高,因爲正如我前面所講過的,一般的蠱大部分都是以粉末、毒素而存在,真正有實體的蠱少之又少。所以一般能夠進行明鬥的,都是厲害角色。
見他這般,我也隻有抱拳恭請金蠶蠱現身。
肥蟲子活靈活現地出現老頭的眼前,它尾部有一些腫,那是路上捉迷藏的時候被小妖朵朵給彈腫的。本來它應該在熟睡,休養生息,這會兒出來,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然而它聞了聞,腦袋四處找,終于看到了趴在桌子上,做好戰鬥準備的水晶蠍子蠱。
這一見,可不得了,它的黑豆子眼睛立刻爆發了無比犀利的神采。
像是一個戒齋十年的小比丘,看見了一盤子香氣四溢、賣相上佳的紅燒肉;又或者像一隻饑渴的蒼蠅,突然發現了一坨翔……這吸引力實在是太大了,我想這肥蟲子,大概在吞咽着口水。
它盯着蠍子蠱,薄翼輕輕鼓動,像頭出柙的猛虎;蠍子蠱則盯着它,搖頭擺尾,像匹桀骜不馴的餓狼。兩者對望,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彼此應該都能夠看見對方眼中那罄盡太平洋海水,都澆滅不了的貪欲。
老頭兒表面上風輕雲淡,然而鼻翼張合,渾濁的眼睛中有着細碎的光芒,像玻璃渣子。
這無疑出賣了他牽涉到靈魂和菊花的緊張。
沒有我的命令,金蠶蠱也就沒有動,在空中遊弋着,時不時用黑豆眼看着我,渴求。我和它心神相連,能夠感覺到一股濃濃的饑餓之意。屈指一數,我好像又有好多天沒有喂它東西吃了——這苦命的小東西,跟了我這麽一個主人,便是天生的餓死鬼投胎,除了修羅彼岸花那一次,竟然沒有吃過一頓飽飯。
然而即使美味在前,它也沒有輕舉妄動。
這是我近半年調教的結果,平時撒些小脾氣,賣個萌,我也就不說了,在大是大非面前,它倒也沒有造次的膽兒。
老頭問我可以開始了麽?
我說談談賭注吧。我輸了,給你培養金蠶蠱的方法;你輸了,還我家朵朵,然後說出到底是誰要殺我。
我本以爲他又要講一番職業道德之類的話語,然而他沒有,很爽快地點了頭。
談完話,我們共同打了一個響指。
蓄勢待發的金蠶蠱從空中俯沖而下,那血紅透亮的蠍子蠱,在這一刻則像是蟋蟀附體,從桌子上一彈而起,在空中三對柔軟的節肢舒展,一雙大鉗子揮舞着,口中噴出一口黑氣。與此同時,在與金蠶蠱接近的一瞬間,那尾巴上的尖刺一下子似閃電,紮穿了癡肥的金蠶蠱那金黃色的表皮,大量的毒液瞬間湧入到了金蠶蠱身上去。
僅僅一秒鍾,兩者雙雙墜地。
老頭臉上浮現了笑容,這笑容配上了他的老臉,尤其恐怖。
接着,他的笑容凝固了起來。
Chapter 7 幕後真兇
在我和郭老頭共同注視下,跌落到水泥地闆上的兩個小家夥,爬起來的并不是那隻架勢兇猛、襲擊成功的蠍子蠱。
而是肥嘟嘟的金蠶蠱。
這小東西什麽都沒有做,它所有的動作就隻是飛過去,接着被蠍子蠱紮中,然後破開的血流出,将蠍子蠱反而給感染,毒死了——如此簡單。它蠕動到了蠍子蠱的身上,大快朵頤起來,一點也沒身爲客人的自覺,毫不客氣。那洋洋得意,大吃大嚼的吃貨樣子,讓我都覺得很丢臉。
不過,它用最好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王者的地位,霸氣側漏。
郭老頭跌坐在椅子上,搖頭歎氣,說想不到啊,想不到,差距居然有這麽大?他神情萎靡,一下子仿佛像是老了十歲。我還要他配合着放了朵朵呢,于是假惺惺地關心他,說老爺子你沒事吧?
