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二十多分鍾之前我還跟小美通過電話,怎麽這會兒小美就變了模樣,原來是被下了蟲瘿——蟲瘿一入人體,大腦被感染寄生,如同木偶(植物人)。按照原理來說,蟲瘿也是蠱毒的一種,外婆說我體内這條肥蟲子是百蠱之王,按道理說是能夠解蠱的,但是我一直有一個疑問——我外婆就是個窮鄉僻壤苗寨子的神婆,她這一輩子,甚至連我們縣都沒有出去過,而久在外鄉漂泊的我,則知這世界有多大!
她怎麽敢下此狂言?
我外婆會是夜郎自大麽?
我不敢确認,而且也不敢拿小美的性命來開玩笑,這小妮子把心都給了我,我怎敢不愛護她?我掏出了MP4,說給你。王洛和望着我手上銀色抛光的電子産品,發愣,說這是什麽?我說我真的沒有騙你,書是真的燒了,但是裏面的資料我整理了,都放在這裏,你若不信,可以确認一遍。他疑慮地看着我,第一次流露出一絲驚慌的神色。
這種神色,我上一次見到是某個不識字的人拿着一本厚書,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才好。
他叫我抛給他。
我指着小美,說先給小美解了那個蟲瘿,讓她神志恢複正常。反正我現在坐着輪椅,也跑不了,你擔心什麽?他仍舊堅持,伸手掐住小美的脖子,說快點,抛給我,我要驗證一下。小美沒有反抗,木然地被緊緊掐着,然而她臉色鐵青烏黑,眼球爆出,張開嘴,呼着寒氣。我連忙叫住他,說好吧,你可以看看。我調出資料丢給了他,王洛和拿到手上看了一眼,立刻被吸引了,一邊問我操作,一邊浏覽。
兩分鍾之後,他擡起頭來,說你還真的……很天真啊。
我說是麽?他得意地大笑,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曉得這個蟲瘿的,但是我不僅用了蟲瘿,還用了用罂粟提取的一種精神毒藥,配合砒霜,這是快速達成目的的藥引子,服過之人,必死無疑——我的猴子死了,你知道麽?它陪伴了我有五年,沒讓我在毛淡棉(緬甸某地)雨林裏孤獨。可是它死了,因你而死,所以,你,還有這個女孩子,必須死!
他面色猙獰,形容立刻恐怖起來,臉上又有隐隐的黑毛浮起。
我大聲制止他說,你真不想恢複正常人的生活了?裏面的資料,沒有猿屍降的解法,沒有——洛十八的注解我沒錄進去,這世上隻有我一個人曉得,你殺了我,或者殺了她,一輩子就飽受毒降的煎熬吧。他聽到這句話,肺都氣炸了,一擡腿就沖到我面前,擡手來抓我。
朵朵一直在我後邊站立着,見狀立刻拼命把我往後面拉,王洛和一手抓空,道了一聲“咦”,耳朵聳動。
果然,沒有那死猴子在,除非朵朵自願現形,他也看不到朵朵。
“你那古曼童還沒有死?那天我可是把窗簾拉開了的!”他問道,并沒有追來。
我心中狂怒,這個家夥,簡直太惡毒了,要是當時沒有蕭克明在,估計我和朵朵已經陰陽兩隔了吧?我操……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這時候我被朵朵拉開六米遠,拖到一個石道上。我還沒有答話,他立刻大吼起來:“操,你又叫了那幫警察來!”他咆哮着,臉上難以置信。這時黑暗中出現了幾個人影,有人喊不準動,也有人用大喇叭喊話,說“你已經被包圍了,請放開人質,接受檢查”雲雲等屁話。他大怒,毛發昌盛、黑霧盈體的同時,俯身下去拿那石桌旁邊的石凳,想來砸人。
然而那石凳是連着地面用水泥砌成,驟然間拔不起來。我朝那邊人群大喊,操,你們倒是狙他啊,開槍啊,再不開槍就沒機會了……喊個毛啊!話還沒講完,完全變成黑猩猩般模樣的王洛和已經拔起了幾十斤的石凳,轉過頭看我,我都沒見到什麽,心中一驚,就見一道白光飛來。
我根本沒有幾秒的反應時間,動彈不得,隻是傾倒身子,往草叢裏面撲去。
一道勁風呼嘯而過,我全身一陣過電的發麻,寒毛乍起,感覺那輪椅被砸到,轟隆一聲響。
還沒反應過來,黑燈瞎火的,就聽到有幾聲槍響交錯響起,爆豆一般。我沒留意,掙紮着爬起來看,發現一道黑影朝我撲過來,撲到我身上,我伸手一擋,不是王洛和,這身形嬌小柔軟,力道也不足,竟然是小美。我捉住她的雙手控制住,然而她的身體在痙攣,掙紮的力道大得出奇。“哈哈哈,你們去死吧。”我耳邊傳來王洛和喪心病狂的聲音,漸漸遠去:“我的便宜師侄兒,你就好好享受失去愛人的滋味吧……”
我頭一偏,正好避過了小美的這麽一咬。小美的嘴唇本來很柔軟,然而此刻卻發青,嘴裏面有一股汽油的味道。
我無暇去管王洛和,緊緊用頭頂住小美的下颚,不讓她咬我。
過了幾秒鍾,有人飛奔而來,兩個人,把小美給制住,她掙紮着,手腳不合常規地擺動。
我掙紮着爬起來,感覺胸口氣悶。
