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和這巴頌算是交了三回手:第一次是隔空對視,目光攝魂;第二次是雜毛小道,中控魂降;第三次,是美人頭顱,狗血噴淋。三次了,特别是第三次,巴頌損失頗大,不但費心煉制的控屍降本物毀于一旦,而且還被反噬其身。這便是莫大的仇恨,這便是殺人的理由。
都已經是刀兵相見了,卻擺起古、攀附起淵源來,這裏沒有古怪,哪裏有古怪?
我年歲不大,但是所經曆之事,卻也不能跟久在象牙塔中的他人一般,懵懵懂懂,見這巴頌啰啰嗦嗦半天,大概也知道,他一來是爲了等待援兵,二來卻是爲了降低我心防,然後想着能夠一舉偷襲,讓我含恨而死——他這如意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卻未免太過于想當然了,隻把我當成那二傻子,面團子,任意揉捏。
我是誰?
想當年我在做保險推銷的時候,一個新人,在經過第一個月的培訓期後,奇迹般地拿到過組内第二的好成績,成爲一匹黑馬,呼嘯而過。這還是在高手如雲的業務員群落中,能夠脫穎而出者。
我哪裏是那麽容易被忽悠的?
聽着他扯着民國年間的故事,細數掩藏在曆史煙雲背後的師門淵源,我的下盤,卻時刻緊繃着,這黑沙“呼啦”一撒出,我便向後方竄去,猶如一隻受驚的兔子。
黑沙形成的雨幕足有七八米,稀稀拉拉落下來。
空氣中有難聞的腐敗垃圾臭,我屏住呼吸,不敢聞這味兒,隻知曉,這狗日的倒是富有,也舍得,這一把屍精散怕不得有好幾兩,居然一下子就全部潑出。什麽是屍精散?這東西據說是在經年日久的埋屍之地刨出來的黑色晶狀礦物,是靈魂沉積的寄托體,一顆一顆圓滾滾,像蟑螂屎一般,渾然天成,此物與無垢泥、毒蛇囊、蜈蚣腿等物混合炒制之後,再加以一些秘制手法,變成了最好的黑巫術、邪法等的增幅佐料。
比金蠶蠱這種半吊子增幅器,要好用十倍以上。
幾年的埋屍之地不多,大多都是些戰亂、瘟疫留下來的亂墳崗子、萬人坑,而且被有道之士(比如道士、僧侶)超度過後的地方還不會産生,幾百年間,少之又少。屍精散求之不易,隻有那有着悠久曆史淵源的邪術家族才會有這種東西,拿出來,就是身份的象征,識貨的人,立刻屁颠屁颠兒跑開了。
然而,我沒有立即跑開,而是返身過來,死死地盯着這個受了内傷的降頭師,看看他還有什麽壓箱的手藝。
我們四目相對,他臉上浮現出詭異的笑容,張開手,披着的大麾無風自動,而在我們面前的空地上,一個接着一個的小黑影翻出來,蠕動。我定睛看,居然又是蜈蚣,密密麻麻一大片,長條節指硬殼,第一對腳呈鈎狀,銳利,其餘牙爪毒肢搖動,一時間,黑色的、紅色的、黑綠色的……每一隻都有十幾公分長,全部糾結在一起,抱滾成團,沒一會兒,四五個籃球大小的蜈蚣團就出現在我眼前。
蜈蚣降!
