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一會兒,一個叫做小杜的哥們插嘴了,問我現在在做什麽事情?
我說以前在東莞做個體戶,現在不做了,還沒找工作呢,想回家歇一會兒。他又問我讀的是哪個大學?我呵呵笑,說是社會大學。他也呵呵笑,這笑容有些勉強,說社會大學好啊,好多東西都是學校裏面學不到的。說完,然後說起自己是××大學(某名牌大學)畢業的,如何雲雲。我沒說話,他們幾個又在侃了,那兩個女孩子拉着黃菲,說起包包化妝品的事情。我握着手上的咖啡杯,感覺有些冷了,一口,便将它飲盡。
通過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我也看出來了,除黃菲外,這五個人裏面有兩對情侶,張海洋獨身,但是其他人在盡力撮合兩人。張海洋喜歡黃菲,但是黃菲似乎對這個大帥哥并不是很上心,若即若離——又或者是女性的矜持——哦,好蛋疼老套的劇情,偏偏被我趕上了。若是偶像劇,我算是妥妥的反面角色吧。
難怪這些人不待見我,看他們都是有城府的人啊,如此淺薄的表露,原來是怕我反應遲緩,不明白。
其實我還是蠻想了解碎屍案後面的事情,畢竟羅婆婆與黃老牙的約定,我當時是做了見證人的。這雙方,一個給了我找回朵朵地魂的方法,一個是朵朵生前的父親,我總是有一些責任的。然而這裏人多,除黃菲外,他們都排斥我,想好好聊天,着實難。而且,我總不好讓黃菲爲了我,跟她朋友鬧僵,隻有沉默。
這一沉默,吃得又多了一些,惹得兩個女孩子驚奇地看着我——這麽能吃?
在咖啡廳耗了一上午,除了我,整體氣氛還是和諧的,顯然,他們這次旅行的收獲很多,各種美美的照片,天涯海角,藍天白雲碧波蕩漾,細鹽一般的沙灘……到了中午,又去西餐廳吃了一頓牛排,這兩頓,都是張海洋付的賬,拿錢包那姿勢,帥得一塌糊塗。
返回機場的途中,我抽空問了一下黃菲她大伯的近況,她說還好,現在身體還好,就是人老了,容易犯困,精神也沒以前好了,生意上的事情,大部分都交給手下的人去打理了。我說王寶松呢?她說在醫院待着啊,反正有吃有穿的,錢都由他大伯賬上出的,虧待不了他。說到這裏,她小心地問我,她大伯中的那個血咒是真是假?我連忙制止住她,說這可開不得玩笑的,這個想法,立刻打消。
她不明所以,追問。我搖頭,諱言,沒有再說。
一點多鍾,臨飛機起飛之前,雜毛小道打電話給我,說起植物園一案的事情。他說經過警方最終認定,認爲是胡金榮私自飼養食人花藤,最後引起的意外事故,我說這事兒日本小子就摘清了?他說是的,我說操。他道了一聲無量天尊,說此事加藤家也花了好大一筆錢去活動,有關部門爲了國際影響,也就沒有再查下去了。談完這些不愉快的事情,他在電話那頭嚴肅地說,他昨天閑來無事,心中一動,給朵朵算了一卦,卦面呈兇,讓我近期小心一些。
我哈哈大笑,說你算命的本事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别來蒙我了。
雜毛小道沒笑,他用一種我從沒有聽過的平靜語氣說:“陸左,天下之事,千絲萬縷,冥冥之中總有聯系。我學藝二十餘載,對紫微鬥數、面相手相、八卦六爻所知頗深,然而卻很少有意爲人蔔卦,爲何?常言道,天機不可洩露,算命的,大多喜歡算過去,而少去推算未來,一則太耗精神,二則有恐危及自身安危。諸葛武侯精研道學,通天之大拿,窮極一生爲劉蜀王朝續氣而不得,郁郁而死。民間傳說,有些小孩能夠看見災難禍害,出言讓家人鄉親避了禍,自己卻化身爲石頭樹木,這樣的事情也多。我道行淺,擺攤算命全憑經驗,然而真正用道術去推衍的,不多,但是朵朵卻實在是個讓人牽腸挂肚的小東西,心不由己。言盡于此,你務必小心。”
