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才下了車,就見崔琛在鬧市跑馬,一路掀翻攤鋪,揮鞭打人,簡直就跟惡霸強盜似的。
孩子三觀都十分端正,立刻就蹙了眉頭。
雖然司馬煜自己也時常胡鬧,但他的鬧跟崔琛不是一個性質。最起碼他有底線,講分寸,不擾民。而且人都是有地域情緒的,自己鬧時哪怕翻了天也不覺得有什麽,但若外人來欺負你治下良民,哪怕隻動了一手指頭,你也想翻倍讨回來。
衛琅已經回頭翻闆磚了,司馬煜卻拉住了他,“先看市署丞怎麽處置。”
生氣歸生氣,這孩子還是知道屍祝不越樽俎而代庖的道理的。越是這個時候,他越要懂得自矜身份。
衛琅可不是當朝太子。隻是司馬煜拉他了,他還是略顧忌了一下——就從懷裏掏出條三角巾來,把臉那麽一遮。
司馬煜/謝漣:做賊呢你!爲什麽會随身帶這種東西?!
衛琅拾了闆磚就要沖出去,終于謝漣也看不過去,擡手拽住了他的後衣領,“給我也來一條。”
司馬煜:聚堆做賊啊你們?!
瞬間也撲上去撕扯,“不帶上我,你們倆誰也别想去!”
謝漣和衛琅齊心按住他:“你是太子啊怎麽能街鬥?你留下來照應。不然一會兒官兵來了,我們跑不掉,臉就丢大了!”
司馬煜:……你們也知道丢臉啊喂!
三個人正内讧着,就見十餘個人卷了袖子迎上前去。
是大人,穿着整齊,看着就訓練有素,三人以爲是市署丞那邊有動靜了,忙齊刷刷擠到一旁去觀望。
市署管理集市,既有文吏管理秤鬥度量器物以保證交易公平,也有武吏巡視以免有人尋釁滋事。崔琛這麽打砸,正是他們該出面的時候。雖然不能親自上前扇崔琛嘴巴稍微有點令人失望,但是官方出頭,保護商販小民,更有理有據有立場,三個人都明白。是以也十分期待。
他們原本以爲會看到官兵義正言辭的喝止,崔琛不肯就範,于是官兵英勇拿人的正劇。結果一群人沖上去,立時就武藝娴熟、配合默契的用草繩将崔琛和盧軒分頭薅下馬來。
司馬煜心情十分複雜:……雖然很帥沒錯,但對手是個小屁孩,你們會不會太認真了!
然後就看到當頭的一個把崔琛往膝蓋上一按,而崔琛也矯健的一個鯉魚打挺——可惜沒挺起來,因爲那人拉住了他褲子,一扯,崔琛就露出了半片屁股……
崔琛懵了。
其實也不怪這孩子發懵,實在是在北邊他悍名遠播,沒人真把他當孩子。縱然在戰場上可能會小瞧他,人也是真刀真槍的砍殺。面對一切敢對他動手的人,崔琛也都懷抱着十足的兇狠去回擊的,但是這群人,他們……他們居然扒他褲子!
實在太可惡了,把他當什麽人……統統該死!
崔琛頭一次受這種屈辱,眼睛立刻就起了血絲。咬着牙,一手奪褲子,一手便揮馬鞭回頭亂抽。
其實這隻是一瞬間的事,始作俑者還沒發現崔琛的情緒——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即:教訓孩子。
于是手起掌落。
在崔琛的馬鞭抽下來之前,就傳來清脆的一聲“啪”。
司馬煜、衛琅、謝漣就同時一個哆嗦。
打下去了,真的打下去了……崔琛被打屁股了……
司馬煜腦子裏立刻就跳出兩個小人,一個笑的滿地翻滾,另一個捂着屁股噤若寒蟬。
并且是第二個占了上風——那一聲太響了,簡直振聾發聩——好吧成語用錯了,不過這個詞十分能表達他此刻的心情。
兔死狐悲。打屁股真是大人手裏最可怕的利器沒有之一,對孩子最殘酷的刑罰沒有之一。是對身心兩方面巨大的摧殘,該作爲威懾性武器,不得實際動用。
太可怕了……T__T
誰敢打他屁股,看他以後不打回來>__<!