他愣愣地看着我,表情突然轉變成慈祥,眉頭舒展,讓我感覺頗爲怪異。
他長歎一聲,說這蠍子蠱,養一年,溫一年,又一年,三年方顯峥嵘,你的金蠶蠱,可知道有多少年頭了?我搖頭說不知,這個金蠶蠱是我外婆給我種的,多少年份,我還真的沒有算過。郭老頭伸出手,拇指和尾指翹起,其餘三指并攏,說六十年。當年認識你外婆的時候,她便立志要養出一條這般厲害的金蠶蠱,我向她讨要,她不給,理由便是,這是個給人做嫁妝的法子。匆匆一别,五十載歲月,就已經過去了。
我一愣,他居然認識我外婆?
他哈哈長笑,說清水江河畔的苗寨子,哪個不曉得龍老蘭的威名?
隻是,多少年過去了,你們這小一輩,倒是不在意咯。想當年,你外婆那可是遠近聞名的苗寨金鳳凰,多少後生仔在她的吊腳樓下,唱一晚又一晚的情歌子,又有多少後生仔在夜裏面默默地流淚……沒曾想,造化弄人,她居然嫁給了你外公這個耕田佬,默默無聞起來。人生就是這麽奇妙啊,對不對?
他停頓了一會兒,搖頭長歎道:“你外婆這麽風華絕代的一個人,甯願蟄伏在小寨子裏,不容易啊。她這一輩子的心血,都在這條金蠶蠱上了!”
我默然,問他怎麽突然提起這些事情來,難道這跟我有關麽?郭老頭遺憾地長歎一聲,說倒也不是,隻是睹物思人罷了。我冷笑,說那飛刀七說認識我外婆,你也說認識我外婆,感情鬧來鬧去,大家都是熟人。可是,既是如此,你們還三番五次的上門追殺,到底是爲了哪樣子?
郭老頭拍了拍手,走進來一個中年男人,鄉下老農打扮,并不斯文,一身火燒火燎的煙熏氣味,粗大的雙手全是老繭。
這個人,就是飛刀七口中專門幫他招攬業務的攬客“老歪”。
他居然沒有躲起來,這是自信,還是遲鈍?
老歪走過來,先跟他爹行了一個禮,然後坐下來,自我介紹說他叫作郭仕友,确實是這一片地頭的攬客,殺我的那項業務,也是他的下線承接上來的。他之前,并不太了解我的來曆,直到飛刀七古城失手之後,才加強了資料收集,知道了我也是養蠱人的身份,也知道了我的外婆是龍老蘭。
這時肥蟲子已經吃完了蠍子蠱,意猶未盡地舔着地上的殘汁,然後飛回我這裏。
我問我外婆跟你們有仇麽?
老歪搖頭,說沒有。他大約有些不好意思,先是跟我講了一番現在的市場不景氣,然後又說我們這一帶窮鄉僻壤,也沒有什麽好生意,所以接了也就不好意思退。再說了,即使是龍老蘭的外孫崽,若連飛刀七的追殺也逃不掉,那麽留在這個世界上又有什麽用?他隻是搞業務的職業攬客,牽扯太多的仇怨在裏面,會砸了自己的招牌。
不過呢,這回一見,果真是個厲害的角色,以後必成大器。單,他們會撤的。
我揮揮手,說别扯這些,先把朵朵放了再說。
郭老頭說好,他踱着步子,走到神龛前,把供着的那一碗水取下來,将銅碗擱置在桌子上面,讓我看。我湊過頭去,隻見水中的倒影裏面,小妖朵朵正在裏面,又跳又叫,奮力地想要沖出水面,然而這水面仿佛有一張玻璃闆格擋着,被死死地擋在了裏面,不得出來。
這是……
看到我眼中的疑問,郭老頭臉上頓時有了光彩,他伸出左手,食指在碗裏面蘸了蘸水,然後在桌子上畫着歪歪扭扭的符文,一邊畫一邊說這銅碗,是他們祖上傳下來的法器,叫做“銅胎掐絲纏枝蓮紋碗”,号曰“遙聞不斷在煙杪,萬籁無聲天境空”,典型的鎮宅僻邪之物,在碗中置滿淨水,凡有鬼物靈胎,皆可收之入内。
他畫完符,端起碗來喝一口水,然後将這水往空地上一噴。
“啊”的一聲叫喚,小妖朵朵便跌落在地闆上。
郭老頭指着地上伏卧的小妖朵朵,說你也是有好大的機緣,得了這鬼妖,然而這小東西,靈智初開,除了會一點兒幻術,别無他用。修行這東西,不進則退,若不加指導,長此以往,再好的資質也會被消磨一空。還有,以後不要亂差遣她到人家的宅院裏探路了,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傻的靈體,直接跑到碗裏來。
小妖朵朵一臉不忿,站起來叉着腰罵:“你這個老棺材,你才傻呢,你才到碗裏去呢,你們全家都到碗裏去……”我連忙捂住了這小傻妞的嘴巴,這死妮子,跟虎皮貓大人在一起待了幾天,别的沒學會,一嘴髒話倒是學了個七七八八,罵人沒帶重樣兒的。
郭老頭笑眯眯,說知道爲什麽會跟我說這麽多不?
