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蕨草性涼,闊葉鋸齒,綠色帶芒,解毒,對蛇蟲叮咬的治療有奇效。
我讓他幫我多弄一點,打包,準備帶回去。
敷上之後,感覺全身冰冰涼,蟲毒的灼熱蔓延感立刻消退了許多。我看着手中的這龍蕨草,想到了降服金蠶蠱的往事。當時它可是我人生的噩夢,哪能想到,我這會兒倒是有些想念這條肥蟲子了。它到底什麽時候能夠醒轉過來?
要是此刻有它在,趴在我傷口吸上一吸,我也不用這麽的難過啊。
那邊馬海波在叫我,我跟武警戰士一起回去,隻見吳隊長他們已經出了洞,中了屍毒的劉警官被平放在地上,一臉的黑色。我問用糯米拔毒了沒有,有人說拔了,但是沒效果。我一看,那牙印已經結痂了,蹲下來,拿刀子把痂挑開,然後任那黑血流出幹淨,再找來糯米敷好。過了一會兒,他的臉色好了許多,摸了一下他的指甲,并不尖銳,也沒有發黑。
我這才長呼了一口氣,說沒事了,就是失血有點多,回去多補補。
吳隊長、馬海波兩個人合攏在一起來,盤點今天的戰果。吳隊長他們出來的時候,蟲子确實已經散去,就跟之前一樣,悄無聲息,隻留下一地的屍體,以及死去的矮騾子。他們把矮騾子的屍體拖了出來,裏面外面,總共十八具,整齊擺在不遠前的平地上,有人在專門拍照,調查取證。
今天的戰果顯赫,但其實損失也很大,死了四個人:武警戰士胡油然、小董、李德财和鄉裏的王幹事。剩下的這些人,傷的傷,驚吓的驚吓,心神未定,竟然沒有幾個正常的。這樣的結果,兩個帶隊的回去,肯定是要受到處罰的。特别是吳隊長,他雖然沒多說,但我知道他心情肯定是不好的。
商議了一會兒,決定帶着屍體回去,矮騾子太多,也隻能背四個。其他的,也沒心思埋了,先放在岩洞裏,改天來收拾。大家湊了一湊,總算弄出了三張裹屍布(胡油然的屍體留在了洞中)。回程的時候,我屬于傷員,就沒有參與背屍的事情。我腳疼,走得慢,落在隊伍的後面。馬海波在我旁邊,背着小董的屍體,問我說岩洞裏的内髒怎麽回事,吳隊長說得很奇怪啊,是矮騾子做的麽?
我說問我也沒用啊,我也奇怪着呢。那石桌很古怪,裏面的蝙蝠沒有一個敢靠近的,盛着的内髒,隻有幹枯風化,卻沒有被蛇蟲鼠蟻給吞食,我站在那旁邊,感覺很不舒服。是一種祭祀的儀式麽?還是别的什麽……
馬海波問我,進山路上,那個老頭子搞了什麽鬼,把水壺裏面的水變成蛆蟲?
我按了按肚子,發現中的蠱毒已經漸漸消散了,說你覺得呢?他說是不是被下蠱了,怎麽其他人沒有症狀?我說那個老頭,可能是我的一個仇家,回去的時候,把他帶上吧,投毒、不,應該是投放危險物質,怎麽弄,你們看着辦。他看着我,問真要搞?我點點頭,說人家都已經逼到了這個份上來了,我若不還擊,真當我是好欺負的?當然,我也不是指使你,我這算是報案吧,你秉公執法就行。
我們原路返回,一路上氣氛很沉默,三具屍體,以及留在溶洞中的小戰士胡油然,就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天空陰沉沉的,像個憤怒的英國老婦人。所有人除了不說話,唯一相同的舉動,都是時不時用詫異的目光注視着我。爲什麽?我被這些若有若無的眼光掃到,仔細思量,最後終于得出一個答案:他們在心裏想,這個屌毛怎麽還沒死?
被如此多毒蟲撕咬過後的我,體内的毒素足以放翻幾十個人,但是我卻沒死,踉跄着走路。馬海波砍了一棵小樹,給我做拐棍,我就拄着,身上糊滿了綠油油的草汁液,發出一陣陣青澀的苦味,悲催凄慘,一副衰樣。身上的傷口先前腫脹,現在消了一些,說不清楚是金蠶蠱還是龍蕨草的作用,有時候我在想,這肥蟲子不是怕龍蕨草麽?
我塗滿,能不能把它激醒過來?
