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它的眼睛死死地鎖住了我,這裏面的怨毒,罄盡三江之水都洗滌不了裏面的仇恨。我腿肚子一陣發抖,光憑借着目光鎖定,就能夠讓我心中不寒而栗,這個山寨飛頭降果然也是厲害角色。我也盯着它,手伸進了随身的包中,裏面還有三包黑狗血,兩個黑驢蹄子和一些零碎玩意,時刻準備着。
沉默,山雨欲來風滿樓,壓抑得越久,爆發得越重。
我凝神呼氣,和緩,靜靜地去感知“炁”在空氣中、身體裏和周圍環境中的無所不在。
停頓看似漫長,實則僅僅屈指可數的三秒鍾,某一個節點,一聲厲号響起,飄浮于我前方七八米的美人頭顱拖着腸子内髒,裹着翻滾的血色霧氣,朝我猛撲而來。我早有準備,往旁邊就是一撲,錯身躲過,翻滾中,我看向了這顆略顯累贅的頭顱,隻一眼,我胸口的心髒就要跳了出來。
這頭顱居然直奔安靜在地上挺屍的雜毛小道而去。
是啦是啦,它受了重創,目前最需要的不是跟我以命搏命,而是迫切需要補充新鮮的血液,然後用血液中的精華回複創傷。此地隻有兩個獵物,我、雜毛小道,相比起猶如硬核桃一般難啃的我,躺在地上、腦門貼一張符箓的老蕭,猶如軟柿子,捏也好捏,吃也好吃,這控屍降的本物原也如同僵屍一般,保留了一些生前的智慧,自然懂得取舍。
不過,果真讓它得了口,哥哥我這“千裏走單騎”的豪俠戲份,唱給誰人聽?
我頓時間手快得跟經年的慣偷一樣,連續兩次投擲相隔不超過半秒鍾,兩大坨包裹着體溫的溫熱黑狗血立刻新鮮出籠,在我這個人肉擲彈筒的作用下,一包襲擊空中的美人頭顱,一包襲擊地上的雜毛小道。當我抽出兜裏面的瑞士軍刀沖向雜毛小道卧身的路口時,這美人頭顱已經趴在了老蕭身上,竟然不顧濃郁黑狗血的灼燒,誓死要将他的血液吸食幹淨。
看着它血淋淋、黑煙升騰的頭顱和下面累累的内髒,我心中生寒。
如此取舍,果然悍勇。
我一個箭步,在老蕭的脖子被啃個對穿之前,一大腳踹向了這顆變得相當恐怖的頭顱。咚——這硬度,我幾乎以爲我踢到了一棵兩人環抱的大樹上面。雖然把它稍微踢開一些,但是我穿的是普通運動鞋,這一腳讓我的腳趾很受傷,疼痛感一直蔓延到了菊花去。沒等我高興,它拖在地上的腸子一絞,滑膩膩,濕漉漉,立刻把我絆倒在地,後背重重地磕在了高速路的瀝青路面上。
我眼前一黑,感到身子一翻,周身被緊緊黏住、絞死,那種來自于地獄的腐爛内髒的臭味一下子就萦繞在我的整個腦海裏,揮散不去。我胃部一陣翻騰,抽搐,伸手去撥那一堆内髒,又睜開眼睛,隻見那一串腸子蠕動着,美人頭顱俯下來,恐怖的臉上全是癞疤,血肉模糊,張着嘴,森森白牙暴露,朝我啃下來。
相比雜毛小道,我顯然更加可口一些。
也解恨。
我肚子中的醪糟,化作一口水箭,嗖地一聲直噴向沖來的頭顱。顯然這一招嘔吐大法一點兒攻擊力都沒有,反而被兜頭蓋臉地反濺回來,一回爐,更加馊臭。這一咬,大嘴張大得能夠放進一顆榴蓮,當然,也能夠放進我小半顆頭顱。倏然間,這飛頭降已然飛至我的眼前。
千鈞一發之際,我騰出了雙手,撐着它的雙頰,死死抵住了這一顆頭顱。
