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塊巴掌大的暗紅色玉器,塊狀,質地細膩而均勻,蠟狀呈油脂光澤,邊際渾圓,雕刻有天狗食日的圖案,造型古樸,然雕刻技藝并不怎麽高明,簡陋,并非專業匠人所爲。
我說這是啥玩意,蕭克明得意地說這是他的本命玉,雖然用的是檔次不高的岫岩玉,但卻是經過一番心思處理。怎麽處理呢?他說他剛出生之時,家中老人便已制好此玉,算好生辰八字,房内剛一呱呱落地,外邊就一刀捅入方圓百裏最健壯的一頭公水牛肚中,剖開腹部,趁牛血尚熱未凝固時,把這玉器混裹胎毛、新血放入牛腹中,縫合,埋到鄉間小道地下。
過三年後取出,玉上出現有土花血斑,與初啓蒙入世的小蕭克明已經能夠血脈相連。将其佩戴于身後,心思聰敏、能辨陰陽,成人之時便有一牛之力。
我不聽他胡謅這些,直接問我家朵朵現在怎麽了?
蕭克明把玉放在我手心,說自己感受咯。我沉心靜氣,摩挲着光潔潤滑的玉器,頓時感覺有一點親切,沒一會兒,我就能夠感覺到玉器裏面附着有朵朵的氣息,似乎在沉睡,安詳平和。這會兒我心中的大石終于落了地,長歎一聲幸好。
蕭克明說不好,我忙問這話怎麽講?
他說這玉他佩戴了二十餘年,而他本人虔誠向道,欲證乾坤,所以玉雖然屬陰,然鮮血浸染,陽性灼熱,并非長久居所,此刻他持咒讓小鬼沉眠,卻也不是長久之計,日子久了,小鬼的靈體自然會有所損傷,煙消雲散。她在人間的寄托物已然被毀,本應消失,但是有我老蕭在,出手方能暫保靈體而已,要想留她,必須還要另外找寄托物。
我說是不是要再鑄一個瓷罐娃娃?
他搖搖頭說不可,你那拘鬼手法應該是南疆一派,簡單粗暴得很,非我中華正統流傳,本也可以,但是此刻小鬼的骨骸、骨灰、毛發及屍油均已遺落,古曼童瓷罐再鑄已無意義。他說到這兒,我苦思,想起十二法門軀疫一章中所言,于是問道是否可以用陰屬老木來替代。蕭克明吃驚,說你怎麽也懂我茅山拘鬼之法,不錯,取上了年歲的柳樹、桐樹和槐樹的樹芯,雕刻成符,具有鎖魂的功能,這其中,以槐樹爲最佳。
我說這倒好辦,要說是銀杏、秃杉、四合木這些個珍稀植物,我還真的難找,老槐樹,滿東莞城倒是到處都是,随便找一找園林公司,看能不能夠弄一點兒來。
蕭克明搖頭,說道:“此言差矣。這槐樹與槐樹,之間還是有差别的,風水朝向、樹齡形狀、環境都直接影響到其最後的功效,弄好了,固魂養體,弄砸了,化爲灰灰也是有可能的。貧道自幼習得一奇書,名曰《觀山字七八經訣》,頗有心得,前幾日見到環城河畔有一景觀樹,樹齡過百,形态十分出奇,心有所感,頗覺得有些緣分。如今一看,果然是有用場的。隻是,那樹位于公共場所,人來人往,又有城市管理者蹲守其間,我若去取芯,難免會遇到一番波折……”
我算明白了,這雜毛小道興奮自誇時,便說“我老蕭”,裝模作樣、讨價還價之時,便自稱“貧道”,果真是個頂讨人嫌的家夥。不過我心中關切朵朵安危,無奈隻有授人以柄,說你自去,我陸左定然不會忘記哥們你這一份恩情的,滴水之恩,定當湧泉相報。
得到我的許諾,雜毛小道嘻嘻地笑,說我們有并肩戰鬥之友誼,談這些做甚,談這些做甚,忒俗了。話鋒一轉,說東莞此地風景甚好,他還須在此盤桓數日,既然大家都這麽熟了,他也不客氣,在我家暫住幾日。我咬牙說這是說好了的,當是自己家,誰客氣,誰是王八蛋。
談完這些,蕭克明臉色一正,說你怎麽惹到了那個法師?他是何來曆?會化狼的人已經沒有人性,變身爲妖了。我說狗屁妖,咱們都是内行人,勿哄我,這是猿屍降,最早出現在古印度的韋陀教、所羅門教,古已有之,而且,是猿人、不是狼人——你堂堂一中華國粹的先行者,有那麽喜歡看西方的奇談異志麽?好萊塢大片看多了吧。
蕭克明大駭,說老弟你有如此見識,竟然沒見過妖?何爲妖,反常即爲妖,你還真的以爲妖怪都是《西遊記》的人妖啊?