可是無用,呼喚它的聲音仍舊是石沉大海,丫的睡得可香呢。
下午5點多,我們終于走出山林,看到了一戶人家的松樹皮屋檐。遠遠的,我看見草垛子那邊有一個人在吸旱煙,天色昏暗,木屋和旁邊的天地都變得朦胧,所以這火星子尤其明亮。
那裏有一個老人在等着我,他想看看,我是死是活。
很遺憾,我仍然活着。
我告訴馬海波和吳隊長他們,先别過去,我去會會我的這個同行。吳隊長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馬海波卻知道我養蠱人的身份,點了點頭,說小心,你去吧。我說這是屁話,給把槍防身不?他說不行,拿給我,我這是違法,他也是。我說得了,又不是環保袋,什麽時候都在裝着,累不累。我整理了一下儀容,像一個參加婚禮的新郎,走向我前面的這個對手。
他仍坐着,吧嗒吧嗒抽着旱煙,像個雕塑。
有風吹來。
青煙袅袅。
Chapter 15 耶朗故聞
我順着田埂一路走,拄着木棍,瘸瘸拐拐,一直來到他的前面。
大山裏的冬天,黑得早。沒有星空的天幕下,我站在他前方一米處,被那旱煙的紅色燃點吸引,居然看不清他幾分的容貌,模模糊糊的。他停下了抽煙的動作,盯着我好一會兒,這一刻,他的眼神比昏黑中的火星還要耀眼。停頓了一下,他問我要坐麽?
我點頭,說今天累死了,有得坐,當然要坐。
他佝偻着身子,去屋裏頭搬凳子,我發現他剛剛坐着的地上,有一攤血迹。蠱毒蠱毒,這蠱如何能夠成害人之物呢?蛇蟲鼠蟻,大自然造物也,人類之前,也沒有出現過如此産物,所以,蠱和騾子一樣,是人類創造出來的東西。我之前說過,論毒,人心最毒也。用念力下蠱害人,人若不中招,施術者必中反饋,生生承受這一拳打空的力道。
羅老爹,剛剛不知吐了幾CC的血。
我心中一陣快意。
木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他搬了個矮闆凳,慢吞吞地過來。這闆凳是用三塊廢木頭随意釘制,上面被屁股蹭得滑亮,普通農家的擺設。我坐下去,說能不能不抽煙,他這煙葉子太嗆,我現在肺不好。
他點頭,用鞋底把煙鬥磕滅。摩挲着煙鬥鍋的銅殼子,他看着我,問我認識他不?
我搖頭說不認識——其實我大概已經清楚了他的身份,隻是不想說。他顯然是信了我的話,很吃驚,說連我這個仇人都不知道,還敢跑到中仰來?難怪,我說你怎麽敢喝我家裏的水呢,原來是并不曉得我。冤有頭,債有主,好教你曉得,我叫羅大成,别人叫我羅聾子,是羅二妹的堂哥,這一下,你應該是知道了吧?
我說原來你是羅婆婆的堂兄,失敬失敬,倒是我外婆那一輩的前輩高人。
他擺擺手,說他們年紀雖長,但是卻不敢跟龍老蘭同輩。苗家十八峒,三十二洞口,若論師從,他跟我還是同一輩:“長幼尊序,不可亂來,你還是叫我羅聾子,叫她羅二妹,不然我妄自尊大,下去也沒有那個臉見人。”
我說這就是你給我下蠱的原因?
他說是,他們這一支蠱苗,講究一個恩怨分明,恩要報仇要清,歸根結底,二妹是我害死的,而且枉死于漢人家的衙門裏,生魂都不得安甯。所以他要報,不然對不起這血脈相連的淵源。我氣憤地笑了,說你這倒是擺的歪理!羅二妹是因我而死麽?她是死于積年的肺病,死于長期的營養不良,死于……福薄的原因,是她把人家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給咒死了,還煉制成小鬼,供她這仇人使喚,而你堂妹一家的悲劇,最主要還是因爲矮騾子的迷幻,讓你那堂侄子遭了牢獄之災。
這一切,關我什麽事?我隻是适逢其會而已,作惡不需要被懲罰?
羅聾子不聾,他聽得清清楚楚,事實上他的心裏也明白得很,但是他依然執着地向我下了疳蠱,事不問緣由,隻說仇怨。和羅二妹一樣,在他這種人心裏,恨也許是支撐他活下去的最大動力吧!爲什麽呢?蠱毒就仿佛他們手中的利器,然而貧困卻是魔咒,現代社會裏這類的養蠱人地位都不高,太久平淡的日子,讓他心中充滿壓力,忍不住找一個發洩口。
他沒有說話了,目光看向了遠處等待的馬海波等人,吃驚地問我們是不是去剿滅矮騾子了?
我說是,你中午的時候不是已經知道了麽?何必再問一次。這些家夥,在青山界橫行霸道,竄來竄去,半年多時間居然殺了三個人,不剿滅,周圍的鄉親能過好日子麽?他長歎了一口氣,說你認爲把它們剿滅了鄉裏人就能夠安生了?你知道矮騾子是什麽來頭嗎?我搖頭,說不知道。
羅聾子問我,知不知道夜郎國?
我說知道,夜郎自大嘛,《史記》裏面有記載,說漢武帝派人去尋找通往印度的通道,曾遣使者到達雲南的滇國。期間,滇王問漢使說漢朝和滇國誰要大一點?後來漢使途經夜郎,夜郎國君也提出同樣問題。一直到後來還衍生成一個成語,是井底之蛙的意思。
他搖頭,歎息,說你真認爲一個東至湖廣,西及黔滇,北抵川鄂,南達東南亞,地廣數千裏的國度,真就抵不上一個西漢朝?他說得很嚴肅,一講話,完全沒有一個鄉間老農的模樣,反而像一個學堂之上的教授。
我訝然,說夜郎有這麽厲害?