巨大的力道源源而來,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僅僅隻是一顆頭顱,幾乎如同奔馬一般的撞擊力,而且後勁悠長。巨大的怪嘴在我眼前的十公分處劇烈開合,裏面不斷有血漿濺出來,掉落到我的臉上。抓着被燒蝕許多的亂發和臉頰碎肉,我苦撐,體内的金蠶蠱源源不斷地把力量傳導至雙臂之上,勉力将其抵擋。被我抓住,又吸食不了血,這顆變得無比醜陋的美人頭顱無比暴躁,上下左右劇烈搖晃。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騎上了烈馬的孩子,天地都在顫抖。
拼力道、拼物理攻擊我是沒戲了,爲今之計,隻有把希望寄托于靈力上來。我在極度緊張之餘,開始高聲念起了“金剛薩埵法身咒”。這咒文因爲我的驚悸和呼吸不暢,磕磕巴巴,然而許是我體内有了氣感,有了所謂“法力”的緣故,竟然能夠将其動作遲緩下來。“金剛薩埵法身咒”念禱的是勇猛果敢,遭遇困難反湧出鬥志的自我催眠和激勵,一輪念完,我集盡肺中的所有氣息,口吐真言曰:“統……”
Chapter 10 幕後黑手,師叔又見師叔
這一聲“統”字如平地驚雷,連吐出來的我自己,都被震驚到。
這一刻我感覺到有萬丈光芒。
這美人頭顱如遭雷轟,五官各處都迸出許多黑色的液體來。它發出了比第一次更加凄厲的叫聲,這聲音簡直已經超出了人類耳朵所能承受的音域,我腦袋頓時感到一陣如針刺一般的劇烈疼痛,這疼痛似乎已經滿載,連我的頭顱都要爆炸了。不僅如此,一直在我體内的金蠶蠱終于開始暴躁不安起來。
據我所知,類似于金蠶蠱這種半靈體,最忌諱的也是高頻超聲波。
美人頭顱不再來咬我,往上飛去,而我則感到耳朵都在流血,忍不住地用全是血漿肉沫的雙手,捂住耳朵。
它浮空之後,像一團水母,拖着累累的内髒和腸子就朝前路跌跌撞撞飛去。
打蛇不死,必遭其禍,而且還後患無窮。我豈是姑息養奸之人,掙紮着爬起來,一個百米沖刺,往前方跑去。2008年的冬天特别寒冷,風在耳邊咆哮着,反而将剛才噬人心骨的疼痛減少了一些,我的耳朵一直在耳鳴,此刻也減緩了,變得輕微。三包黑狗血潑下,再被我真言共鳴巨震,美人頭顱周身的紅霧已然淡薄得幾近于無,此刻飛行,也如同剛開始嘗試飛翔的笨鴨子,一路跌跌撞撞,搖搖欲墜。
我大跨步追趕着,手已經伸進了袋子裏。
裏面還有兩包黑狗血,最後的兩包。我調整呼吸,讓腳步随着心跳的節奏在奔跑着,想象自己是探花郎小李飛刀,想象着自己是射日的後羿,想象着自己是狙擊手之王、丹麥的“白色死神”西莫海亞……一時間各種大神在我腦海中旋繞,嗖——我出手了,正中其間。
大片血花四濺,美人頭顱終于無力跌落了下來,在地上,遠遠看去像一攤的爛肉。
我立馬跑到,擡起腳,神經質般狠狠地踩中了這頭顱脖子下面的一串内髒,吧唧一下,居然出乎我意料地斷了許多。一爲激動,二爲緊張驚悸,我發瘋似地亂踩,将這團受了重創的腐臭血肉,全部踩成了碎肉沫子,然後抓住這厮的頭發,像舞弄流星錘,幾圈圓周運動之後,猛地往地上砸去。
這頭顱如同籃球,高高彈起來。
