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警把小辮子铐了起來,吩咐同伴将這幾個也看住。那個中年人賠笑,說跟這個家夥也是剛剛認識的,隻是剛剛打牌,便熟了。我把布包遞給古麗麗,并囑咐她把錢拿好,現在用網上銀行轉賬多方便,爲什麽一定要在身上帶這麽多錢呢?活該遭人惦記。
事情既了,不理這邊首尾,我和雜毛小道在衆人的鼓掌聲中,返回了車廂。
秦雯幫我們看着行李,一直不敢離開,問古麗麗呢?我們說東西找到了,古麗麗可能要做一下筆錄。秦雯很高興,說古麗麗家裏情況很不好,這錢能找回最好——哎,真的是用鼻子聞出來的啊?旁邊幾個擺古侃故事的漢子也好奇,說真是奇了,以後倒是又有故事講了,怎麽回事?我推說自己是一個聞香師,所以對味道特别敏感。旁人都啧啧稱奇,驚歎。
秦雯說去看看古麗麗,讓我們照看一下行李,我點頭答應,她便離開。
沒兩分鍾,我們對面的座位上,便坐下來一個男人。
他是個秃頂吊眉毛,歲數約摸五十,眼睛紅,厚嘴唇,一身幹部裝。他先是以“我可以坐這裏麽”爲開場白,然後與我們攀談起來。他自我介紹,說自己是一個博物館的副研究員,平日裏喜愛玄學,對山、醫、命、蔔、相,都略懂一二,他見我二位,相貌清奇,行爲曠達,是有道之士,忍不住心中的喜愛,所以過來結識一番,交個朋友。
雜毛小道說哪裏哪裏,他也隻是略知一二,不過既有同道中人,便聊聊,互通有無,出門在外,稀罕的就是“朋友”二字。我也笑,說洗耳恭聽。
這秃頭兒叫做李湯成,既然是在博物館工作,便也是有些學識的,談玄學、談史料、談古董,引經據典,随手拈來,聽得我是一陣點頭,敬佩不已。二十分鍾後,兩個女孩子回來了,他才湊近來問:“與兩位小友相談甚歡,隻是在下有一個疑問:爲何陸左你渾身有股淡淡的檀香味?這是功德佛法香,還是另有緣由?”
他這麽一說,我們便都感覺到他前面所說的都是屁話,單單這一句才是重心所在。
不過能夠看出我身上的不同,倒也是有些本事呢。
我笑,說是其他原因,我是旁門左道之輩,不敢硬與那檀香功德佛家牽連,隻怕會折壽。他擺手,說切莫妄自菲薄,他熟讀《梅花易數》、《大六壬全書》,對相術略有研究,但是并不透徹,今天也是有緣,他看我這面相,是善良、有大福緣之人,然而這半生恐怕會蹉跎輾轉,磨難甚多啊……雜毛小道“呸”了一聲,說有他罩着,怎麽會有這落魄?他老蕭是誰?他可是熟讀半章《金篆玉函》的角色,區區命數,翻手即改之。
我暗笑,這家夥又吹“波伊”了,然而那李湯成卻大驚失色,問雜毛小道可真有《金篆玉函》?蕭克明含笑不語,做神秘狀,掐指一算,說你别裝了,什麽博物館副研究員,說得跟真的一樣,我也不揭穿你,真誠一點會死啊?李湯成聽完這話臉色數變,站起來長揖到地,說見識了,日後有緣,定當讨教。
他不理旁邊的兩個女孩子,轉身就走了。
我問這人到底幹嘛的?雜毛小道深吸一口氣,說你丫不是聞香師麽?一股子土腥味聞不出來?