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不是鬼啊蟲子,也不是僵屍之類的,而是人心。
面對着小美變成了如此模樣,隻憑借着本能,撕咬着、掙紮着,我的心仿佛被撕裂成了無數塊,怎麽都拼不整齊。
頭頂是灰蒙蒙的天空,星子稀疏分布于天際,一大片雲飛過,露出月亮的半張臉,清冷寂寥。花園裏黑,我能看到小美口吐着白沫,僵直的身軀抖動,美麗的臉變得無比妖異,眼無神,直勾勾的。我咬着舌尖,噴出一口血到她腦門上,然後用食指勾兌到她的太陽穴,塗抹,念着金剛薩埵降魔咒,快速地、颠倒地念書抄中的語句,二十秒後,我淚眼模糊地用力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攏,抵在她光潔的額頭上。
“解……解……”
随着我的話語,當頭棒喝,小美開始停止了掙紮,她的眼睛漸漸明亮起來,白色減少,黑色增多,就像浮動的畫,瞳孔裏面有着我的倒影,長長的眼睫毛翦動,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流着淚,指頭感覺冰冷,她的生命力迅速地消逝。她幹枯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什麽,看着我,有光,那一刻,如同星空般璀璨。
我知道,她恢複了意識,然後這隻是她生命的最後一刻。
接着,她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我閉上眼睛,沒有做任何努力,隻是将顫抖的嘴唇輕輕印在她滿是血污的額頭上。
來不及了……
我們并沒有臨死訣别的橋段,來不及,也動不了,彼此目光對視,彼此都猜測不透對方的心思,然後生死訣别了。恍惚中我看到小美的靈魂離體,飄起來,含着笑,看我抱着她尤有餘溫的身軀,親吻她回複光潔的額頭——這是我第一次親吻她。她笑了,僵硬的臉在這一刻,瞬間變得異常柔軟,就像天上的天使,異常的美麗。
然後她帶着不舍,帶着遺憾,朝天上的月亮,朝着被大氣迷籠的天空飛去……
上天就是如此的不公平,我陷入了無比的懊悔中。我曾經覺得小美隻是一個小妹妹,一個有能力的店員,一個……我真的是一個笨蛋,一個慢熱的笨蛋。
當我真正愛上了小美,她卻離我而去了。
2007年11月21日晚上10點57分,剛剛過完十九歲生日的漂亮河南女孩,我第三任正式女朋友,某品牌飾品店店長,一個父親的女兒,一個姐姐的妹妹,江盈美,在我的懷抱裏失去了她年輕的生命,之前沒有說過一句話。
與此同時,悲怆莫名的我用左手大拇指和無名指打了個響指,下了人生中第一次靈蠱。
發作吧,全身潰爛、身首分離、千蟲噬心吧!
Chapter 17 天煞孤星
王洛和的再次逃脫,讓歐陽警官和他上面的老大,很沒有面子。
歐陽警官來找過我,先是道歉,然後問怎麽辦?我問你們爲什麽沒有第一時間狙他?一槍崩了他,還能跑個毛?歐陽警官跟我解釋,說上頭對這個王洛和很感興趣,希望能夠抓到活的,然後研究一下。他就是個小跑腿的,現場指揮是他老大,拿狙擊的特警都聽老大的,他也沒有辦法。
我沒再理他,說這事兒我也管不了,我不拿工資、不穿制服,關我屌事?他說你就不怕王洛和回來找你尋仇?我說我不怕,你們不是會保護我麽?
歐陽警官悻悻離開,他看得出來我在抗拒他們了。
說實話,沒人喜歡被利用,也沒有人喜歡被當作棋子,傻乎乎地被走來走去。
我在第三天的時候,坐着輪椅參加了小美的葬禮,很簡陋,在火葬場的殡儀館中舉行。我見到了小美的父親,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長得老相,佝偻着身子,眼圈紅,在跟小美的姐姐說話。他看見我,十分憤怒,沖過來要打我,被阿根他們攔住了,但是卻啐了我一臉口水,罵了很多難聽的話。
我以前聽說他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然而此刻,卻像一個要去戰場殺敵的戰士。
過了一會,小美的姐姐好歹勸住了他,他狠狠地瞪着我。
我跟小美的姐姐打招呼,這個美麗的少婦以前都會很熱情地叫我陸老闆、陸老闆,現在卻隻是冷冷地看着我,像看一個陌生人。
是火葬,所以葬禮很簡單,小美家裏沒來多少人,幾個親戚,還有一個拖鼻涕的小孩子到處找人要糖吃。小美平時人緣很好,飾品店除了幾個值班的,其他的人都來了。中途小美的姐夫,一個瘦弱的眼鏡男過來跟我談賠償的事情,他告訴我,小美的死完全是由我而引起的,我有必要對此負責,不然他們會去法院起訴我。
我問要多少,賠給誰?