寒風吹來,驚悸似潮水一般退去,我渾身全部都是血漿,冰冷,忍不住地打哆嗦。這時從江城方向行來了一輛大貨車,明亮的前燈耀眼,還打了一個長鳴車喇叭。我倒拎着這燒焦的頭顱,往路邊讓了讓。那貨車又按了按喇叭,顯然對我出現在高速路上的行爲,十分不滿,然後可能是看清楚我這副可憐的模樣,我感覺那喇叭的尾聲都在顫抖,一點停頓都沒有,嗖的一下,往前面沒命地跑去。
我感受着地面一陣顫抖,那是重型卡車的輪子在壓路。我手中這個飛頭降,嘴巴還在開合,吐着泡泡。
它紅色的眼睛,看着左邊的方向。
我循着它的視線看過去,隻見在高速公路護欄外邊的平地上面,有一團趴在地上的黑影。顯然,被我注意到,黑影緩緩地站了起來,身體僵直,擡起頭看我。我在黑暗中的視力已然有了很大的提升,一眼,便認出了這張醜陋中略帶一些詭異的臉,以及裸露在外邊的脖子上,那恐怖的文身。
巴頌,來自泰國的降頭師,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又莫名其妙和我作對的男人。
他盯着我,黑暗中眼睛泛着亮光,我敏感地發現,他嘴角和前襟上有血迹,顯然,在我發現他之前,這個老男人已經吐了一場了。赫赫赫……夜枭一般的啼笑聲從黑暗中響起來,他居然裹着披風,黑色的大麾包裹着他單薄的身體,一團黑往我這邊移動。
我問他:巴頌?
他點頭,說是。
手中的美人頭顱居然又動了,究竟是“蠢蠢欲動”的動,還是“垂死掙紮”的動?我不得而知,然而作爲一個驚弓之鳥,我唯有将手中的這玩意,往高速路的護欄上砸去,狠狠地砸,每一次擊中石欄,都是鮮血四濺。我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于我砸第四次的時候,絲麻一般的頭發終于脫離了頭皮,這頭發像一顆炮彈,“嗖”的一下,飛往高速公路的路中間,落地,像球一樣,咕噜咕噜地滾。
巴頌冷冷地看着我發瘋,既沒有阻止,也沒有叫罵,仿佛一個局外人。
然而,從他不斷顫抖的身體,能夠看到他内心蘊含的憤怒。
我丢掉手中的屍發,然後找了塊幹淨的地面抹了抹,一手灰,然後跟眼前這個外國友人親切問候,說晚上好啊。他對我說想不到,陸左閣下居然是個這麽厲害的人物。
我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說哪裏,控魂降、控屍降……巴頌先生真的是奇術疊出。不過呢,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降頭一術,逆天而爲,講究的就是一個兇險與機遇并行,你能夠習得控屍降,必然也擁有飛頭降這門奇術。若你敢咬牙一搏,有條件上飛頭降,沒有條件也上飛頭降,如今恐怕已經成爲一方大拿了,哪裏還會怕這種凡間的黑狗之血,遭遇反噬?
他搖頭,說若是以前,自然也就咬牙練了,如今這世道,通訊發達,交通方便,所以危險太多。他遇到的修飛頭降的同門,不出十指,能過兩個階段的隻有四個,能到達可吸人血的隻有一個,而後這人在那階段第四夜,就被人用噴火器活活燒死。修術爲何?隻爲長生,到達彼岸,若此刻便魂歸地府,何不如苟且于世?
我一個翻身跳下高速公路的防護欄,站在他八米之外的地方,不跟他扯淡,直接問爲何害我?
誰知道他居然問了我一個我怎麽也想不到的問題。
他問我見過王洛和沒有?
