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鬼火麽?
是因爲大廳裏死人的屍骨太多,于是産生了磷化氫,然後憑空燃燒了起來麽?
但是,爲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
有蹊跷!我渾身一緊,頓時變得十分忐忑,腿肚子都在發抖——這場景,由不得我不害怕,你們想一想,一個黑暗的大洞中,無數幽暗的生物在潛忍着爪牙,冷冰冰地看着你。危險在蔓延,那鬼火,就像是憑空升起的魔鬼,無數的冤魂在顫抖……我肩膀一沉,扭過頭,是三叔。他冷着臉,說别激動,蕭家有祛鬼火訣一份,不沾染分毫。若隻是靈,我們三人都是有道之士,安定本心即可。
說完,雜毛小道開始念起經訣來。
他不念還好,一念,那一朵朵藍綠色的鬼火,變得像盛開的藍蓮花。更加的嬌豔,而且還在動,似流動的螢火,一點點地飄近。那感覺,就像身處夢幻之境。火海朝着我們逼近,雖然隔得遠,但是氣勢逼人,我們便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卻,慢慢地,鄰近了遍布白蛋的河灘邊緣。
三叔突然拉着我和雜毛小道,一臉緊張,說等等,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這鬼火海洋看着氣勢很盛,但其實并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安甯得就像在看無聲電影,整個空間裏就隻有我們三個的說話聲和腳步聲,這麽靜谧,我甚至能夠聽到自己強健的心髒在“撲通”亂跳。然而,經三叔這麽一提醒,我莫名其妙聽到有第四種聲音來。
這種聲音就像是——燒蓖麻稈的那種噼啪聲,或者蛋殼破碎的聲音。
我們回過頭去,我看見了這一輩子最難以忘懷的情景之一:在那暗河邊石隙中密布的白蛋,幾千幾萬個,密密麻麻的,在同一時間裏,無數的蛋殼被拱碎,有着幽藍的火焰提供了光源,我們能夠很清晰地看到,一個接着一個像小壁虎一樣的生物,從破口的蛋殼中爬了出來,它們體表呈灰色,有各種斑紋,布滿黏液。
甫一出生,它們便發出“嘤嘤”的嬰兒叫喚,霎時間,成千上萬的爬蟲就誕生了,在灘石地上蠕動,密密麻麻。
這聲音,我甚至有一種到了醫院嬰兒室的幻覺。
然而,更讓人驚恐的事情出現了。由于沒有食物,地上剛出生的這些爬蟲開始自相殘殺,相互攻擊,一旦有受傷的、死亡的,周圍的同類立刻一擁而上,分而食之。
這血腥的場面一直持續着,密密麻麻地翻滾,讓人看着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些爬蟲是——雜毛小道很肯定地告訴我,是大鲵,也就是娃娃魚,但是,這很詭異。要知道,一尾雌鲵産蛋三百枚左右(這些蛋,都是非常小的,跟眼前的不可同日而語),那麽,這地上這麽多枚蛋,至少需要上百條以上的成年大鲵,才能夠完成。
然而,這些成年的大鲵,去哪裏了?
我剛剛一提出這個問題,三叔和雜毛小道就反應過來,三叔喊跑,往邊壁上跑。話音剛落,從一塊大石頭的陰影中就竄出來一條兩米多長的大鲵,像暗夜中的刺客,張着嘴,朝我們咬了過來。
三叔到底是老當益壯,最先反應過來,那把雷擊棗木劍閃電出現,狠狠劈向這飛來的大鲵。
雜毛小道也不慢,他雖然沒有武器,卻有一把子好力氣,一瞬間下蹲在地,然後“黃狗撒尿”,右腳像出膛的炮彈,彈射向那條空中似箭的大鲵。
隻有我,沒反應過來,呆呆地看着,心想,這一條,莫非就是我們在地面上,溪中遇到的把老姜的土狗金子給拖走的那條大鲵?