他搖頭苦笑,說年輕人,要多學習,不要别人說什麽就是什麽。我隻能告訴你,夜郎最盛的時候,常年擁有精兵十餘萬。夜郎本名叫作“耶朗”,“耶朗”即唱誦,是在祭祀活動中以半朗誦半詠唱的形式,宣讀氏族盟誓。凡是參加“耶朗”的氏族都是“耶朗”大團體的成員。“夜郎國”實行的這種“耶朗制”,形成了一個以經濟與文化爲紐帶的龐大社會組織,整個“夜郎國”就是由大大小小的“耶朗”組成。而苗疆巫蠱之術,也是自西漢起的夜郎國流傳下來的。
我不解,問提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幹嘛?
他說我要說夜郎國是毀于矮人國之禍,你會不會吃驚?我大笑,說怎麽可能?我身爲此地中人,書未曾多讀,但是也知道夜郎國是與南方小國發生争鬥,又不服從漢朝出面調解。漢朝新任牂牁郡守陳立便深入夜郎腹地,果斷地斬殺夜郎的末代國王,繼而平定其附屬部落的叛亂,最終滅亡的。哪裏來的矮人國?哪裏……
我說着說着,就沒有再說話了。
南方小國……
一個小小的郡守,就能夠深入一個帶甲之士十數萬國度的首府,斬殺國君,滅其國?那可是西漢末年,不是武帝的巅峰時期,這件事情說起來實在太假了!那麽,夜郎那十幾萬的精銳幹嘛去了?矮人國,是矮騾子建立的國度麽?曆史的煙雲,籠罩了大部分事實的真相,後人隻能從文字記載和某些未磨滅的痕迹之中,去探尋遺失的信息。
羅聾子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我問你怎麽知道的這些?他也沒有回答。
矮騾子到底是何物,這一個疑問十二法門中已有記載,說是深山瘴氣中誕生的野怪精靈,是遊走人靈兩界的生物。我之前提過,十二法門中有很多愚民的筆鋒,除了大量有用的信息,也會摻雜許多虛無缥缈的傳說,類似于莊子的《逍遙遊》或者上古奇書《山海經》,本不足爲信。然而羅聾子這番結合曆史的解釋,又讓我心中疑慮。
難道真有其事?
我說我在千年古樹下面的溶洞子裏,發現了一個類似祭壇的東西,那是個桌子,上面放有四顆人心(其實是各部位内髒),這是什麽東西?羅聾子問龍老蘭有沒有給我講過一種叫作大黑天魔王召喚的黑巫術?我搖頭說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麽?他說這是一種很厲害的黑巫術,算準了死者的生辰八字和死期,然後殺十一人,分别取五髒、四肢、陽物以及頭顱,精确到時刻,然後融入有邪性的石頭中,召喚出一個大黑天出來。
我問大黑天是什麽?這些都是那矮騾子幹的,它們懂這黑巫術?
講了這麽久,羅聾子嘴唇幹燥,舔了舔,不理會我的抗議,又從懷裏弄了些曬幹的煙草葉子,裝上填滿,劃了根火柴點上,吧嗒吧嗒抽了幾口,然後問我,中午他下的疳蠱,沒有讓我毒發身亡,是不是因爲我外婆給我種下的金蠶蠱起的作用?但是,爲什麽他沒有感受到一絲金蠶蠱的力量?
我沒回答,感覺面前這個人,他的情緒有些詭異。
他的耳朵突然變得很紅,眼睛亮,抽旱煙吐出來的雲霧,袅袅地變化着形象,好像在勾勒着什麽東西。我心一跳,胸前的槐木牌飛出一股氣流。瞬間,朵朵已經飄在了羅聾子的身後,眼裏面飽含着淚水,但還是緩緩趴在了他頭上。
羅聾子眉頭一皺,說他堂妹子養的小鬼,現在在幫我?
我知道他看出了什麽,但沒說,隻是問他現在想幹什麽?又想下蠱?他嘿嘿地笑,說他羅聾子這一輩子,最擅長的不是這些藥蠱,而是靈蠱。聽說過釘蠱沒有,這個是用一根生鏽的鐵釘日夜供奉神像之前,逢初一十五不食水米,年年吃齋,念二十年經換來的,又名“二十二日子午斷魂釘”。意念一達,鐵釘就入體,過谷道,鑽小腸,五髒六腑遊覽遍,最後從雙眼之中透體而出,曆時二十二天,最終死亡。
我大驚,這東西,何其毒也。正想站起來,隻見他一聲大喝,曰“度”,我屁股下面的凳子,突然一陣抖動,似乎有一種尖銳之物,就從某處直接攻入我的體内。
我大叫一聲,往後跌倒而去。
而朵朵,則第一時間朝羅聾子的後頸咬去,小家夥此刻倒是一口尖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