我剛剛蘇醒,沒多大力氣跟他争辯,隻好挑緊要的說。
當得知那家夥是我師叔之時,他搖頭歎說同門相煎,哪兒都有,這語氣似乎有一肚子心酸要傾訴。然後又問我,那本引起武林之中腥風血雨的《鎮壓山巒十二法門》現在在哪裏?我老實說燒了,他心痛得很,罵我敗家子,麻辣隔壁的,這樣一本前輩留下來的心血之作,怎麽可以付之一炬呢?你這死貨!
如此拌着嘴皮子,他問我要行動經費,說事不宜遲,今天晚上便帶着傷,去爲我取槐芯。我并不敢動,隻說多少。他豎起食指,我說100麽?他說100也無妨,他出門撿根破樹枝做一個應付,也是可以的。我說你直接說,我們别猜謎語了。他嘿嘿一笑,說咱們都這麽熟,那就1萬吧。
我說這麽熟還宰我?他昂着頭裝聽不見,我沒辦法,讓門口的阿根幫我預支錢,陪着這雜毛小道去。
蕭克明見有了錢,眼睛笑眯了,也不跟我胡扯,站起來跟我告别。
走到門口他又拐回來,表情正經了一點兒,說你那個便宜師叔可能還會找上門來的,你要小心。我說那家夥不是跑了麽?他說是啊,但是跑了不會回來麽?要知道,你是他唯一的希望,不找你找誰?——話說,他怎麽知道你家傳破書裏面有猿屍降的解法?
我說鬼知道!我一想這雜毛小道的話語,的确如此,心情就開始有些郁結了。
人走光,我沒有消停一會兒,歐陽警官又帶着兩人到來,我閉上眼睛哀歎:真忙。
那天的沖突中有兩個警察受傷,有一個哥們現在還躺在醫院裏。
襲警——這還了得?于是此案立刻得到了極大的重視,抽調警力,組織精兵強将,廣發海捕文書,有了我店子裏店員、蕭克明等人提供的信息,再加上當天相關區域的監控錄像,很快就确認了兇手的原形,一時間展開了如火如荼的抓捕工作。
而我作爲最主要的當事人,昏迷三天、人事不知,警方本已将我放棄。沒承想擁有金蠶蠱的我生命堅強如蟑螂,又醒了。得到通知,便立刻過來找我做筆錄。我躺在病床上,猶如一個木乃伊,略過異事一節,把那天的事情一一說明。歐陽警官詢問完,親切安慰我,要安心養病,不要想太多,等到出院之後,還要繼續爲人民、爲社會作出貢獻。
我頭不能點,咬着嘴唇,疼出幾點淚花,算是謝過歐陽警官的關心。
送走這些人,我終于安甯了一些,三波人過來,左右床鋪的人都偷偷看我,也不說話,也有人竊竊私語,說我是非。我乃小民,也不期望有高級的獨立病房享受,唯有閉上眼睛,享受着片刻的清靜。
閑下來,我想起了肚子裏面的金蠶蠱,這家夥打鬥不行,不過幫我恢複身體倒是一把好手。我猶記得自己那天見面就被便宜師叔下了癫蠱,此刻已經消失全無。我一念及它,這小東西立刻回應了我,大意是我受傷太重,即使有它全力周轉補救,康複之期也晚。
它在我身體裏鑽來鑽去,有時候有感覺,有時候卻一點異樣都沒有。
我受傷的骨頭處開始發癢,麻麻的,閉上眼睛能夠感覺到骨骼在生長、在聚合。這是金蠶蠱在刺激我的生命活力,能夠盡快地恢複,但是,光靠它,我的複原定也是遙遙無期。大敵當前,我可沒有閑心思躺床上,我開始回憶了一會兒十二法門裏面的巫醫一節。