一劍一腿,都重重地擊中了這條大鲵。劍及身、腿及頭,然而這家夥周身濕滑,遍布黏液,雖擊中,卻能在空中一擺一扭,沖破封堵,竟然朝我射來。此時我的手上還抱着昏迷的朵朵,哪裏敢跟它做正面交鋒,隻是側身讓過,沒承想被它的尾巴一甩,似鞭抽,啪一聲,大力地打在我的右胳膊上。
我斜側着飛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舉着朵朵,背心着地,巨力直透心肺,忍不住就咳出一口血來。這血腥味似乎是一種催化劑,一在空中飄散,在十幾米遠灘石上自相殘殺的幼生期大鲵立刻停了下來,全部朝向了我這邊。似乎有人命令一般,嘤嘤嘤,這地下面黑色的大潮,立刻向這邊翻湧而來。
正在對付大鲵的三叔和雜毛小道一看這場景,哪裏還有心思纏鬥,三叔大喊風緊扯乎,虛晃一招,扭身就跑。
我一骨碌爬起來,抱着朵朵就跑。
一邊跑,一邊想起了以前看科教片的時候,非洲草原裏那嗜金蟻,但凡它們爬過去的地方,片草不留,哪怕是獅子猛虎在,也是不用幾分鍾,便是一副标準的骨架,幹幹淨淨,沒有一絲肉屑。我生怕被這密密麻麻的大鲵小爬蟲給纏上,我也是一瞬間,即成枯骨。心中驚恐,所以腳步愈加快了。
然而這黑暗的空間裏,靠河邊是兇猛的大鲵,靠裏邊,又是詭異的鬼火随風遊動,哪裏還有地方跑。
我們沒辦法,隻有沿着河往下遊跑去。
河邊暗沉沉的水裏面,這時就像煮沸了一般,翻騰着。突然,又是一條成年大鲵蹿了出來。
它似箭,尖銳的牙齒密密麻麻。
我們隻感覺到了一條黑影閃過。腳步一停,它便重重地砸在了前方的岩石上,竟然撞了個鮮血四濺。頭破血流的它依然掙紮着扭動身子,發出嬰兒的哭泣聲,昂起頭來,又後蹲彈起。我們躲過,繼續跑,暗河裏彈起了至少二十條成年大鲵,長的有兩米七八,短的有一米四五,個頂個兇猛,仿佛我們都是唐僧,爲了啃下我們一口肉,居然都不要了命。
最後一次,雜毛小道被撞倒,頭重重地磕在了岩石上,傷口炸開,又流出許多血來。我一大腳把這條大鲵踹開,三叔手中的雷擊棗木劍順着它的嘴往肚子裏面捅,攪動,然後甩開這一條嘤嘤啼哭的大鲵,喊不行了,太多了,我們往裏面走吧,去祭壇處,那裏能鎮靈,妖邪侵不得,記得念祛鬼火訣便是。
我扶起近乎昏迷的雜毛小道,一看他的臉,幾乎全部都是血,眼睑低垂,瞳孔下意識地往下瞅。我急了,這賊道士可能是要挂了,這可不行,我騰出手,使勁地掐了一把他的屁股,擰,三百六十度地旋轉。他的精神這才好了一些,嫌惡地推開我,咕哝着,跌跌撞撞地朝前奔去。
我松了一口氣,這個時候若掉了鏈子,隻怕離死神的懷抱就不遠了。
剛走兩步,我聽到水裏面發出一聲巨響,回頭一看,一條五米長的巨型大鲵從暗河主流與支流的交叉口“轟”地蹿了出來,重重地跌在地上。它一點兒時間都沒有停留,靈敏得像一隻貓,倏然便沖到了我們的身後,而在它後面,幾十上百條成年變異大鲵,在緊緊追随。