我搖頭笑,東南亞氣候濕熱,山水叢林衆多,蟲子也多,所以藥蠱降也十分常見,幾乎是每個降頭師的必備技能。但是正如巴頌所說,山在那裏,大道千條,尋常的藥蠱降更多的是見于病毒交叉感染,然後用毒蟲的排洩物、屍體粉末等物混合降頭原理,以其毒性來害人。但是也有厲害者,以怨咒集百蟲,利用許多材料的輔助,制造出一個千蟲噬體的降頭術來。
這是實戰之術,又與驅蟲馭獸的法子在原理上有着天壤之别,但也正因爲經過加工調制,這蜈蚣口爪中的毒性,強過尋常的同類百倍千倍,隻一口,便能讓一頭成年大象倒地抽搐,中毒而死,霸道非常。
行家一出手,果然不簡單,厲害得很。
不過這一招對于我來說,未免有些藥不對症了。見過了矮騾子那百十米的蠹蟲陣,這四五個窩成一團的蜈蚣,我倒還真的不怯。這樣的蜈蚣來再多,都抵不過升級版金蠶蠱那生物等級上的天然威壓,遑論數量多少,都隻是給這肥蟲子,多備了幾道夜宵而已。
我是這麽想的,然而巴頌卻是詭異一笑,又跳又叫,開始了最原始的跳大神。
随着他肢體的擺動,我感覺曠野中流動的風開始變得陰柔了許多,不走了,繞着圈子,在我身邊萦繞着,絲滑的涼意像猛獸的舌頭,森然舔舐着我的後脊梁骨。突然耳後傳來一道風聲,厲喝,我本能地低頭避過,集中精神看去,隻見四頭幽暗的生物拿着長長的鋒刃鐮刀朝我襲來,最前頭的一頭,持鐮刀與我錯身而過,猛一龇牙咧嘴,有腥臭的氣息撲鼻而來。
這四個東西身高八十公分到一米左右不等,長得像人又像猴子,臂膀處是黑色的毛,全身黏嗒嗒的,通體暗綠色,有着魚蝦水草一般的腥臭味道。它們都背着個烏龜殼,臉長鳥嘴,上下四顆犬牙,披頭散發,頭部中央有一個圓盤狀的凹陷處,兩顆眼睛暗紅色,嗜血、殘忍。
與此同時,我前方的蜈蚣降,彈地而起,倏然朝我撲來,未臨體,便如天女散花一般,鋪開來。
我心中一驚,沒想到這狗日的不但有無視等級威懾的蜈蚣降,而且還招募了四個水草鬼。
什麽是水草鬼?這鬼東西跟矮騾子一樣,長期活躍在民間故事傳說中,它還有其他的名字,比如水虎、河童、蟲童或者水精……特别是河童,幾乎充斥在島國日本的曆史文化當中。簡單而言,這是一種狡猾而神奇的生物,據說如果在腦門的凹陷處盛滿水,便力量無窮,可撕牛裂馬。
這才是巴頌真正敢來華尋仇、又敢隻身一人來此阻擊我的倚仗吧?
不僅如此,天空中黑影飄散,倏然間又出現了三個紅眼睛的鬼娃娃,飄蕩着,嗚咽出聲,偶一露出利齒,便是如同螃蟹一般的十字口器,裏面有森森的交錯尖牙——是啦,出身東南亞地區的降頭師,出門不帶幾個惡鬼古曼童,簡直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我猛地避開這四個水草鬼,放出金蠶蠱對付這惡心的蜈蚣降,然後奮力朝高速公路上奔跑,心中無限地詛咒這個世界:日,這哪裏是什麽降頭師,這分明就是一職業的召喚術士。
我快,那水草鬼卻也不慢,倒提着鐮刀,像四個侏儒族的死神,邁着小短腿,像兔子一般蹦來。
翻過高速路的護欄,一個水草鬼橫空跳躍而來,我一個戳腿,就踹中它的心窩子,它哀鳴着掉下去。我氣都還沒有喘勻,那三個空中飄浮的惡鬼古曼童就張着森森白牙朝我撲來。對于已爲實體的水草鬼,我惟有暫避鋒芒,然而這區區靈體古曼童,我豈能害怕?