巫醫其實也是中華醫學的一部分,始于南疆(也有說藏醫、蒙醫和薩滿也是巫醫的,這裏不論),在古代是宣揚神權的重要組成部分(幾乎所有宗教都是以醫學爲主要手段),作爲一本神婆傳承的閱讀物,十二法門裏記載了很多偏方藥理。事實上,一個頂級的養蠱人(不像我這種半吊子),必定是一個在藥理學上有着高深造詣的老手,因爲很多蠱毒并非實體,更多的是病毒和病菌。
作爲實體出現的本命蠱,太少,太少!
天麻、南星、丁香、白芷、生白附子、防風、豬牙皂……這些藥材熬制的一味藥湯——“接骨養氣湯”,對肺腑受傷、骨骼節斷的恢複有着很好的促進,我默念着,等阿根回來,讓他幫我去藥店買來熬制,并且,還讓他幫我去挂失電話卡。他見我自己開藥,并不放心,不住地問,我隻說無妨,借了他的手機給家裏挂了一個電話,一切安好,又打給小舅,他吞吞吐吐地說有一歸國華僑來找外婆,結果被他打發來找我,并且虛僞地問我沒事吧?
想必他也是吃了點苦頭的,但是禍水東引至我這,真不厚道。
我懶得理他,挂了電話。
都說拿錢好辦事,1萬塊錢剛到手,蕭克明第二日下午就拿着一塊三指長寬的木牌,來到我病房,上面雕刻着精美的金童玉女、祥瑞雲彩,原木色,邊角着朱砂碎玉,棱角打磨得光滑,穿了紅色挂繩,尾末還打了中國結,看着像藝術品。我狐疑地看他,說不會是去工藝品店買的吧?他嘻嘻地笑,說承蒙誇獎,不過你若不信,出院後去××公園的河道邊看那一棵古槐,不出一個月,定然枯萎——爲何?這槐樹芯集中了它一生精華,我取了,它便死了。
我還真不信他,暗自留了心,決意出院後必去瞧上一瞧。
蕭克明受傷不重,要了我家的鑰匙,沒幾天就出院了。後來樓下物業告訴我,那個長毛小子老是帶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過夜。而我則隻有乖乖地呆在醫院擁擠的病房裏,聽着房間裏其他病人的喊痛聲、呼噜聲和放屁聲,安心養傷。我不在,阿根事忙,将熬藥煲湯的責任就交予了小美,藥她總是用一個小保溫瓶子裝好給我,而湯,卻每天換着花樣。她是河南人,并不擅長煲湯一類的活計,于是跟她姐姐家的房東太太學習,總是能夠撐得我直呼飽。
我在病房無聊,于是叫蕭克明把我的筆記本電腦帶來醫院,解開密碼,獨自研究資料。
住院唯一的好處就是朵朵每日吸取天魂的機會增多了。
她經過一番周折,靈體飽經折磨,薄弱了許多,自從蕭克明把槐木牌交還于我,我除了每日持咒祈禱之外,每逢晚時,便放她去自由活動,吸取空間裏殘留的能量。沒過幾天,小丫頭靈體越發穩固,分不清是槐木牌的功勞,還是吸食了天魂的功效。
過了幾天,我頭上的紗布拆下,臉上留下了幾道傷疤,是被那死猴子給抓的,醫生說破口有毒,但恢複得好,所以很淺,不用太擔心。有了接骨養氣湯大量藥材的補充,我的骨骼恢複得也快,已經能夠在護工的幫助下翻身下床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某天中午,蕭克明帶着兩個人來見我。他們一進來納頭就拜,哭聲動天,男兒傷心淚滾滾落下。
