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正下着雪。
衛琅和謝漣都去了王琰家,隻剩司馬煜一個人,他覺得十分無聊。就裹了條長鬥篷,一個人烤着熏籠看雪。
其實不止衛琅覺察出不對頭,司馬煜也隐約感覺到了,他好像和王家犯克。每每提起來就要頭痛耳鳴,令人煩不勝煩。
他是那種越不讓他碰的東西,他就越要一探究竟的人,早不知多少次籌劃着去王家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然而每每啓程,身上便加倍不舒服起來。有時難過得仿佛連心髒都被人捏住了一樣,喘不過氣。隻得作罷。命太醫來瞧,太醫隻說他氣血旺盛,十分的健壯,沒什麽不妥。
司馬煜越發的不解。
其實他并不怕冷,這些年大冬天沖冷水澡早就練出來了。此刻裹了鬥篷也是因爲有宮人怕他凍着,特地翻出來的。他平日裏最煩這些人在身邊繞,這一回卻莫名其妙就接了過來。
此刻捂出了一身汗。然而望着外間茫茫飛雪,心裏便也有些東西被什麽積雪覆蓋住一般。一時竟動也不想動。
擡手端了茶水來喝,端到半途便停下來。目光尋了一遍,卻不知自己在尋些什麽。茶湯飲在口中,索然寡味。便随手丢開了。
枯坐了片刻,幹脆把鬥篷帽子拉上,起身大步往雪地裏去。
白雪飄絮,天陰而低,四面樓宇都被覆壓着生生矮闊了一層。極目而望,隻見一片茫茫景象。
司馬煜一路踩着地上未留轍印的雪地,往顯陽殿裏去。這條路是他從小走熟了的。
進了台城,臨近顯陽殿外,有一條流水。因源頭是一道溫泉,越在這種酷寒時候,越騰着白霧。雪花化在那白霧上。萬物一色素白,唯水流碧綠如玉,兩側迎春枯藤上雪花半積半化,青石生露。曲水通幽處,往裏草木山石掩映的便是顯陽殿東流玉亭。往前過一座拱橋,出一道院門後,則是一條南北通透的坦途。也是台城裏主道。
司馬煜就在這裏停了腳步。
有來打水的宮女說笑着走出來,看到司馬煜在,忙噤聲,跪下來見禮。
司馬煜望着她們,恍惚了一陣。腦子裏卻不知在想什麽。默然轉身便走了。
他離得遠了,兩個小宮女才互相打趣着起身。
“那眼神吓了我一跳,還以爲殿下看上你了。”
另一個便笑着去打她,“胡說什麽呢?水要涼了,再不送上去,小心罰你。”
然而這位太子每到顯陽殿裏來,眼睛總在宮女身上找什麽。他也到了知人事的時候,殿中宮女存心思的并不少。隻無人琢磨出他的喜好來罷了。
兩人各自攏了攏钗環,才款步往殿裏去。
司馬煜冒雪前行。他總覺得少了些什麽。然而究竟少了什麽,他并不知道。隻是茫然若失的心緒便像白雪紛揚,不停的飄落下來。
從阿婆處出來,阿狸便在回廊下看雪。
這已經是三周目她讀檔之後第三個年頭。她生日就在大年初一元日那天,借着這個年頭正是十歲。
這兩日她阿娘已經開始爲她尋思婆家,雖不說什麽,心裏大概也已經有一本明賬,隻待驗看。阿狸能覺得出來,這一回她阿娘看上的也還是謝漣。
會看上謝漣這孩子真是再正常不過。一來,兩家往來密切,又都是一等一的名門,見識過一等一的人才,謝漣究竟有多靈秀,她阿娘早看在眼裏。二來,謝漣待她,也有意無意與别人區别開。别的不說,就隻講阿狸的生日。因是各家忙年的時候,連她阿爹阿娘都不特地爲她慶生,謝漣卻回回都記得在年禮之外另爲她備下一份壽禮。禮品算不上貴重,卻相當雅緻得體。
不是親戚家的同輩,更不是十分交好的密友。這一份心意便很是難得。也不怪阿狸娘看他格外順眼些。
阿狸在龜殼裏縮了三年,終究還是到了這一天。
這個世界上她最不想再禍害的就是謝漣。是以這些年謝漣的示好她都客套淡漠的回應。
然而謝漣在人際上天生就有一種才能。當他想與你結交時,肯與不肯就不是你說得算了。
自那年送給阿狸一柄竹扇之後,兩個人的往來雖淡泊,卻也一直沒有中斷。每每阿狸以爲要告一段落時,謝漣都有本事接續起來。他選的時機正好,要麽是年禮,要麽是順便捎給你的手信,要麽是壽禮,要麽是賀禮——總能挑出那麽一兩個光明正大的明目。