它咬便咬,我隻管雙掌拍出,重重地打在它那張可愛混合着恐怖的臉上。
沖在第一個的惡鬼古曼童被我那受詛咒的雙手拍中,厲嚎,然後被一擊而飛,往道邊斜斜跌去。可惜我的速度隻能拍中一個,另外兩個惡鬼古曼童瞅準空隙,一個咬在我的胳膊上,一個咬在我大腿上,奮力搖頭,撕咬,像兩條三天沒有吃飯的餓狗。
疼!這疼痛融合到了神經裏,立刻傳到我的中樞,我一看,本應是虛無靈體的古曼童,竟然生生用靈力咬出了血淋淋的傷口,黑紅色的鮮血瞬間就流了下來。
如此厲害,可想而知死前定是遭受過了非人的折磨,才會有如此的怨毒。
因爲怨毒,所以厲害。
這便是鬼。
橫裏斜出,又遞來一把鋒利的鐮刀,朝我的頭顱處割來,以這力道,若是一揮擊實,隻怕我大好的頭顱就脫離了脖子,咕噜咕噜地滾出去。我就地一滾,躲過這一刀,然後伸出手把附在我身上的這兩個惡鬼古曼童拍開,望着不遠處停着的車子和在道邊伏屍一般的雜毛小道,心中膽寒。
這狗日的巴頌準備充分,先是以控魂術迫使我緊急刹車,停在此處,然後又用控屍降将我逼出車子,欲将我生擒;雖然我将這山寨飛頭降用黑狗血給破了,但是又弄出蜈蚣降把金蠶蠱纏住,惡鬼古曼童與水草鬼派出,來索我命……如此奇招疊出,可算是下了大本錢了。
王洛和與他相比,簡直就是鄉下的窮親戚與在魔都有好幾套房的坐地戶。
我心中郁悶,洛十八爲毛要收這麽多徒弟?自從我被外婆下了蠱,她身死之後,怎麽會冒出如此多的索命讨債的親戚來?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斃,我必須将這一切的源頭,也就是巴頌這老家夥給拿下,不然,即使我能夠逃脫此劫,家人朋友也定會被這個無下限的家夥盯上,受我連累。打定了主意,我也不逃了,一個縱身又翻下了護欄,大腳邁步,朝正在念念有詞的巴頌跑去。
見我殺來,巴頌的黑色大麾朝天空飛起,整個人“喀喀喀”一陣亂響,居然瞬間變成了一個身高一米九的魁梧巨漢——這是變形金剛麽?
不,這是瑜伽術!
兩虎相争,英雄隻有一個。
Chapter 12 小妖朵朵出手,敵我不明
瑜伽,最早起源于印度,是一個身心修煉的通泛名詞。
現代瑜伽,主要是運用古老而易于掌握的技巧,達到身體、心靈與精神和諧統一的運動方式。而最早的瑜伽,則據說是爲了撰寫大法和獻身神聖之舞,用來祭祀蛇神Adisesa的舞蹈。這種類型的舞蹈,能夠通神,與神打、請神、禹步以及跳大神等之類的,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印度錫克族的“拙火瑜伽”,練習至高深者,便能夠重新塑造身體部位、産生縮骨變形的奇異功效,這是真實的,是有史實和視頻資料作爲證據的。隻是我實在想不到,身在泰國的巴頌,便是這麽一個瑜伽高手,而且還是修的拙火瑜伽。
然而更讓我想不到的是,巴頌居然是個一米九的高大漢子,他平日裏僞裝成一個不到一米七的猥瑣中年老男人——說句實話,就他平時的身高,在泰國也算是高大了。這裏就奇葩了,這一縮一張之間,究竟蘊含着多大的力道啊?