我鄭重點頭,越發覺得自己應該精研起《鎮壓山巒十二法門》上的所學,成爲一個真正厲害的人。
借助金蠶蠱、朵朵這般外力,若不鞏固自身的修爲,最後我的下場,并不會比羅二妹和我外婆好過幾分,甚至會更加凄慘。這件事情,我理應有所覺悟,并且要積極去改命。
南方至栗平的飛機航班下午一點半起飛,是小飛機,總共沒有多少人。黃菲她們一夥坐在前面,我坐在了後面的位置。因爲不喜歡張海洋這些人,我也懶得去前面湊趣,就在後邊眯着眼睛補覺。飛機在雲層裏面穿梭,山巒水脈全部都變得很小,我心中暗動,感覺跟法門裏的某些語句十分契合。我把舷窗的簾子拉上,把朵朵放出來,她是靈體狀态,别人看不見。
她很驚奇地玩了一會兒,然而九天之上,卻極爲虛弱,沒一會兒就鬧着回槐木牌中歇息。
一個半小時後,飛機抵達了栗平飛機場。
過檢票口,我發現有一個三四歲大、長得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在直勾勾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黑而亮,寶石一般明亮,旁邊一對中年夫婦拉他走,他不肯,結結巴巴地說“姐姐、姐姐……”他母親沖我抱歉地笑了笑,然後回來跟兒子說不是姐姐,是叔叔。小男孩直嚷嚷,就是姐姐,就是姐姐嘛……我心虛,知道這小孩兒也許在飛機上,能夠看見朵朵,沒理,趕緊走開。
當時沒多想,哪知後來我們還會見面。
陸左家鄉
Chapter 4 相親詭事,楊宇來訪
黃菲他們有人來接機,兩輛小車,她很熱情地邀我同行。
從這個小機場到我們縣城都是山路盤旋,要三個鍾頭,但是途經大敦子鎮,到我家隻要一個鍾頭,我懶得再找車,于是不顧張海洋那憋成豬肝一樣的臉色,和他、黃菲一起上了車。我坐在車裏,感覺雖然黃菲對我一貫的熱情洋溢,但是,她的生活、她的朋友和家人,卻離我漸行漸遠,與我并不屬于一個軌道。
我和黃菲,就好像兩個世界的人。
公路沿河而修,坑坑窪窪,不過很快就到了大敦子鎮。我在我家附近下了車,然後與黃菲和其他人告别。提着行李,看着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小鎮,熟悉的建築和景物,道旁路邊那些田地,一種久違的重逢感又浮上了心頭。大敦子鎮很小,這樣的鎮子還不如南方的一個小村,就一條主路,三兩條爛街。我回到了家裏,父母都不在,我問了一下鄰居,說是某個街坊家裏老人過世,他倆去吃酒了。
沒有鑰匙,我就坐在門口的青石上面,鄰居那個老漢邀我去他家裏面坐會兒,我說不用了,他便搬了兩個木頭凳子過來,陪我坐着聊天。老漢姓李,我打小叫他李大伯,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義烏,小兒子在南方,都是打工,文化少,所以也沒有混出什麽名堂來。他坐着,往旱煙槍裏面塞上棕黃色的煙葉,劃根火柴點上,吧嗒吧嗒地抽煙,然後咧開一嘴的黃牙朝我笑,問我在南方混得怎麽樣?
我說一般,現在把那邊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準備回家休養一段時間。
他很吃驚,說你不是在東莞那邊當大老闆麽?怎麽就不做了啊?
