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的父親要帶着女兒的骨灰回到河南商丘,把她埋在一處向陽的山頭,日日看那太陽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我問他要地址,說有空去拜祭,許是錢的作用(談賠償的時候我主動加了30萬),又或者是他的悲傷減輕了一些,他告訴我說,要有空,去玩玩也好。
其間歐陽警官來找過我數次,談及王洛和的事情。
這人是個黑戶,沒有身份證,也不知道他來自何方,是何人,自稱王洛和,年歲約摸50歲,容貌異常,身上有科學解釋不了的東西(興許是基因變異),會變成“狼人”(其實是猴人),死于2007年11月下旬,死狀頗慘。
歐陽警官問我說,陸左你覺得王洛和是怎麽死的?
我說法醫怎麽講?他說法醫都吐得把現場破壞了,研究半天沒有一個結論,說迄今爲止沒見過一個人會死得這麽慘。我幫他指着卷宗上的括弧,說是不是因爲基因變異,不穩定,結果突變了,就死了。也許吧?他意味深長地看着我,笑,這笑容很有内涵。
我說操,你不會以爲是我吧?我可是全程都在你們的注視之下,就差上大号被圍觀了。
他搖了搖頭,說确實沒有證據證明是你幹的,但是,從我聽到的消息,我覺得你很有嫌疑……不過呢?我隻是個小警察,不是頭兒,所以沒有話語權,隻能放過你這個可能的兇手咯。但是有一個事情,以後我有什麽難處找你幫忙,你得答應。
我搖頭,說除了幫忙洞房這事兒,其他免談。
他想拍我肩膀,但是手停在了半空中,指着我悻悻地笑,說我都能當你叔了,你還開你嬸的玩笑!我說我怎麽知道我有幾個嬸嬸啊,走村串巷多少紅色燈光,你敢說你沒有收床位費體檢費?他一臉的正氣凜然,說沒有,他從來不幹這事兒。
好吧,不管我信不信,反正他信了。
經曆了朵朵一次、小美一次,共計兩次威脅,讓我有了警覺——這世界上從來都不怕強大的敵人,隻是怕躲在暗處、陰狠狡詐兼猥瑣的敵人,連黑社會都有“禍不及家人”的潛規則,他們愣是當作看不見,我不知道我離那個可怕的世界有多遠,但是王洛和的到來,已經給我敲響了警鍾。我懵懂無知,不知道到底還會不會有李洛和、劉洛和的前來。
這世界上太多事情都恐怖,但是最讓人不寒而栗的,是人心。
于是,我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退掉店裏的股份,不再參與飾品店的經營。
阿根很吃驚,問我爲什麽?我跟他講了我的顧慮,說之前看到一個港片,鄭伊健演的那個白毛青年,自号“天煞孤星”,我跟他很像,婚姻難就、刑親克友、六親無緣、兄弟少力……掐指一算,一大把各種蛋疼的理由。兄弟我不是不想跟你一起創業,一起奮鬥,隻是怕連累了你。
阿根說怕個球,這兩個店是我們倆一起搞起來的,現在正紅火,你轉給我算個什麽意思?别搞封建迷信的那一套,小美死了,我知道你很難過,心灰意冷,這我都能理解,但是犯不上,真犯不上,死者已矣,生活還在繼續,活着的人要爲自己的未來負責。
我很驚奇地看着他,說你怎麽會說出這麽一番大道理來,看不出。
他低下頭歎了一口氣,說上次爲王姗情的事情,被你罵醒了,想了很久,我現在算是看明白了——天空飄來五個字:這都不算事!
我們談了很久,後來我把股份折了一些給他,又折了一些給除小美之外的另外一個店長古偉,最終保留了10%的股份,但是不參與具體的經營。阿根問我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我說沒想好,先把傷養好,然後想一想接下去,要做些什麽事情。
接下來的日子我安心養傷,做康複,看書寫字,基本沒有什麽故事,很平靜。我康複得很快,總共沒要一個多月我就出院了,醫院的醫生并沒有驚奇,反而覺得我這個麻煩走了,終于清靜了。爲何?這主要是因爲蕭克明這個雜毛小道,一直賴在我家混吃混喝,沒事來找我玩,順便勾搭醫院的護士妹妹。美女在哪裏都是稀缺資源,醫院女人雖多,但優質的少,雜毛小道的勾搭能力很強,不多久醫院兩個以容貌身材著稱的院花被他斬于馬下。
愛屋及烏,也有恨屋及烏,醫院的男醫生現在看着我,都是苦大仇深。
出院後,我搬到了郊區一處房子,這也是我的,租給别人住,還供房的貸款。共三個人,正好有一個人走了,于是我就搬過去。郊區,總比市區清靜,同屋的兩個人上班去後,我就在房間裏潛心讀書,想把《鎮壓山巒十二法門》讀懂,看透。蕭克明想賴過來玩,我不讓,他就在東莞各處的天橋、廣場和小區門口擺攤算命,以此糊口(東莞的同志也許見過這麽一個猥瑣的道士)。
這樣清靜的日子過了大概一個月,2008年1月初,顧老闆打電話問我,上次說的那十年還魂草,你還要不要?