在我詫異的詢問下,我終于知道了一切的由來。
居然是王洛和之事未了。
我這一脈苗蠱,上述到洛十八這一代,名曰敦寨苗蠱。敦寨位于大敦子鎮的西北處,遍布高山野嶺,是窮山惡水之地,古時瘴氣叢生,常人不能過。然而離寨子四十裏遠的大敦子鎮,卻是溝通湘西至黔地乃至川南的交通樞紐之地,自古以來便是物流溝通之所在。貨物流動,人員也流通,苗、侗、漢、土家各民族交彙雜居,倒也相安無事。
當時便有一個漢家叫花子,輾轉流落到了那個深山中的苗家寨子,之後也不知什麽緣故,便跟着上一輩祖師開始了苗蠱的傳承。這人便是洛十八,其間秘辛已然不足爲外人道,若詳細探究闡述,必然又是一出“楊露禅學藝陳家溝”的劇目。不知經曆了多少風雨磨難,洛十八于某年崛起,殺山賊、鬥土匪、鎮軍閥,與湘黔桂幾省同道中人,論坐于鳳凰山下,無一人可奪其風頭,竟然闖出了偌大的名聲。
那已經是民國之事,漢蠱王洛十八之名,便是遠至湘西桂東,也是有人知曉的,便是沈從文先生,文中也有隐晦筆鋒提及,端的是好大的名頭。後來洛十八摒棄了門戶之見,沒有如前輩神婆一般一個帶一個,血脈相傳,而是廣收門徒,共計收有六徒。正當這一脈顯興旺之态時,洛十八與三徒前往湘中洞庭湖探路,莫名便死于一湖底龍洞之中,四人死了仨,隻餘一徒得返。
時值亂世之秋,軍閥四起,天下大亂,人命如草芥,那徒弟支支吾吾不語當日發生之事,大旗既倒,餘人便化作鳥獸散,各奔前程。
死裏逃生的那個徒弟,便留在這個苗寨子,安心守着列祖列宗,祭祀慶典。
他,便是我那慘死在山溝溝裏,腸子被野狗拔滿一地的師公。王洛和的師傅,一時熱血,參加了國軍,爾後亂世飄零,流落到了緬甸。巴頌的師傅,是洛十八第七個弟子,一個被逐出門牆的棄徒,當年也是一天資卓絕之輩,不忿于師傅的保守不通達,便南下尋求證道之法,爾後落根泰國,開枝散葉。這兩徒因同處一域,相互之間也有往來,小輩也熟,王洛和與巴頌更是生死之交,他上次來華,便将自己的一縷殘魂用琥珀繩交于巴頌之手。
爾後之事,天道蒼冥,巴頌都已知曉一二。
這些秘聞我倒是頭次知曉,對陳芝麻爛谷子之事,也沒有興趣。于是我面不改色,隻是問說了這麽多,管我鳥事?你這番前來,可是爲了給王洛和報仇?
巴頌笑了,他說旁門兇險,左道難行,一腳踏入,這命就不屬于自己,而看天意。天老爺讓你多活,你便多活。天老爺讓你死,你便死去,怨不得别人。況且,報仇一事,還輪不到他管,王洛和家中也自有傳承,高明之輩也多,自有其子侄來做。不過他來,倒是有一件事情要找我。
“什麽事?”
“降頭術中,以飛頭降最爲神秘莫測,也最爲恐怖詭異,位列首席;蠱毒之術,以金蠶蠱最能通靈界,融洽于本身。兩者皆爲至道,然而道與道,終究有不同,同一名字,法門卻有萬千。本命金蠶蠱,除了毀于戰亂的苗疆五毒教之外,苗侗三十六峒,隻有漢蠱王洛十八有傳承。而洛十八一脈,隻有你這一支有知曉。”
“那又怎樣?”
“許邦貴這龜兒子就是個弑師的逆徒,他的餘脈,何德何能,能夠安享本命金蠶蠱的培育之法?”巴頌突然大聲喊道:“你這福薄的臭小子,有何能耐,安享這金蠶蠱?我不服啊……”
他說着,搶前一步,一把黑沙朝我灑來,腥臭難當,雨打如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