古麗麗和秦雯坐下來,連連向我們道謝,我們擺手推辭,說不妨事,不妨事。
火車足足行了一整天,不斷有人上下車,那兩個女孩子也走了,上來一對年輕夫婦。那個山東的商人還找雜毛小道要了聯系方式,說覺得這位是大師,以後有事聯絡。中間那個李湯成再也沒來過,不知道是不是被雜毛小道的一番言語給鎮住了,不敢來惹。一天一夜,窗外的景物飛掠,行過小半個中國,越往北,越冷,明暗交替,我和雜毛小道說累了,便閉目睡,右手捂着胸前的槐木牌,緊緊地。
我可愛的朵朵,我一定要把你恢複回來,等着我。
到了金陵火車站,我們出站之後,雜毛小道駕輕就熟地帶我出了廣場往左走,在東邊的站台上坐309路公交車,到了長途客運站,買了票,直達句容市。許是近鄉情怯,雜毛小道情緒并不高,恹恹地不想說話。我聽着車裏面這些人說起的金陵話,好聽,但是理解起來卻很困難。我長期在南方、西南一帶活動,川湘黔地、南方省的方言都聽慣了,乍一聽這些話語,感覺到一股陌生。
六朝古都,這是一個讓我有一種疏離感的地方,對于北方人來說,這是南方,對于像我這種南端來的人,卻是不折不扣的北方。下了長途車,已是傍晚時分,夜幕爬上來,寒冷,雜毛小道在站台旁徘徊了很久,不知道何去何從。我沒說話,背着包靜靜地等着。
據他說,他已經有八年沒有回家了。
據他說,他跟家裏人已經鬧崩過了。
隻是爲了朵朵,他需要回來。
他的家人,可是能夠制作出我聞所未聞的“血牛本命玉”的世族子弟,道家玄藏的正統傳承者。而那天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我甚至願意相信他果真就是上清派茅山宗第七十八代掌門陶晉鴻的真傳弟子——當然,他也許隻是個被逐出門牆的棄徒。他猶豫了好久,看着緊緊捂着胸口槐木牌的我,終于下定了決心,招來一輛出租車,說了一個地址,然後便帶着我上了車。
如此又是行了一個多鍾頭。
城市越來越遠,建築物逐漸稀疏,道路兩旁,開始出現莊稼來。最後,出租車開進了一個河邊的村莊,來到一家青瓦灰牆的大宅面前停下。付完錢,我們來到這家宅院的門外。這大門上有明鏡高懸,紅布環繞,雜毛小道深呼吸,然後走上前去,敲了敲門,在後面的我看見他腿肚子都在打顫。
“吱呀”一聲,門開了。
Chapter 7 虎皮貓大人
開門的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男子,眉目臉型,跟雜毛小道有着七分神似。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眉宇間有着一股子凜然的正氣,器宇軒昂,眼睛亮,沒有雜毛小道這般猥瑣。見到了雜毛小道,他先是一愣,之後仿佛美國人看見了大熊貓,緊緊抓住了雜毛小道的衣袖,然後朝屋子裏面使勁兒喊:“爺爺、奶奶,爸、媽,小妹,大哥回來了,大哥回來了……快來啊!大哥回來了!”
他是如此激動,又笑又跳,然後緊緊地抱着雜毛小道,口裏喊:大哥,大哥!
雜毛小道的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
沒一會兒,門口就圍了好幾個人過來,都是女人,有喊哥的、有喊大哥的、有喊表哥的,從院子西邊跌跌撞撞跑來一個女人,約摸五十歲,面色愁苦,口中大喊着“我兒”、“我兒”,一下子撲到了雜毛小道懷中,雜毛小道這個平日裏吊兒郎當的家夥,一下子就跪在了這個女人的身前,大聲哭嚎,說媽,兒子不孝啊……
我背着包在一旁,看着這久别重逢的感人場面,沒說話,發現從西屋又走出了三個神情嚴肅的男人來,一個鶴發童顔,颔下白胡須飄逸,一個長相敦實,粗手粗腳,還有一個是年輕人,面如冠玉,眉鋒上揚,眼神銳利如刀。我能夠猜到前兩者定是雜毛小道的爺爺、父親,隻是旁邊那個大帥哥,倒是不知曉。
“你這個孽畜,一走八年,倒還知道回來!”