第三卷 南方寒冬之江城妖樹
Chapter 1 江湖救急
接到電話的時候,我正蹲在街邊看蕭克明給人算命。
要說雜毛小道沒有點本事,這純粹是在胡扯,他自号曰茅山宗傳人,從小耳濡目染,對生辰八字、紫微鬥數、面相手相、八卦六爻各類算命法門,自有一番見解。在這邊來算命的人大體分兩類,一問前途,二問姻緣。雜毛小道闖蕩江湖十幾年,早已練就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基本技能,又或許有些許門道,是故生意倒也紅火。
很多人都認爲算命先生不過就是些滿口胡謅的騙子而已,不值一提,這裏就有些以偏概全了。爲何?想一想,作爲靠嘴跑江湖的先生們,自身倘若沒有兩把刷子的話,怎能在一地長留?當然,也有很多先生在打遊擊戰。作爲一個算命先生(算命婆子),他首先得會一門最基本的功課,就是心理學。話語模棱兩可、雲山霧罩這是基本的,觀人看相、言語牽引這是起碼的,當然,還必須要熟讀陰陽學、鬼谷子、易經八卦術數等書籍,有了理論基礎,才能張嘴即來,琅琅上口。
所以,一個算命先生,混得差的在街頭窮困潦倒,居委會大媽攆得滿街竄,混得好就能成爲大師,成爲權貴富豪的座上嘉賓,出書,成名立萬。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潛伏在各地街頭的算命先生裏,其實還是有幾個有真本事的人。
高手在民間。
好吧,熟讀十二法門中占蔔、圓夢兩章的我,其實也算半個旁門左道中人,深知其中道理,天人感應之說玄之又玄,偶或有靈感瞧見,也是真實的,合理的,然而事事皆靈者,必在大内之中。旁人看的是熱鬧,而我看的是門道,抱着學習的态度,看着雜毛小道忽悠人。
蕭克明剛剛送走幾個春心萌動的打工妹子,轉過頭來笑嘻嘻地問我:“你注意到左邊那個紅衣服的女孩子沒有,好像是個處哦,我留了手機号碼了,你要不?不要我要了!”他見我心不在焉,揮揮手說:“哎,丢魂了?誰的電話,出什麽事了?”
我說顧老闆打電話過來,說有個地方有十年還魂草,叫我過去看看,是不是我要的。
蕭克明問顧老闆是誰?我跟他解釋是阿根的大表哥,香港大老闆。他立刻拉着我要求介紹。我沒理,鬧一番後他問去哪兒看啊,我說是江城,他說哦,是江城啊,那兒不錯,聽說靠近澳門,口岸一條酒吧街,南英北美,異國風情,大大的聞名,嗯,同去,同去。
我捏了捏胸口的槐木牌子,白天陽氣太盛,朵朵一般都躲在裏面睡覺。沒理他,我擡腿走,說你先慢慢擺着攤,糊弄人,我真有事走了。他把畫有八卦易學的破布一卷,收拾家當追上來,說貧道是很認真地幫善男信女們答疑解惑,指點人生,你怎麽這麽誣蔑我。小毒物,等等我,等等我,一起去,我觀你此去江城,必然又有一劫,此劫曰水劫,非貧道不能解也。
我大笑,你個雜毛道士又來這麽一套,老子不信。
他拉着我,嚴肅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說:“上次我跟你講的事情,發生了沒有?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的,此次也是一樣。貧道我爲你指點一條明路……”他拖長了語調,然而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你就帶上我老蕭吧?”