三叔大喝一聲:“我斷後,你們走!快走……”他話還沒有說完,便被那如重型卡車一般力道撞來的巨型大鲵給撲倒在地,雷擊棗木劍被那畜生一甩頭便咬飛,三叔像哭一般大喝:“走,狗日的走,哪個敢停下來,老子做鬼都不放過你,操,這妖孽真大……”
他話還沒有說完,上半身就被這大鲵給狠狠地咬着。
三叔倒是個有本事的人,他強忍着劇痛,居然還站了起來,口中大喝:“二郎真君,狼獾點地,請附吾身,護佑子民。”他這一喝完,渾身都仿佛冒起了金光,力氣居然跟那個五米多長的巨型大鲵不分伯仲。一人一妖,兩者便在河岸之畔上翻騰搏力起來。那巨型大鲵有無數馬仔,一擁而上,竟然堆積成肉山,疊加上去,乍一看,吓,偌大個圓球。
我快走了幾步,回過頭去看,三叔已經被包圍在了密密麻麻的大鲵中心。
想去救。雜毛小道拉了我一把,帶着哭腔喊,走啊,我三叔舍命,不是讓你去給他陪葬的。說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跑。雖然大部分的成年大鲵被三叔吸引,然而我們并非沒有一點兒誘惑力,十來條大鲵迅速地朝我們遊來。那恐怖的“嘤嘤”聲,簡直讓我靈魂都在顫抖。趨利避害的動物原始本能,使我顧不上悲傷,拔腿就跑,沒跑兩步,我的屁股就被一頭大鲵給咬住,疼,生疼。
我就地一滾,順手撿起一塊石頭,猛往這畜生扁平的頭顱上砸。
我是邊跑邊砸,有一下,砸中了這畜生的眼睛珠子,哧,爆了出來,它張嘴叫,跌落在地上。我聽到一聲巨吼,是三叔,隻見他竟然撐起了直徑近三米的黑肉球,滾動着朝河裏面跳去,撲通一聲響,他消失在黑墨色的暗河中。河面上波光粼粼,有十幾條大鲵在翻滾。
三叔生死不知。
我們奔跑着,說話間已經靠近了鬼火群邊際,後面依然有十幾條、不,幾十條成年大鲵在追逐着。那鬼火,單獨看,其實很漂亮,幽藍色,就像許巍的《藍蓮花》歌中描述的那種意境——“如此的清澈高遠”。然而當幾百朵鬼氣森森的藍色火焰,浮空出現在面前時,我們卻是脊梁骨發涼。
有一頭大鲵從我們旁邊越過,竄到了鬼火群落中,還未站穩,立刻就被鬼火纏繞住,三秒鍾,藍色的火焰便吞沒了它所有的一切。
而此時我們卻沒有了回轉的餘地,雜毛小道也一下子撞入到鬼火中。他口中還高念着祛鬼火訣。然而火焰卻仍然将他點燃。雜毛小道終于忍耐不住烈焰焚身的苦痛,凄厲地叫着“無量天尊”,猛地轉變了跑動的方向,朝左邊跑去。
左邊,是那條直通地底的、奔湧的大河。
Chapter 15 小結局——莊生曉夢迷蝴蝶
看似安靜如光學幻影一般的美麗鬼火,竟然能夠将人瞬間點燃。
我看着已經成爲一團火焰的雜毛小道,從我身邊箭步飛逝而過,心中的驚恐已經攀升到了極緻。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這一生,會經曆這種事情。死亡到底有多可怕?幽府裏,會是永恒的死寂麽?我抱着輕飄飄的朵朵,悲從中來,一邊是冷漠的變異大鲵,一邊是可以烤炙靈魂和肉體的鬼火,我有得選擇麽?