白頭發老人看着跪在地上的雜毛小道,冷冷地哼着。雜毛小道看見了他,渾身一震,擡起頭,淚眼婆娑地看着他,納頭便拜,隻是哭泣,也不說話。從我這個角度看,他背部一抽一抽的,屁股兒顫。過了一會兒,氣氛被渲染得悲情,他擡起頭來,說爺爺,我之所以被師傅逐出門牆,主要也不是我的原因。這些年我一個人在外面漂泊,不敢歸家,也是因爲鐵齒神算劉的一句話,爲了給家人避禍,才至于如此。還請爺爺和父親大人,諒解我的一片癡心啊……
他哭得傷心,那悲恸簡直可以媲美爾康。言語裏信息量太大,倒是讓我丈二金剛摸不到頭腦,迷惑不已——這個家夥,倒真是個有故事的人啊。
他爺爺聽到了這句話,臉色數變,看這地上趴着哭泣的大孫子,長歎了一口氣。他說那件事情,不管怪不怪你,都已經過去八年了,計較起來,終究是我欠他陶晉鴻的,黃山龍蟒一事,死的是他孫女,但是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這事情是非曲直,隻有問那在幽府的小倩了……反正有我在一天,他老陶便不能怎麽樣蕭家。唉,不說了,你奶奶病了很久了,你來得正好,去見見她吧,也沒幾天了。
雜毛小道渾身一震,擡起頭來,問在哪裏。
他弟弟立刻領着他往西廂屋走去,他爺爺看着站在門口的我,仔細打量我胸口的槐木牌和眉宇之間,問小友是……?我說我是蕭克明在南方的朋友,叫陸左,最近發生了一點兒事情,便一同前來拜訪。他颔首,說今天有事,明天再詳談吧,便讓那個英俊的男子陪着我去客廳中歇着,其他人都轉向了西廂屋。
家人有病,且在彌留之際,我自然不指望他們有閑情招待我,便在這男子的帶領下,來到了客廳中安坐。那男子叫做周林,是雜毛小道的表弟,他陪我坐下,沒聊幾句,便直接問我,是不是蠱師?
我吃驚,問周林是怎麽看出來的?
周林得意地說他自小便熟識玄學五術,特别是其中的“相”,他更是略有心得,隻一觀,便是八九不離十。我任由他吹,點頭,露出一副崇拜的表情。如此聊了大半個小時,我坐了一天車,肚子空落落的,咕咕響得難受,他隻當沒聽見,拉着我說起他的光榮曆史,也不多,譬如給某位達官貴人算命,一語中的,然後人家便以禮相待,排場極大,又譬如……他吹得爽利,又想起來問我養的什麽蠱?
十一種蠱裏頭,都會下哪一種?
這麽問,我便有些不爽了,這種私人的東西,哪裏适合與這種見過一次面的人,交流溝通?我隻是推脫,他也不細問,微笑着,又講了些其他,說他這大表哥,倒是有八年沒見了,樣子變得可真大。我問他爲什麽要離開家裏,一直不肯歸?他搖頭說不知道,這裏面必是有些緣由,但具體是什麽,他也不知道。
我發現雜毛小道家裏的人,别人不說,這個周林倒是和他一脈相傳,嘴皮子厲害得很。
這時前面有人叫他,他答應了一聲,然後跟我說離開一會兒,便走了。
沒人看着我,我閑着無事,打量起雜毛小道家裏的客廳來。這是一個老派些的家庭,屋裏面的家具裝飾,讓我有一種穿越民國的感覺。正看着,從屋外面飛來一隻鳥兒,黃綠色的羽毛鮮豔,虎紋,金剛喙,翅膀一展幾十公分,肥母雞一樣。它飛一圈,停在了茶幾上,眼睛呈淺黃色,中間是黑的,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它瞪我,我就看它,咕咕……我奇怪,說這誰的鳥兒,也不搞個籠子關着?
接着發生了一件讓我菊花立刻一緊的事情——它說話了。
我一下子就懵了——這輩子我除了看好萊塢電影的時候,看見過動物說話,再也想不到這世界上居然還真實存在着能夠開口的動物——雖然,這個肥母雞一樣的家夥,就是個鹦鹉。它是這樣說的:“我不叫鳥兒,請叫我大人,虎皮貓大人,小子!”看着這花頭花臉的肥鹦鹉,一本正經地跟我講話,我好久才緩過神來,便問虎皮貓大人,你是誰的鳥兒?——我也是開玩笑,誰指望一隻靠“條件反射”說幾句話的鳥兒,能夠跟你玩對答遊戲?