我笑,說啥子大老闆喲,小買賣,跟我爸媽這雜貨鋪子一樣,賣點兒東西。他搖頭,說小左你莫騙你伯伯啦,生屯村的東娃子(就是盤下我快餐店的那個老鄉)去年來你家拜訪,說你在南方混得好得很,跟了個大老闆,是個百萬富翁呢!我笑,說李大伯你看看我這一身打扮,哪像一個大老闆?
我穿着很普通的襯衫夾克牛仔褲,他看了看,說怎麽穿得跟個學生娃娃一個樣子。
我笑着說就是嘛。
又聊了一會兒,他問我:“小左,我聽說你被你外婆下了蠱?”
我心中一緊,問你怎麽知道的?
他抽着煙,說小左你不知道我是中仰村的人麽?兩個月前中仰村七組螺蛳坳的那個老頭子來你們家附近,逛了一圈,想朝你們家使壞,我把他拉住了,問怎麽回事。他說你把他堂妹子送到了局子裏,死了都沒得善終,要搞搞你家。我就勸他,說也不怪你,而且你還要幫他堂侄子看着黃家呢。而且你家堂前屋後,都有你外婆布置的清光鏡、紋路棍,你爸你媽都有看過香的紅繩子,又懂這些,害不了人的,他這才回去。後來我把這事跟你爸媽講了,他們才告訴我,你外婆最後把傳承給你了。
我拉着他的手,說伯,這真的太感謝你啦。他搖頭歎氣,很惋惜地說:“唉,你在南方搞得好好的,也不知道你外婆爲什麽要挑中你?我在苗寨子裏過了大半輩子,見過的養蠱人,沒有一個生活快樂的。‘孤’、‘貧’、‘夭’,大部分人都是‘貧’——哼,養蠱養蟲子,能有什麽出息麽?一輩子窮死。知道前街的二寶蛋沒?人家在前村養雞,現在是養雞專業戶了,農民企業家,有出息呢,前幾天還到縣裏面去領獎狀。看看吧,你現在生意又垮了……”
天色已黑,我父母都回來了,見我在這裏,很高興。
母親埋怨我也不提前說一聲,怎麽突然就回來了。我笑,聽着她的唠叨,心裏面突然湧起了一股幸福。無論我在外面受到多少傷害、經曆多少風雨,家都是我永遠的甯靜港灣。看着父母逐漸蒼老的面孔,我心裏面一片平靜。
我在家裏面待了三天,陪着我的父母,也經常被親戚朋友叫過去吃飯。
冬天冷,天亮得晚,我好好享受着這難得的閑暇日子,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家裏,沒有網絡,沒有電話,有電視,但隻有十個左右的頻道,都不好看,連朵朵都嫌棄。這小丫頭無聊,便被我催着幹家務,每次我父母出門,她都被我支使着滿屋子亂竄,有的時候她不願,我就跟她猜拳。她出拳有個特點,眼睛往左瞟是石頭,往下看時是剪刀,盯着前面就是布,很準,結果每次都輸,哭着鼻子擦地闆。
我父母回家,看到家裏面一塵不染,十分驚異,都誇我太勤快了,說這些事情本來不用我幹的。
我隻笑,也不說——這本來也不是我幹的。
第四天的早上,我母親說我也二十好幾了,感情沒個着落,說給我介紹一個女孩子處對象吧,是對門河那個村子的熟人家的,姑娘以前在外面打工,剛剛回來。我們那裏結婚早,像我這樣的同齡人大部分的小孩都牙牙學語了,所以我母親很着急。我卻很窘迫,說這個事情,我自有計較。
我以爲她隻是說說而已,結果到吃中午飯的時候,就有一個中年婦女領着個姑娘上門來了。我母親熱情招呼着,讓我喊姨,喊龍妹。
這個龍妹個頭不高,長相平平,染了一頭的黃發,有點兒龅牙。不過性情開朗,大大咧咧的,也見過世面,講話做事都很客氣,就是老喜歡講自己工資有多高(1500塊,這薪酬在2008年初南方打工是算高的了),喜歡講自己是個儲幹(台資工廠裏面老員工的意思),喜歡吹噓……讓我感覺有點兒虛榮。