我搖搖頭,把地上這個小惹禍精抱起來,然後指使肥蟲子去鑽她的脖子下面。被肥蟲子這麽一騷擾,小妖朵朵也就忘記了罵人,伸手去捉蟲子,然後咯吱咯吱地笑。
郭老頭長歎一聲,說正如之前所言,這金蠶蠱,是你外婆一輩子的心血,即使作爲旁觀者、局外人,也希望你能夠活得長久,并且最終擺脫養蠱人“孤、貧、夭”三者選其一的宿命。前面殺你,是想看你造化,現在點撥你,看在同道中人的份上。何謂“蠱”?自相殘殺而得勝者,天生就有一股子戾氣在,用以害人,自然會消磨福緣。道之物,缥缥缈缈,然而上天始終在上。
行惡,則因果報應;行善,則種得業果……
我聽着他說,唠唠叨叨,繞了一個大圈子之後,他終于進入了正題。
他說飛刀七已落網,這人本來是條漢子,但是再硬的鐵漢也頂不過蠱毒的折磨,所以我才會出現在這裏。他招了,但是信息有限,證據不足,定然也是指責不到他兒子的頭上。現代社會,是個法制健全的社會,證據不足,便不足以判案。當然,如果我能夠不說出去,這樣最好,省得麻煩。
作爲回報,他們可以将買兇殺人的幕後黑手,提供給我。
我沉吟一番,說可以,但又提出一個條件,以後但凡有人,對我、或者我的家人不利,要第一時間通知我。
郭老頭看向了他兒子老歪,而老歪則颔首點頭,說可以。
我期待地看着他,等待他把那個幕後兇手的名字說出來。他張了張嘴,然後吐出了三個字。
“張海洋。”
果然是他!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心中就是一陣劇動,我和這個長相帥氣的富二代交集并不多,第一次是在白雲機場,他對我冷嘲熱諷,極盡鄙夷之能事;而後我們再見面,便是我和黃菲從馬海波家中吃飯回來,我送黃菲回家,這小子像瘋狗一樣蹿出來,張牙舞爪,然後被我狠狠教訓了一番,怨恨離去。
從此再無交集,然而我卻始終未曾想到他對我的仇恨有這麽嚴重。
自鳳凰古城的暗殺,到這次晉平風雨橋頭的伏擊,兩次,連續兩次!我心中冰冷,這張海洋的心思可真夠歹毒的,僅僅是一起競争女朋友,失敗了,就因爲這麽一點個人恩怨,便極端到買兇殺人。他腦子裏面還有沒有道德,還有沒有王法?難道身爲富二代、官二代,就能夠爲所欲爲麽?
我死死地盯着老歪,問他确定?
老歪把一張打印的銀行轉賬記錄給我看,說這個家夥出手倒是闊綽,在我們這一帶,殺個人也就十來萬左右,所以他這算是大單了。看看,整整五十萬,我們抽百分之十六,他先付了一半訂金。當然,這東西,看看就好了,給你不可能。我們也不會出庭指證的。
我點點頭,說我知道是誰在背後陰我,就好。這瓜娃子,不給他一點顔色看,他真不知道爺爺是開染房的。
郭老頭舉起桌子上的碗,問我要不要來一碗油茶?
我搖頭,說不用,領教了,先行告辭,以後有機會再見。老歪起身招呼我,問我有沒有興趣來做他們的倒客?他們的宗旨是讓利給一線員工,所以提成很少,才百分之十六,大部分錢都歸一線的倒客所有,要是有興趣,加他的QQ,以後好聯系。我記下他的QQ,說做這行當倒是不必,隻是以後有什麽關于我的消息,及時通知我就成了。
他微笑,說好的,這個嘛,是朋友就好。
推門出去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總是覺得神龛上那尊神像,怪怪的,好像是在哪裏見過。
從始至終,我都沒有見到郭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