——該怎麽說:這孩子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很多時候他的作爲,也很讓人有打他屁股的沖動。
而短暫的吃驚後,謝漣就有些似笑非笑。心想:這一招教訓崔琛,真是比什麽先禮後兵、先兵後禮的都有用,不就是一個毛孩子在胡鬧嗎,那就用對付毛孩子的法子對你,看你怎麽得瑟。
而衛琅則早笑得就差在滿地打滾了。
崔琛這種人生來就是隻狼崽子,從長牙的那一天就注定要咬人的。
他連惱羞成怒都特别的與衆不同——不哭不鬧不叫喊威脅,被按在膝蓋上露着半片屁股挨打,卻連掙紮都欠奉。
隻從靴子裏抽出匕首,兇狠利落的就捅了過去。
是謝漣先喊了出來,“小心!”
還好,王家的私兵當年也都是在西蜀、江北真刀真槍拼出來的。崔琛的冷刀子雖然捅得出其不意,殺氣卻是藏不住的。
那人早敏銳的推開崔琛,閃身避開了。他用戒備的目光盯着崔琛,心裏也十分震驚——他也是上過戰場的。但像崔琛這麽大的孩子,怎麽能因爲這麽點事就殺人,殺人又怎麽能連眉都不皺一下?
這樣的孩子你得拿着劍,折斷手腳教訓,巴掌他是不會聽的。
對上崔琛持匕首殺人的陰寒目光,這群人面色也不覺沉下來了。
司馬煜三個人心裏受的沖擊更難以言表。
跟崔琛比起來,就算衛琅,也是枝溫室裏開出來的小白花。不用說這種小事,就是哪一天真的天下大亂了,他們此刻也未必有殺人和被殺的覺悟。
場面一時僵住,而官兵恰到好處的遲到了。
盧軒雖然沒崔琛這麽悍勇,但也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趁着官兵來時王家家丁們短暫的分神,終于掙脫出來,拍了拍身上的泥灰。
有些人哪怕你扒光了他的衣服丢到泥坑裏去滾一圈,他身上的氣質也能讓他輕易與其他草莽區别開來。
而盧軒就有這麽種能鎮得住場子的氣質。他就這麽往官兵跟前一站,那個常年巡視建邺城、跟不少世家子弟打過交道的校尉先就擺低了姿态。
盧軒雖然沒被人打屁股,也沒讓人打臉,但他今天受的待遇也是生平頭一遭了。他仗着自己跟崔琛武藝都不差,沒多帶護衛,吃這種虧,此刻不說懊惱,也隻是死鴨子嘴硬。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兒去。
開口就質問,“光天化日之下惡徒行兇,既然看到了,還不抓起來?!”
曹校尉差點就從命動手了。
可惜盧軒這一回面對的不是左佳思阿兄。
世家大戶的家丁,比寒門庶士姿态還要高。何況平日裏世家跟外邊打交道,往往就是他們這些人出面,市井裏三教九流,他們哪裏說不上話?聽盧軒惡人先告狀,原本那麽一點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的心虛就都煙消雲散了。就這麽當着盧軒的面,大大方方的問候,“是曹老弟啊,近來可好?”
曹校尉先被盧軒閃到眼了,沒注意,此刻一打量,居然是熟人,馬上也笑道,“原來是王兄,托福托福。”又四面張望,“王兄這是……”
人既然認識,自然就知道他背後的是誰。
“夫人出門,跟着護衛來的。”這位王兄反應也快,立刻就狐假虎威,把盧軒扣過來的帽子扣回去,“路過這裏,看有人在鬧事,讓過來問問。誰知狂徒就上手了。”
曹校尉立刻就有些惶恐,“沒沖撞了夫人吧?”
“夫人見過場面,不妨。就是小娘子年少,被驚擾了。”
盧軒反應再遲鈍,也明白自己是踢到鐵闆了。他自然明白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卻也不是被吓大的。不待曹校尉開口,先輕蔑的哼了一聲,“驚擾了女公子,盧某日後自然會登門緻歉。隻不知是誰不由分說上來就動手,我還是頭一遭碰到這種狂悖的奴才。也得好好議論。”
“自然是要好好議論的。”
兩邊各執說辭時,就聽到一清柔女聲不卑不亢的說道。
吳音宛若莺啭,盧軒不由就循聲望過去,便見一十五六歲的少女走過來,亭亭玉立,眉目如畫。
——盧軒此人幾乎無懈可擊,你看他出身高,學問好,見識廣,有頭腦,最最無敵的是,他沒有身爲世家俊秀的自尊和矜持,臉皮厚度堪比無賴流氓,天然就是一道久攻不破的城牆。很多人見他一表人才,風流儒雅,都覺得他不會這麽陰損無恥時,他偏偏就能這麽陰損無恥。是以無論什麽場合,都能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從不吃虧。
但就這樣的盧軒,他也是有缺點的——他見不得美女。
這人濫情,太憐香惜玉了。
那少女走到盧軒面前,屈膝行禮。盧軒嗅到她衣上梅香,先就神思蕩漾了。态度自然就放軟了。
少女道:“到府上賠禮便不必了,倒是若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打砸了公子的财物,公子該不該上前讨理?”
