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有枭雄氣,局勢不利的時候也能忍氣吞聲。他隻把賬記在心裏,利息滾利息,秋後算時自會趕盡殺絕的讨回來。
阿狸才不怕他。反正她這輩子有的就是這種資本。才華見識能力都了了,偏偏白富美指标高,誰比秒誰。最不怕的就是硬碰硬……好吧,也許她不美,但好歹也不拖後腿不是?
崔琛非要當着她的面橫,她就橫回去給他看。
離開的時候她甚至讓牛車慢慢悠悠的從崔琛身邊晃過去,心不在焉的對珠翠說,“若看到有人恃強淩弱,隻管以十倍的強橫碾壓回去。對惡人,就要用惡法子。”
而珠翠也輕輕笑道:“記下了。”
崔琛攥緊了拳頭,終究還是沒爆發出來。
司馬煜就望着牛車從他的對面緩緩的去遠。
隻聞其聲,那聲音卻也如天音貫耳,在腦中嗡嗡響成一片。
那嘈雜得将世界都攪亂填滿的聲音裏,有無數映像在腦中飛速的閃現。可是他辨不清,抓不住。隻能任由那些聲色光影倏然而過。在最後,那雜亂的映像終于歸而唯一,漫天飛雪裏,少女含笑回眸,眉目宛如水墨點染,清隽分明。而後瞬間消散。
意識中有什麽潮水般漲滿。有令人喘不過氣的東西在潮水中沉澱。司馬煜莫名其妙就覺得很難過。
這種難過很奇怪。
司馬煜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總有一種奇怪的預感,覺得自己日後一定會娶一個又醜又兇又悍的母夜叉當老婆,還會被她吃得死心塌地。小孩子總有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也總爲一些很搞笑的理由擔驚受怕。但那時他确實當真了,并且爲此憂心忡忡。所以看到謝涵的時候他忽然就覺得自己聽到了福音——隻要他搶在母夜叉之前娶個天仙不就好了?所以他費盡心思追求謝涵,誠懇得恨不能吃買飯都要分她一半,但他并沒有爲自己即将逃出生天而高興。反而是那天上山遇見謝涵兒子的時候,他忽然就松了一口氣。
那時他想:難道他就逃不了娶一個母夜叉的悲慘命運了?這可真令人難過啊。
但是從那之後,憂心忡忡的感覺反而消失了。就好像說完“你看我努力過了,但就是沒辦法啊”,然後就歡歡喜喜,甚至有些期待的認命了似的。
那種難過就跟現在的很像。
但那個時候的難過不會讓人心口被揪住了一樣悶,悶得喘不過氣來。
謝漣和衛琅當然認得出阿狸身邊的大丫鬟。
他們看到珠翠的時候,就知道對面牛車裏坐的是阿狸。
想不到那麽軟綿綿的小姑娘發起飙來也這麽……這麽兇猛,真是看錯她了!知道是阿狸,再回想崔琛被打屁股,盧軒向個小侍女低頭認錯,衛琅就有些冷汗潸然——深藏不露啊!真不愧是他師父的侄女兒。
看來母猩猩手抓大棒腳踩衆花是不可能了。母獅子口叼野豺睥睨群貓才是他家未來的局勢啊。
衛琅唏噓感歎,遠遠的望見崔琛和盧軒,深覺快慰人心。也就沒了推人落井再砸塊石頭下去的心情。
回頭看看謝漣,雖臉上沒露什麽情緒,但顯然也在校正之前對阿狸的定位。
衛琅忍不住就有些口賤:“還這麽率性而爲。”
謝漣不動聲色的回敬,“由來如此。”
兩個人目光相對,同時一笑,各懷心事别開頭去。
司馬煜閉目凝神,平複了半晌,那種憋悶的感覺終于消退了。也不再多說什麽,隻是有些悶悶的上車,道:“都解決了,就回去吧。我看那個……”他還不知道崔琛的名字,想說“小屁孩”,卻又想起崔琛拔刀時的目光,竟就叫不出來,便略過去,“估計他暫時不會露面了,咱們也回去吧。”
司馬煜想錯了。
崔琛才不會爲了這麽點事就羞惱得龜縮起來。反而是他自己,回去之後半夜裏心煩得睡不着覺,蹬了被子,受了風寒。窩在東宮卷着棉被流鼻涕。
崔琛處置得很大方。
許諾給商販的賠償也一文不差的送去,姿态也十分誠懇。全然不像受辱過的模樣。反倒是市署丞知道了他的來頭和惡名,怕他鬧事,戰戰兢兢的伺候着。
崔琛了了這遭事,每日裏照舊去城外跑馬打獵。有一回不小心踐踏了鄉間的田地,被農夫追出來罵時,也态度友善的道了歉,留下賠償。
這個時代的人愛傳播名人轶事,還有門第情結,尤其愛傳播世家名士的轶事。崔琛有出身,有才能,在江北時何等張狂,來到江南竟也被我儒風德化周處悔過了,多有話題性。關注度立刻飙升,很快就聲名遠播。
連盧軒在酒肆聽說這些傳言,也不由停箸細聞。雖然十有八九都不以爲然的一笑而過了。
不覺又過去了小半個月。
江南隆冬,終于連葦花也飛盡了。鳥雀飛渡,點水而起,遠去天際,便平生一點孤茫。
崔琛在小民口耳間也紅了小半個月,風頭終于被同行的另一個少年蓋過了。
那少年名叫穆清。他其實什麽也沒做,就隻騎馬出去溜了一圈。雪膚紅唇,點漆黑眸,長睫開合間眼波一流,瞬間就蕩漾了整個建邺城。
實在太美了!