Chapter 12 金蠶解蠱
我凝神一看這二人,原來是我家樓下那倆保安——一個保安隊長,一個青瓜蛋子。
這兩個瓜皮在朵朵被竊的事後拼死抵賴,既不提供信息,也不配合,指鹿爲馬地辯駁,把當時痛失朵朵的我氣得夠嗆,于是當面發了毒咒,暗地又指使金蠶蠱給他們兩個來一下子,本想給他們一個教訓即可,哪知後來忙于交易,而後又身受重傷,竟然将這兩個倒黴鬼忘記了。我下的是慢蠱,這幾日他們肯定是毒發了,痛苦莫名,被蕭克明見到,于是領了過來。
我心中僥幸,想着幸虧有蕭克明在,要不然我莫名其妙地手中就多了兩條人命,這樣有傷天和。不過雖是如此,我自然也不肯承認自己下了蠱,隻是問怎麽回事?
那保安隊長已經哭得眼淚鼻涕糊滿了臉,一直磕着頭。
他見我問,擡起一張扭曲的英俊臉孔,可憐巴巴,哭着說他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求我放過他們。我說這真奇怪了,我怎麽就不放過你們,我做了什麽?他張開口,伸出舌頭,裏面全部都是大片大片的潰瘍,脖子後頸大片膿瘡,肚子有圓球那麽大,不斷地嗝着酸臭的氣,嘴唇腫得外翻,疼得隻是哭。
我很冤枉地說我住進醫院都有十來天了,哪裏有機會去搞這些呢?生病了就住院嘛,找醫生,找我有屁用?他們見我這麽說,哭聲更大了,說去了醫院了,也沒用,還說上有老下有小呢,他們那天是王八蛋,是他們錯了;那個青瓜蛋子使勁扇自己巴掌,說他那天在玩手機,所以沒有注意,但是怕受懲罰,于是就說了謊。
他打得很使勁,又揍到自己口腔潰瘍的上面,哇哇地哭,大把大把的眼淚掉下來。
病房裏的其他病人紛紛側目看着我。
我說好了好了,真不是我搞的鬼,我當時隻是随口一說,沒想到還真靈驗了,所以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做事都要憑良心才好,對不對?我聽說,隻要誠心悔意,連上帝都會原諒你們的呢,對不對。好了,你們真不要找我了,看一看你們旁邊這位仙風道骨的道長,我隆重推薦一下,他才是一位奇人異士呢,找他,才會有辦法的。
說完,我讓金蠶蠱把這兩人體内的毒性截斷,然後朝蕭克明眨了眨眼睛。
雜毛小道久混市井,一顆玲珑心晶瑩剔透,一點就通,于是嗯嗯啊啊的扯呼起因果報應來,講得雲山霧罩,玄之又玄。兩人皆俯首稱是,他送走兩人出門口,折回來問我解法,我一一相告,他滿意而去,稱這筆生意八二分成,因爲他出力較多,于是他八我二,成不成?我閉上眼簾,贈送他四個字:“滾你個球。”
他們走了之後,一個病友問我小陸你還懂法術呢?
我說我年紀輕輕的,哪裏懂這些,那個年輕道士好像有,我就見過他用木劍挑起一張黃符紙,突然一下就點燃了,好厲害呢。那個病友驚呼一聲說這麽神奇?旁邊有一個摔斷腿的老人嗤之以鼻,說那張黃符紙做過處理,上面塗得有紅磷。我說也許是吧,你這麽說,看着倒真是騙人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