盧軒道:“自然應該。但若是不相幹的人無故上前對你動手,小娘子說,這也有理嗎?”
少女道:“若是有人打砸了你的财物,你上前讨理,那人卻縱馬傷人,你該不該還手自救?”
盧軒反應還不算太慢,回道:“若是我糟蹋自家東西,有人上前說三道四,這也有理嗎?”就當街說道:“今日集市上的東西,擺出來,沒擺出來的,我全買了。”
少女就笑着迎風将契紙一展,道:“真是不巧,公子晚了一步。”一面也依樣當街說:“有署丞作保,東西我家已買下了。誰家的貨,隻需去市署登冊領錢。”又對曹校尉說,“當街縱馬傷人,損毀别家财物。還要反誣一口,不知官家是如何定罪的。”
曹校尉十分爲難,這兩個人打嘴架,能不能不把他扯進來啊!
建邺城朱門林立。雖則王家勢大,但這盧軒氣質清貴,姿态高傲,出身必然也不低,哪個他都惹不起。
便嗫嚅着打哈哈。
就讓盧軒搶了一步,“貨未清銀未訖,哪來的你家東西?買賣講究你情我願,你單方面拿契紙出來算什麽?”立刻就說,“我出兩倍的價格。”
少女就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将契紙收好了,道:“兩倍我可出不起。隻是公子說的也有道理,你情我願最要緊。你我競價也沒什麽意思,就問問這貨主的意思吧。”
遠遠飛來一顆爛白菜。
丢白菜的人似乎想罵什麽,對上崔琛白狼一樣陰鸷的眼神,忙又縮回去。
隻是這麽點水而過的一個信号,卻令盧軒瞬間警醒過來——他跟崔琛不一樣,他在爲惡時很清楚别人背地裏如何恨他,他平日裏不當一回事,隻是認定了這些人拿他沒辦法罷了。
但此刻他卻不得不考慮後果了。
這是在别人的地盤上。
市井小民不通謀略,很可能一時沖動就拆穿了他的虛張聲勢。若真的當街被市井小民砸爛白菜,日後傳揚出去,他和崔琛就不用做人了。
再看一眼那少女一直噙在唇邊的微笑,心裏就有了些不一樣的滋味。
他是能放下架子的,立刻改口,“既然是姑娘買下的東西,今日便是我的不是。令姑娘損壞了多少财貨,盧某願意雙倍補償。還請姑娘既往不咎。”
少女卻也沒窮追不舍,道:“既然你肯認錯,我也不必太追究。”帶笑的眸子便瞟過崔琛,道,“反正我家的人也沒吃什麽虧。”
四面都是忍俊不禁的笑聲。而崔琛居然就這麽安安靜靜的垂下眼眸來,一言未發。
少女又道:“我家的東西,你按原價賠償就是了。隻是牽連了這麽多無辜商販,卻令人十分不忍了……這賠禮……”
盧軒忙說:“賠給小娘子多少,自然就賠給他們多少。”
少女笑着點了點頭。
司馬煜壓在衛琅背上,贊許道:“這小娘子好氣勢啊。”
謝漣沉默不語,衛琅也默不作聲。
司馬煜:呃……難道他說錯了嗎?
就見那姑娘依舊大方從容的走回去,在離他們不遠的一輛牛車前停了下來,屈身一福,道:“小娘子吩咐的事已經辦妥了。”
有朔風卷地而過。仿佛那風卷着冰淩凍穿了衣衫,司馬煜整個身體都僵硬起來。
他就望着那扇被棉氈遮住的車窗。
但車廂裏面的姑娘連手指也不曾探出來半分。他可以想見她娉袅獨坐的儀态,必然是他生平僅見的美好和端莊。
“令他道歉。”裏面傳來聲音,“若不肯,接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