緊跟着化身爲火人的雜毛小道,我奮力往河邊跑去。
死就死吧,朵朵作爲靈體,她若存在,我在這世界上,好歹也沒有白來一遭。
風在我耳邊呼呼地刮着,鬼火被追逐的氣流扯動,朝着我飛快追來。比它更快的,是大鲵。這些爬行類動物,最擅長的就是一擊必殺之術,常年潛伏于山溪石澗之中,見到獵物便一下子蹿出來咬住。它們的速度,到底比體力不支的我要快,我還沒跑到河邊,就被四五頭鳄魚似的大鲵給咬住了,我已經疼得幾乎沒有意識了,隻有将朵朵往河裏奮力一扔,不讓那些鬼火傷及她的靈體。
終于,一直緊追的鬼火沾染到了我的身上。
轟——我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在燃燒。
這是什麽感覺?不僅全身,仿佛全部的細胞都在承受着這種炙熱。
我看到了自己的頭顱在燃燒,全是火,紅色的一片;接着,世界爲之一暗,我聽到了“吱吱”的聲音,那是眼球的晶狀體,在爆裂;接着,聲音消失了,那是我的耳膜被燃燒掉了;之後,我的腳下一滑,然後感到渾身都一陣冰涼,大量的冷水灌湧進了我的肺部,不能呼吸了,附在我身邊的大鲵依舊在奮力撕咬着我的身體,奔湧的暗河水,将我的軀體往下遊沖擊而去。
不斷有大鲵撕咬着我的肉,脫離開我的身體。
到了某一個湍急的地方,所有的大鲵都沒再糾纏了。
它們在害怕。
害怕跌入深淵。
我不知道朵朵到底有沒有事,心中仍然有一絲牽挂。但是這個時候,不能看、不能聽、不能喊、不能動……我就要死去,已經沒有能力去保護朵朵了。掉進河中的三叔死了麽?烈焰焚身的雜毛道士呢?那麽,我……呢?
在地下暗河最後一段路程,我竟然在想着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最開始記憶中的父母家人、一直害怕的外婆,比如我的初戀、第一個吻過的女孩、可憐的小美、在家鄉等待着我的黃菲,比如阿根、顧老闆、馬海波、楊宇、蘭曉東……比如我那個高中的語文老師石維琥……
所有在我生命中留下印記的人們,在那一瞬間都劃過腦海,然後随着我急速墜落。
在下面,是什麽在等待着我,是永恒的黑暗,還是幾乎沒有人能夠生還的幽府,或者靈界,或者地底世界,又或者……
時間過了有多久?
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億萬萬年,也許是彈指一瞬間。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周圍有昏黃幽暗的燈光在忽閃忽閃,灑落在我的眼睑上,似乎有聲音傳來,聽不真切,然後有隻冰涼的手在摸我的臉,肉肉的、軟軟的。我費力睜開眼睛,是朵朵,這小西瓜頭的孩子正在一臉焦急地看着我,喊着陸左、陸左……
我沒死,依然沒死。
反應過來的我,沒有第一時間去确定這一切到底是真實、還是幻覺,隻是緊緊地抱着這孩子小小的身子,緊緊地箍着,心中所有的恐懼和害怕,都煙消雲散。還好,還好有朵朵,哪怕這一切都是虛幻的,我也無所謂了。我的世界,到底是什麽呢?我突然想起了這麽一個問題。
莊周夢蝶,是莊周,還是蝴蝶?
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腦袋上很沉重,頭重了好幾斤。我使勁搖了一下,一陣撲騰的聲音飛起來,嘎嘎叫,我擡頭,原來是虎皮貓大人這隻扁毛畜生,它落在了一個石鼎的鼎沿上,慢條斯理地用嘴梳着漂亮的羽毛。我抱着朵朵站起來,四處一打量,發現自己居然在那個四面牆和天花闆都是壁畫的大廳中,黑鱗鲛人的油脂依然在靜靜地燃燒着,而我身邊則躺着兩個人,正是我本以爲死去的三叔和雜毛小道。
我站在祭壇上,而小叔和周林,則盤腿坐在了台下的某個幹淨的角落,閉目,安靜打坐。
這是幻覺,還是真實?
我茫然。
虎皮貓大人嘎嘎大叫,說看看,我說過了吧?這墓靈也就這麽一點兒本事,哼,對于大人我來說,燃燒生命、利用十香蟲制造出來的幻象,再真實,還不依然是幻象?有大人我在,這都不算事兒!小子,你先等等,待我将老三和小道士的魂給喊回來,再與你詳談。
我問我能下祭壇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