我無語,後脖子發麻。
顧老闆的消息來源是一個朋友談起的,說江城一個私人植物園裏有這麽一株。他之前幫我打聽過幾次,但是都不靠譜,也就沒提了。這次說起,仿佛是真的。他最近在忙一樁生意,很忙,所以不能親自陪我去找,但是他打發了助手秦立在江城等我們。
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了,冬天冷,天也黑得早。合租房子的兩個人居然都在,一男一女,男的是個老實巴交的年輕人,在附近工廠裏面做技術員的,女的是個會計,長得一般,人倒很精明,沒事纏着我減房租。
兩人都坐在電視機前看一個美食節目,見到我回來都跟我打招呼,又跟蕭克明點頭。
我收拾了一下,帶着一個小包就出了門。
雜毛小道賴着,我也沒辦法,混久了,也就成了朋友,他既然想去,難道我還真把他撇開不成?于是隻好載着他出發。從東莞至江城,足足有近三個小時的路程,一路上有他陪着聊天打屁也是極好的。蕭克明極爲健談,我能夠從他口中聽到許多奇聞轶事,雖不辨真假,但是滿足一下好奇心,也是足夠了。
出了東莞不久,天就陰了下來,道路兩旁的燈也亮了,昏黃。我把朵朵叫出來,讓她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路上的風景。她趴在車窗上,一雙眼睛晶晶亮,看着往後飛馳而去的景物,她十分快樂,指指這兒,指指那兒,一臉的驚奇。我搬到郊區這套房子後,朵朵的行動就沒以前獨處那麽方便,所以也憋得難受,這會兒倒是很開心。
她跟蕭克明也熟了,沒事就揪這雜毛小道頭頂的長毛,蕭克明也很奇怪,問你養的小鬼怎麽是這樣的?我說哪樣的,一直是這樣的啊?他說哪有,一般的小鬼,因爲心性沒開,陰風洗滌,所以向來都好妒,任性妄爲,而且時間久了,模樣都很恐怖,青面獠牙的。你這個,像是個洋娃娃。我說是麽,我說我家朵朵從來都很乖啊,長得也很可愛,這點像我。
他哈哈大笑,說是你生的麽?是你做的麽?像你……鬼扯。
我就跟他講每日給朵朵持咒祈禱的事情,他點頭,說這樣子貌似也可以。他沒養過小鬼,聽說在泰國、緬甸一帶有廟宇的高僧養古曼童,都是善良的,祈福的。他在湘西認識一人,就養鬼,不是小鬼,是大鬼、厲鬼,用來尋寶考古。
我說你就吹吧,尋寶考古?是盜墓吧?不過湖南想來也沒有多少墓可以盜了吧?
蕭克明說誰說的,長沙馬王堆你知道吧,大大的有名,楚國故地,你别以爲是你們那窮鄉僻壤、蠻夷之所在。我說我一提湘西湖南你就那麽激動,你湖南人?他說非也,都說我老蕭是茅山宗掌教弟子了,自然是江蘇人。我說呸,你就是一個茅山粽子,改天要從墳裏面跳出來了。
他不理我,朝外面看去,我瞥了一眼,玻璃上的他眼神有些郁郁。
這會兒,金蠶蠱掙紮着從我褲子管兒爬出來了,飛起來,繞着朵朵轉圈。蕭克明伸手去捉,肥蟲子敏捷地躲開,飛到他面前,一雙黑豆子直勾勾地看着他,銳利得很。想起了王洛和死去的慘狀,雜毛小道看着害怕,他叫我管一管它。我叫金蠶蠱安分點兒,不要鬧道士蜀黍,他是朋友,好朋友。它這會兒聽懂了,飛到蕭克明近前,用身子蹭了蹭他,以示親密。
蕭克明很緊張,說小毒物,你家蟲子身上沒毒吧?
我說沒有,它可以控制的,喜歡你,就不會放蠱毒,幹淨得很。聽我這麽說,蕭克明頓時膽兒大了,他沒怎麽見過金蠶蠱,看着它圍着旁邊的朵朵飛,越發覺得這個肥蟲子可愛,平伸着手放前去,金蠶蠱停在他手掌上,他好高興,說喲嗬,癢癢的,好好玩哦。接着他把這肥蟲子放到鼻子下聞了聞,說好香,一股檀香味。
突然他想到一個問題,問你平時都把金蠶蠱藏到哪裏,我怎麽都沒見過?
我瞥了一眼在蕭克明手上越發變肥的金蠶蠱,不答,專心開車。
副駕駛座上,他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親了一下這個可愛的小肥蟲子,金蠶蠱扭扭身子。
它也覺得不好意思了。
我們大概是晚上8點鍾到達的江城,聯絡了一下秦立,才知道他今天在鵬城,明天才能坐船過來,讓我先在此等一會兒。于是我們去找地方住宿,我雖然在江城待過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大多是在下面區縣的工業園裏,市區路不熟,蕭克明又叫喚着往東走、往東走,去口岸那邊玩一玩。
于是一路從繁華都市裏穿行,燈光璀璨,過環海情人路,一直到了口岸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安頓完畢之後大概都九點半了,這雜毛小道又向我借錢,說要去領略一下所謂的江城風物。
我不給,我的錢又不是大風吹來的,哪裏能沒止境地給他填補虧空?再說了,我自從飾品店退了大部分股,也是個沒有收入的三無人士,社會無業遊民,還是個房奴,手頭沒有以前寬裕了,現在就盤算着把厚街那套房子租出去,好歹也能抵過房貸了。
他見我啰啰嗦嗦講這麽些個理由,搖搖頭說我這個人真不爽利,他自出去,看看有什麽差事可以接的,他就不信了,偌大一個江城,幾百萬人口的城市,就沒有個需要他茅山宗大弟子出力的地方,就沒個鬧鬼的所在,來解決他資金微末的需求?
我鼓掌,說好好好,你賺錢了,最好把借我的一萬五還我。
他吃驚,問有這麽多了麽?我說當然了,我都用小本子記着呢,一筆一筆,絕不做假賬,也不坑你。蕭克明很委屈,說你這人怎麽這麽小氣,那點俗物你還整個小本子,真他媽的沒出息。說完,大袖一揮,氣鼓鼓地出去尋花問柳。
門一關,此人便消失于夜色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