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從容,這一回卻有些詞窮,總覺得開口便會唐突了她。
卻是阿狸先說話,“前些日子收到世兄送的筆筒,十分喜愛。在這裏謝過了。”
謝漣道:“是上回去丹徒縣瞧見的。說是用竹根雕成,卻不是南邊的技藝。看着别緻便帶回來,并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你喜歡就好。”
阿狸便點了點頭,道:“勞世兄記着。”
她道完謝便又望着飛雪,謝漣則望着她。她眸光幹淨,波瀾不起——雖沒什麽不妥,謝漣卻總覺得有哪裏不協調——她目光裏的幹淨并不是十歲少女不經世事的純淨,反而更像是閱盡千帆後,塵埃落盡的平和。雖也很好,卻有些了無生趣的模樣,令人難過。
謝漣不由就說,“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阿狸摩挲着手上袖爐,垂了眼眸,很長時間沒有做聲。在謝漣幾乎以爲她不會答話了的時候,才開口道:“大前年桓娘慶生,世兄可曾去過?”
謝漣略一回想,便點了點頭——彼時他已出了孝。而桓淨寵愛小女兒,幾乎年年都爲她慶生。他不會無故缺席。
阿狸便道:“我也去了。依稀記得世兄自镂窗外走過,幾位夫人交口誇贊。”
謝漣總覺得有哪裏不對,然而阿狸說的也不無道理。世家交際就這麽大的圈子,偶爾哪次無意中瞟見了,都是很平常的事。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也并不奇怪。
過于糾纏便是一種輕浮,謝漣便不好多問。隻笑道:“想來是了。”
阿狸依舊垂着頭,就這麽側對着謝漣,蜻蜓點水般行禮,道:“時候不早,我便不作陪了。世兄還請自便。”
不待謝漣挽留,便再點頭緻意。逶迤下了石階,走進茫茫飛雪中。
謝漣見她沒帶雨傘,忙去檐下籬笆邊尋到自己的傘。然而才追了兩步,阿狸身邊伺候的小丫頭便跟到她身後,将一柄竹骨傘撐開來,替她遮了雪。阿狸扶了小丫頭的手臂,将她一道拉在傘下,頭也不曾回一下,便消失在湖石的那一邊。
衛琅那邊也鬧騰夠了,就跑來向老太太辭行,想順便讨一杯熱羊奶喝。
他在山裏跑慣了,再大的雪也隻等閑。此刻頭上還蒸着汗,熱氣騰騰的。遠遠望見阿狸裹得嚴嚴實實的走過來,一張臉讓兜帽上長絨襯着,隻有巴掌大小,還冷得連鼻尖都泛紅了,就有些歎爲觀止。心想,體質差成這樣,可怎麽得了。看來以後得多花心思,帶着她鍛煉了。
他這一年也十二歲了。如果說早些年還隻知道好玩,戲弄阿狸時什麽也不懂,那麽現在改懂的不該懂的就已經都懂了。
他很清楚,阿狸四叔想把阿狸許配給他——衛琅自己倒不覺得阿狸有什麽。隻是恩師如父,甚至論起親近和敬重來,阿狸四叔還排在他阿爹前邊兒。衛琅自己也想過,他日後一定要讨一個王家閨女當老婆,好跟他師父親上加親。既然阿狸是他師父中意的,那更沒什麽好說的了。就她了呗。
不過衛琅也有心事。
——以他衛家熏陶出來的眼光看,阿狸日後在模樣上真沒太大的前途,頂多也就是看着順眼,肯定沒法把他阿姊們比下去——說真的,衛琅對此還是比較介意的。别看他阿姊們在外面一個比一個溫婉知性,回到家卻一個比一個挑剔刻薄。媳婦兒不在美貌上徹底壓他們一頭,他被取笑也就罷了,隻怕媳婦兒自己少不了氣受。
不過後來他又想了想,沒關系啊,美貌比不上,咱比力氣。誰敢唧唧歪歪,一拳砸扁她,看她以後還敢不敢挑剔。
想到一隻母猩猩腳踩衆花,在他家稱王稱霸的情景,衛琅就有種微妙的愉悅感。對阿狸的沒前途的相貌反而無比期待起來。
當然,王家閨女行情太好,何況還是王坦的閨女,何況阿狸模樣雖比不過他阿姊們但比别人還是不差的。不是他想娶就能娶到。衛琅不想讓他師父丢臉,是以有事沒事兒就往王家跑。小舅子肯定是要收服的,嶽父跟前也得表現着,老太太早就倒戈了——就是嶽母比較難讨好,幸而對他印象似乎還不錯,有争取的餘地。
到最後,衛琅發現唯一難擺平的,好像就是老婆自己了。
衛琅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阿狸給他的感覺。
——他就沒見過這麽苦大仇深的姑娘!
你說她爹疼娘愛,兄友弟恭,頂上也沒什麽阿姊從小把她當布娃娃玩兒,她究竟有什麽好愁的啊!