沒曾想,它居然開口說道:“小子,我他媽的誰的鳥兒都不是,我就是我,虎皮貓大人!”
這會兒我終于明白了,這個肥母雞原來真的能夠聽懂人言,可以說話。我仔細觀察,發現它就是個虎皮鹦鹉,所謂貓大人,不知道出典何處,是何緣故。我驚訝過後,回過神來,便耐着心跟它聊天,它也健談,不斷地聒噪,講完自己有多麽英明神武、神駿非凡之後,開始對我盤根問底,不時地嗅我,說我身上有股陰神的味道。
它這問法,跟周林一個鳥樣。
我問虎皮貓大人,你也懂陰神陽神?
它傲然地昂起頭,問我知道它是誰不?我搖頭表示毫不知曉,它又問我幽府是什麽知道不?我說我懂一點兒。它飛過我頭上,撲騰着翅膀,說懂一點兒,就懂一點兒?爺去過那裏!
說完這話,它便飛了出去。
我心中震撼,不常聽雜毛小道說起自己家的事情,但是他說要讓朵朵出現,最好還是找他家人問問。他是個半吊子我已然知曉,本來并沒有抱多大的希望,然而此番一看,心中震驚莫名——我眼拙,對他這些家人倒是看不出個好賴來,但是,就光這個黃綠色肥鹦鹉的一番話語,便足以把我給鎮住!
聽說過“走陰”的人,但是卻沒聽說過“走陰”的鳥兒。
況且,走陰的人大都隻去過一個叫做“房子”的地方,僅僅隻是幽府的交界;而這鳥兒,居然還去過幽府——什麽是幽府?那可是鬼魂們去的世界,活人去了,難有幾個能夠回來,能回來的,那都是非常厲害的角色,比如耶稣。所謂鬼,便是有的人死了眷戀塵世不走,不肯去幽府,于是靈魂便成了鬼。
這肥母雞一般的鳥兒,果真是厲害,難怪能夠口吐人言。
我誠惶誠恐地坐了一會兒,也不清楚雜毛小道是怎麽跟家人叙舊的,或者商議些什麽,隻是覺得肚子咕嘟咕嘟地叫喚着。這時進來了一個軟妹子,長相清秀,她過來問我,陸左,去吃點夜宵吧?我頓時淚流滿面,站起身來跟着她出去。來到廚房,我坐在飯桌前,她弄了一會兒,端了一碗茶泡飯、一小碟肴肉到我前面,笑着說來得太晚,沒時間,剛剛聽他大哥說我還沒有吃飯,于是就草草弄了一些,不要嫌棄。
我也是餓了,哪裏會計較這些,先是感謝一番,便拿起筷子吃。這夜宵倒也清淡,不過合胃口,吃得舒服。她自我介紹,說是雜毛小道的小妹,今年十八歲,叫蕭克霞。我們聊了一會兒,知道了雜毛小道家中人口也多,有兩個叔叔一個大伯,還有兩個姑姑,一個嫁了人,一個入山修行,有個二爺爺,早年間死了。她對雜毛小道的現在也很好奇,問東問西,我盡揀一些漂亮話說,不敢揭他的醜。
吃完飯,意猶未盡,可惜沒了。蕭克霞給我安排了一個房間,讓我歇息。
第二天清早,我被院子裏的動靜吵醒了,推窗看,隻見好幾個人在做早課,有五禽戲的、有吐納的、也有跳禹步的,裏面我認識雜毛小道的大表弟周林,正盤腿坐在一側,對着一鬥米念咒。門被推開,雜毛小道出現,他讓我跟他走,去見見他爺爺和父親。
我跟着他,來到一個堂屋,隻見他爺爺、他父親還有一個叔伯輩的男人(後經介紹是他三叔)都在,一一見禮之後坐了下來。
高人彙聚,我也不隐瞞,把我的情況,跟他們仔細講來。
同地翻天的老太爺一樣,老蕭他爺爺也是要看現在的朵朵,才好決斷。我講明我的擔憂,他說無妨,他自有辦法。于是把門窗關上,在房間的四角都點燃檀香,插在米碗之上,我将心神沉入槐木牌中,念起了解封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