她媽媽也很不客氣,直接問我的收入,工作以及學曆什麽的,當聽說我現在待業,沒什麽事情幹,立馬就有些不樂意了,埋怨我母親,說不是在東莞市區有個大店子麽?怎麽騙人呀?她想走,不過她女兒倒是蠻樂意我的,說長得蠻帥,就是臉上怎麽有一道疤?說着說着,想伸手過來摸我的臉。
這對母女一鬧,我臉有些黑,吓得不輕。吃完中飯,母親讓我帶龍妹出去走走,我不願意,正說着,門口有汽車的喇叭聲,然後聽到有人在門外喊:“陸左,陸左……”我答應了一聲唉,門就被推開半截,探出一個男人的身子來。
我一看,原來是之前在局裏面認識的楊宇楊警官。
他今天也穿着一身警服,身材筆挺,見到我,走過來握手,說真不好意思,最近年尾,事情太忙了,到今天才有空。本來老馬也說要來的,但是也忙,說在杉江大酒店給你擺了一桌,等你去呢。他又跟我屋子裏面的人打招呼,我介紹了我爸媽,等介紹到這中年婦女和這姑娘時,我卡了殼,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吭吭哧哧半天,隻好說是熟人。
那中年婦女剛才還嫌棄我,現在又不樂意了,說啥熟人,我們家閨女可是你相親對象呢。
楊宇看着這妹子的大餅臉,然後拍着我肩膀哈哈大笑,說我重口味。
我苦着臉看我母親,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楊宇笑了一陣,然後認真問我,真的是你對象?我聳聳肩,說我也是剛知道的,我媽擔心我找不到婆娘。那中年婦女看着我倆在這裏說,氣得大罵一陣,口沫四濺,各種惡毒,那龍妹也在哭,抹眼淚,嗚嗚嗚,說我欺騙她感情。她們鬧了一陣,看着楊宇的警服,走了。我母親去送完人回來,埋怨我,說怎麽把人給氣走啦?以後可怎麽見面哦。
我無語,楊宇則好聲安慰我母親,說嬸,陸左這人你放心,不會找不到婆娘的。
我也不好跟我母親這小老太太再多說什麽,連忙拉着楊宇出去,問有什麽事情?楊宇說也沒事,就請我去喝酒吃飯。我說得了吧,這大白天的喝什麽酒,吃什麽飯?無事不登三寶殿,要有什麽事情,直說。楊宇說真的是請你吃飯,不過既然你這麽說了,倒是有件事情要麻煩你,不過這事兒我們回去說。
我說也好,我在家裏面要被我母親唠叨死,還不如出去透透氣。然後我穿了件厚一點的風衣,跟着他上了車。路上,談及分離小半年後發生的事情,都很唏噓。楊宇說他脖子上的神經抽搐已經完全好了,要多謝我。我笑了,說當時你可是咬着牙床子,咯嘣咯嘣響,指不定多恨我呢。他搖搖頭,說那個時候不懂事,之後,人就清醒多了——這人呐,就是不能太狂妄自大,你再牛,都有比你牛的人,當然,也不能太妄自菲薄,再衰,也有比你衰的人。
小心謹慎一點,總沒大錯。
我說這句話我要記到筆記本裏當座右銘,與君共勉之。
他笑,說可以,不收版權的。聽他剛才說的那句話,我終于覺得他成熟了許多。
到了縣城,他問我是先去局裏面還是先去酒店,我說大白天的還是去局子裏面看看吧,又問什麽事情。他說你還記不記得你小叔有一個同事,叫做李德财?我說我當然記得啊,我記得他在去年9月第二次碎屍案那天晚上失蹤了,找了一個多星期才找到,都翻了幾十裏山路了。後面本來想去看看他,結果走得急,就沒有看成。怎麽突然提起他來?出了什麽事,還是又失蹤了?
他說沒有失蹤,隻是……李德财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