明明就是睡覺都能笑醒的完美人生。
衛琅實在怕她把自己愁壞了,因此總是有事沒事找她麻煩。若老太太房裏碰上,她越不愛說話他便越要想法設法讓老太太留下她說話,她越不愛跟他打交道他就越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往她屋裏送,常常文雅微笑着給她使絆子說重話,怎麽能惹人生氣怎麽來。被鄙視了也百折不撓頑強不屈的找她麻煩。
阿狸從一開始毫無反應,到現在也開始有些無可奈何了。
而且衛琅發現,阿狸好像明白他的好意,心裏是領情的——雖然這些許剝奪了他的樂趣,但衛琅還是覺得很欣慰——不愧是要當他老婆的人,聰明敏銳,不錯不錯。
衛琅覺得自己快要大功告成了,差不多是時候把老婆定下了。
他想了想,自己阿爹面子可能不太夠。阿狸娘一句“孩子太小”,就能輕易駁回去。還是得阿狸四叔親自保媒。他差不多也該向阿狸四叔提個醒兒了——既然有這份心就趁早不趁晚。否則以後提親的多了,還得跟人争,多麻煩。
——這娃完全沒想過阿狸願不願意。反正他都願意了不是。
他上前跟阿狸打招呼。
一如既往的禮節周到,溫文爾雅,“妹妹剛從老太太那裏來?”
阿狸道:“是。阿婆還醒着,阿兄快去吧。”
——這句“阿兄”是衛琅自己争取來的。都這麽熟了,還世兄世兄的叫,那就太刻意了。
衛琅道:“嗯。”卻把話截開,仿佛順便問一句似的,“看你有心事,是誰欺負你了?”
阿狸:……呃,這話從何說起啊?
衛琅那雙眼睛不着痕迹的垂了垂,睫毛掩去一道殺機,比着她的眼睛,虛揩了揩,笑道,“一臉難過極了卻不知怎麽哭的樣子——難過些什麽?說出來,我替你處置。”
阿狸:=__=|||……什麽處置啊,你根本就是去砍人吧阿醜!
“你想多了!”
“哦——”這個哦字拖了長長的尾音,“沒事就好。下着雪呢,趕緊去去吧。”
阿狸:=__=|||喂喂,一臉提刀砍人去的模樣……怎麽可能安心走啊!
“真沒人欺負我。”
“嗯,我知道了。”溫文爾雅。
“我沒騙你。”
“你怎麽了?我有說你騙我嗎?”裝傻裝傻,“趕緊回去,鞋都濕了。我看阿婆去了。”
阿狸:>皿<!!!好想咬他!
反正從老太太院裏到遠香閣就這麽點路,真有人欺負了阿狸,衛琅一路找去肯定能遇上。也不着急。
尋到老太太院子裏,沒遇上旁人,倒是看到謝漣在紫藤長廊下邊看雪。
一臉茫然若失的模樣。
衛琅就有些無語——怎麽一個兩個都這樣啊!
阿狸是個小姑娘也就罷了,謝漣一個比他還沒心沒肺的人,誰能欺負到他?難道是老太太發脾氣了?
才要走過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頭。就停住腳步,咬着手指想了一會兒。
片刻之後擡起頭,就有了些危機感——阿狸也許不是被欺負了,而是跟謝漣相互欺負了。大概也不是欺負,而是一種很微妙的……喜歡?
說真的,衛琅還沒開竅。
縱然他覺得自己該娶阿狸,但實質上他對阿狸的偏袒根本就是兄長對妹妹的保護。如果結婚不限定男女,讓他娶王琰他都未必有什麽意見。
他對男女之情的了解全部來自于他家中六個阿姊的窮折騰。但他的阿姊和姐夫們顯然跟阿狸和謝漣不同,他沒辦法把兩邊聯系到一起去。
他十餘年的生命裏,被阿姊們當女孩兒打扮了足足六七年,都沒有産生此刻這麽強烈的錯亂感。
不過他這種殺胚慣常愛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處置。
因此他隻是錯亂了一小會兒就決定——反正就一個姑娘,自然是誰搶到了歸誰。
他心裏,搶老婆和搶糖果之間,尚沒有十分明确的區别。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衛琅這麽性急的。
阿狸四叔聽衛琅說完了,就忍着笑讓衛琅坐下來,不緊不慢的給他倒了杯茶。喝茶喝到衛琅都要暴躁了,才笑問道:“你心裏喜歡阿狸嗎?”
衛琅:……
“當然是喜歡的。”衛琅說。這不是廢話嘛,不喜歡幹嘛娶回家不是找罪受嘛。他可是有六個姐姐的人,實在太知道女人的殺傷力了。
阿狸四叔就說:“其實王家又不是隻有阿狸一個姑娘。我瞧着阿棠也很好,讓你娶她,你覺得怎麽樣?”
衛琅就有些發懵,“呃……不是一直都是阿狸嗎?”
“你隻說好與不好。”
衛琅想了想——自然是不好的,這個阿棠他都沒見過,哪裏有阿狸這麽熟。
但他忽然又覺得,其實也有好處。至少他就用不着和謝漣搶了——雖然如果真是從謝漣手裏搶來的一定更令人得意些,但是不知怎麽的,衛琅想到那日阿狸和謝漣的表情,就有些不想搶。
這孩子雖然還不明白什麽叫“奪人所愛”,卻已經有了與之相應的敏銳。
阿狸四叔就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你啊,就是太急性子了。其實有什麽好着急得,慢慢的認清自己的心再動手,不是更穩更準嗎?這世上也有些東西,曆久彌醇。手快了,反而要錯失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