而這個時代的人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更愛美。美德瞧不見,還要用各種品論、逸聞加以描摹,自然更不吝對瞧得見的美貌緻以最狂熱的追捧。
穆清火了。而阿狸也歎了口氣——上輩子北朝來使團裏可沒有容貌這麽紮眼的人。阿波,她終于找到了。
穆清、穆清——阿狸記得前些日子隐約聽到人議論說,北燕慕容氏有個清河公主,生得國色天香,想來就是她女扮男裝跑來南邊找她了。
阿波這穿的……真是倒黴啊。美貌的亡國公主,曆來都是要被叔兄獻給仇敵換取性命和利益的。
本來還想讓阿波幫她,看來阿波能自保就已經是萬幸了。
阿狸歎息的時候,正坐着牛車,行在鄉野間路上。
謝清如生辰,邀她去小住。阿狸推辭的次數多了,這一回謝清如切切叮咛,她實在不能再找理由,便去住了幾日。
她阿婆想孫女兒,也知道阿狸在外面住不熟,恰這一日阿狸六叔出門,便令他順便接阿狸回來。兩人路上說起城裏新聞,就提了穆清一句。
冤家路窄。
崔琛正在城外打獵,遠遠的望見牛車,眼神立刻就直了——再略一确認,可不就是那天那一輛嗎?
草草點了點身邊人數,七個——比牛車随行的護衛還多一個。
立刻就血氣翻湧的揚鞭躍馬,帶人俯沖下來。
這少年來得氣勢洶洶,阿狸六叔自然很快發覺,便對阿狸道:“遇到點麻煩,可能會有些吵,别怕。”
阿狸:……不會這麽湊巧吧。
掀簾子一看,可不就是崔琛那土匪嗎!真是個倒黴孩子啊,這還沒出謝家的地界呢。謝家送行的侍衛們才轉頭,大概将将過了山角,撥馬就能趕回來。他這麽一往無前的沖過來,找栽啊!
——其實這還真不能怪崔琛草率。不信你讓人扒了褲子打屁股看看,有機會報複時能不能耐得住性子等人走遠了再發飙。
崔琛俯沖下來,難得竟有種小人得志的愉悅感。看對面有人驅馬慢悠悠走過來,想到當日受的侮辱,就有些不甘心砍翻了了事。
也不管過來說話的白面書生,隻對着車廂裏的人道:“小娘子可還記得我?”
阿狸:……
阿狸便掀起簾子,略略探頭來看。
——隻能說,人的審美輕易是不會變的。
崔琛見她清柔如細雨,帶着少女特有的幹淨無邪的羞澀打探着他,心裏就已經改了注意——先不砍翻了,搶回去慢慢折磨報仇。
正想着,就見阿狸搖頭,“不記得。”
崔琛已過了會被這種言辭挑撥的年紀,也不生氣,隻彈了彈刀刃,道:“不要緊,我還記得你。看你模樣不錯,回去給我當小妾吧。我會好好待你,讓你記憶深刻。”
阿狸:……這娃什麽家教啊!
阿狸六叔已經先惱了,“小子狂言!”
揮劍便砍了上去。
她六叔到底年輕氣盛,阿狸想,看不出她是在拖延時間,等謝家人來。這樣打起來,武藝比不過,人數也比不過,隻怕要吃虧。
崔琛這隻狼,哪怕隻是街頭鬥毆,也是會殺人的。
阿狸心裏便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