他張口就是一百萬,賠給小美的父親……和她姐姐。
我說哦,那你去告吧,随時讓法院開傳單給我,無所謂。他急了,說你怎麽可以這樣,小美是你女朋友,也是你手下的員工,于情于理,你都要承擔起責任來的!你要是這樣子,我們就去告你,告得你傾家蕩産,搞得你名譽掃地,聲名狼藉。我笑,說你倒還是會用幾個成語,也人五人六的,怎麽就是不懂法呢?好吧,現在不談,等送走小美,我後面去找她父親談吧。
他又急了,說他是小美父親和姐姐的全權代表。
我沒理他,我能夠體會一個失去孩子的父親的心情,但是卻不會理會一個失去小姨子的姐夫的不合理要求。我店裏面那兩個老油條員工走過來,嘻嘻哈哈地夾着他,推搡着到前面去。這時候,消失了好幾天的雜毛小道出現了,他賊笑兮兮地蹲在我旁邊,右手朝我舉起大拇指。
他說陸左你真的好本事,看不出來啊,殺人于千裏之外。
我淡淡地說哪有,那厮未必能夠逃出三十裏吧?蕭克明嘿嘿笑,說是,我剛剛從附近那個開發園區回來,那個家夥死在一家旅館的日租房裏面,全身潰爛、高度腐化、皮與肉分離,血淋淋的肉身在洗手間,爬滿了白色蛆蟲,頭在床上,腸子拉了有六米,整個房間就像屠宰場,熏臭得跟糞坑一樣……你不錯啊,小毒物、小毒物,你不會是五毒教的後人吧?
我說你确定你自己是修道之人麽,我怎麽感覺你這麽興奮呢?
他嘿嘿地笑,他說你應該不會收徒,但是我們是朋友啊,是好朋友啊,有你這麽霸蠻的朋友,我好有安全感哦!嗯,對了,估計條子還會來找你的。
他自從跟我熟了之後,也不叫道友了,也不叫先生了,勾肩搭背,慣熟得很。
我沉默,何謂靈蠱?這和之前提過的靈降是一樣的,需要極大的精神力……或者怨念才行,我之前把金蠶蠱的蠱毒下到了MP4上,但是隐而不發,直到他突破重圍,逃遠了,認爲沒有威脅了,我才用附在上面的一縷挂念,和着自己心中的悲憤,引發蠱毒。
他死于自身的毒素牽扯,數年來的降頭毒素怨靈潛隐着,一直到了某個臨界點,瞬時蒸發。
他不死,我心難安。
得到了王洛和的死訊,我笑了笑,感覺自己的臉皮有些繃,心情仍舊郁積。
殡儀進入了尾聲,準備把屍體進行火化了。小美的父親呼天搶地在哭,小美的姐姐也哭得淚如雨下,他姐夫一邊哼哼,一邊緊張地看着我,似乎怕我跑掉。我不理會他,隻是靜靜地看着前方,回憶起小美的音容笑貌,以及跟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說句實話,對于小美,我憐大于愛,說有多麽悲痛欲絕,這太假。但是,這麽一個粘在身邊噓寒問暖,把全身心都系于我身上的女孩子黯然離世,永遠離開了我,這讓我實在接受不了。
小美他姐夫對我說了很多屁話,但是有一句說得很正确:是我害了小美。
這件事情我一點兒也不否認。
這件事情便如同心蠱,蠶食着我的心靈。每一個我愛的人,都會離開我的身邊——我必然要在“孤”、“貧”、“夭”三種結局中選一樣麽?這些人都會離我而去麽?養蠱之人的宿命,我是逃脫不了麽?命運的河流分支無數,雖然最終會流進大海,走向死亡,但是途經的風景卻各有不同。命數這東西,我以前不信,現在仿佛有些信了。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線在牽引着我,跌跌撞撞走向前方。
最終,我賠給了小美的父親12.54萬元,這裏面牽扯到一些計算公式。除此之外,我額外給了他30萬元的補償金,當是給他的精神賠償金。王洛和至今我仍然不知道來曆,似乎是滇黔一帶的,也似乎是東南亞的(後來知道他說的毛淡棉是緬甸孟邦省的一個地名),這家夥是個窮鬼,在東莞犯案期間的花費,居然還是從我保險箱裏撬出來的七千現金。
狗日的還省得很,後來歐陽警官找我,居然在房間裏還有四千多。
還有一個被血迹浸爛的MP4。
所以,這些花費全部都由我的賬上支出,還好之前李太太給了我50萬診金,才大大緩解了我的财務壓力。小美的父親拿着錢走了,說不上失落也說不上高興,有些神情落寞——這些錢也許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大數目,但是,這是拿他女兒的命換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