這個問題我馬上就體會到了——剛沖到巴頌前方三米處,他便敏捷地搶先一步,欺身上來,雙手一柔一纏,便将我死死捉住,不得動彈。
這狗日的居然還是搏擊高手?太不科學了,太沒天理了!一個整日裏和邪術、和屍體、和蟲子打交道的南洋降頭師,居然還是個瑜伽搏擊的高手!這簡直比出現一個文理兩科都精通的博士還要讓我驚訝。自投羅網的我,世界觀瞬間崩潰,身體重心偏移,一個照面便被撂倒在地,巴頌狠狠地壓了下來,他的四肢就像煮熟了的手擀面條,軟綿綿,但是筋道十足,緊緊地将我壓倒在下面,一動也不能動——即使我用盡了全部的氣力在掙紮。
貼着他裹屍布一般的身體,我聞到了非常濃重的狐臭味,以及……死人的味道。這個味道混合在一起是如此獨特,以至于我現在回想起來,都會不由得捏起鼻子。
當然,我身上也盡是剛才搗爛美人頭顱弄出來的腐爛血腥味,如此說來,今夜最讓我受苦的,除了被折磨過無數次的痛覺神經外,莫過于我那可憐的鼻子。
尋常人等聞這麽一回,三天都吃不好飯,聞一晚上,估計都要得厭食症。
嗖嗖幾道風聲想起,四頭水草鬼已然返回了巴頌的身邊,四把鋒利的鐮刀,全部比在了我的脖子之上,隻要一落地,不難想象,身首分離是必然現象。我終于理解了奧涅金所言的話語,就邪術而言,東南亞各國雖是後學末進,但是環境适宜、天才輩出,心狠手辣者衆,就如牛市,突飛猛進,狂漲直飙,就其實戰而言,遠遠将源遠流長的中國,給抛在了身後。
巴頌松開我了,站起來,揉揉關節,将大麾重新披上,不屑地看着被四個水草鬼鐮刀制住的我。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說:“螢火豈敢與日月争輝,就你這兩下子,就你們這一脈的傳承……哼哼,莫說你,便是你那師傅、許邦貴的徒兒,我也是不放在心上的。王洛和這個倒黴蛋,原本以爲他在叢林中和摩羅上師習得些厲害,卻沒成想竟然私自逃脫了,而且還死在你的手下,真是個蠢貨。小子,你破了我的控魂術,又毀了我的控屍降本物,難免一死,不過,你若是能夠将金蠶蠱獻出,我自然不會打擾你的靈魂,留你全屍。不然,哼哼……”
他笑得陰冷,脖子上的刺青猙獰,眼睛裏白的比黑的多,顯得格外的恐怖。
我躺在地上,渾身冰冷,脖子上那四把鐮刀末端的手在顫抖,水草鬼們面無表情,眼睛紅,外翻的鼻孔上全是褶皺,噴出腥臭的氣息,全是冷涼陰濕的寒意。三頭惡鬼古曼童趴在我身上,吐着猩紅的舌頭,這舌頭像蛇,在我裸露的肌膚上遊來遊去,幾秒鍾之後,我就忍不住全身雞皮疙瘩冒出,膀胱脹痛。
我終于知道“吓尿了”是個什麽感覺!
巴頌從懷裏面掏出一把锃亮的刀,這刀成流線型,又長又細,刀刃被打磨成一襲明亮的秋水。他盯着一動也不敢動的我,說:“我剛剛有的主意,你小子靈骨不錯,既然毀了我的美人兒控屍降本物,那麽,就把你煉制成第二具,補償一下我的損失吧……我數三聲,你的金蠶蠱再不降服,你便死!一、……”
我無奈,浸入心神,想去呼喚金蠶蠱,沒成想一入定,卻接到了一個久違的信息——是朵朵。朵朵急切地告訴我,給她解開封印。我哪裏敢,眼前這個狗日的巴頌把普通的小鬼,都養成了能夠直接傷人體魄的惡鬼古曼童,用屁股思考都知道是個玩鬼的大行家,我死便死了,何必拉上朵朵?
可是,既是行家,我身死,他又怎麽會放過朵朵?
朵朵在鬧,要出去,要出去……
我的心情已經緊張到了極點,見朵朵一副笃定的語氣,非要出這槐木牌,也聽不出什麽異常來,心想着若她能夠逃出去,也是好的。不管了,顧不上對朵朵出來的考量,我快速默念着解封咒。“……三!看來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巴頌搖了搖頭,手劈下,四把鐮刀高高舉起,大力砍向我的脖子處,而我卻被三個惡鬼古曼童死死抱住,動彈不得。
我要死了麽?
我沒有閉上眼睛,直視這死亡一刻的來臨。
就在刀身臨體的一霎那,我胸口處突然出現了一股宏大荒涼的氣息,紅光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