偏偏王家家教就是這麽一闆一眼。有來必有往,既不能禮下于人,也不能失禮于人。而這一遭跟當年謝漣去兖州那一次不同,不是私相授受,也不曾避人耳目。是以阿狸也不得不繼續回禮。
謝漣在分寸上把握得十分得體。淡泊而長遠,是君子之交的氣度。然而他回回都記着你,本身就是對你另眼相看。他不明說,那留白處卻意味深長。你說是世交親厚固然也可以,卻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阿狸可以裝嫩,推脫年幼,故作不知。然而這借口總有不能用的那一天。
回廊上紫藤藤蔓虬曲,枯枝從廊上探下來,枝頭挑了白雪,雪下有毛茸茸的新芽生成。
庭院裏奇石嶙峋。石間蘭草花樹盡被白雪覆蓋,玲珑晶瑩如瓊花千樹,卻半點顔色也尋不見。
雪越下越大。
阿狸披着猩紅色的鬥篷,翻上兜帽來帶着,隻露出一張巴掌大的臉。江南寒風也不割面,隻風裏水汽一點點将寒意沁進來。在外面待久了,面上便如淡掃了胭脂,白淨脂膚下透出鮮嫩的粉色來。眼睛也沾水般幹淨。
謝漣一走進老太太院子,就望見阿狸站在那裏。紅梅一樣馥郁濃烈的顔色,卻冰雪般剔透淡漠。
見他進來,遠遠的行一個禮,點一下頭。宛若雲行水流。謝漣心跳竟就慢了半拍,一瞬間連白雪也馨香曼妙起來。
他停了腳步,手探了探心口,略有些不解。片刻之後,才對阿狸點頭還禮。
阿狸便不再看他,依舊望着院中流風回雪,舞動在半空。
老太太是不喜歡謝家人的。不爲别的,就因爲司空王欽家與謝太傅壞過兩門親,且是謝太傅先令女兒棄夫的。王欽家和王坦家同宗,老太太當然向着自家人,便不怎麽愛搭理謝桓。
隻是謝漣這少年真心俊朗清雅,老太太也不是個遷怒于小輩的,對謝漣一向還算慈祥。
謝漣到王家來也從不忘來老太太屋裏拜見。
隻是像衛琅那般,進去便跟老太太聊得歡聲笑語天花亂墜,俨如忘年之交,也不可能。
不過兩盞茶的功夫,便已經出來。
出來時阿狸還站在哪裏。謝漣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上前去。
。
顯陽殿裏,皇後正跟幾個小姑、閨女說話。
司馬煜晃悠進去,見一群姑姑姐姐,先懵了一陣子。
旁人還好,長宜公主是養在皇後跟前的,從小看着他長大,便無太多避諱。見他仄仄的模樣,先笑起來,“大正月的,你又鬧騰誰去了?”
司馬煜:……=__=
跟姑姑阿姊們打過招呼,對長宜公主做個鬼臉,便蹭到皇後那裏去。
皇後當着公主們的面,從來不偏愛司馬煜。母女姑嫂間話着家常,對司馬煜的亂入表示十分嫌棄,“不是說今日要出去玩兒嗎?怎麽到我這裏來了?”
司馬煜道:“身上不舒服,沒去成。”眼睛滴溜溜望了皇後一會兒,道,“阿娘,我有事求你。”
皇後:……
“就說你哪回來不是有事求我吧。”自己也笑起來,“說吧,可是又闖什麽禍了?”
“這回是件好事,我保證。”也不待皇後說,就先拉了個胡床過來坐下,“我想讓王坦的兒子給我當伴讀。”
——既然他去不了王家,那幹脆就讓王家人來見他好了。
他一說倒是勾起皇後的心事來,皇後一時就沒答話。隻問長宜公主,“你夫家跟王坦家是有來往的?”
長宜公主笑道:“是。别的我不敢說,王坦家這兒子卻是極好的。雖年少,卻樣樣都不落人後,最難得的是心思純淨,正直明理。”
皇後就點了點頭,“能教出這樣的兒子,想必家教也是好的。”
“想來是不差的。”長宜公主聽皇後有意探問,便接着說,“他家裏還有兩個姊妹,大的十歲,名叫王琳;小的才滿周歲,尚未取名。小的且不論,大的卻不怎麽愛抛頭露面,究竟人品怎麽樣,也不好論斷——書法、繡活倒是極出衆。去年我夫家祖母慶生,她跟着王夫人露了一面,”一面想着,就笑道,“模樣也很周正,就是不愛說話。聽說從小就是個讷于言辭的。”
皇後道:“這不是個毛病。伶俐有伶俐的好處,文靜也有文靜的好處。”
長宜公主笑着點頭。
倒是一旁坐的靜安長公主皺了眉頭,道:“你一說我倒是想起來,那個王琳,可是那一日在堂下跟個小子玩草編的?”
一屋子人都望向長宜公主。長宜公主十分尴尬,然而靜安長公主是她姑母,她卻不好十分辯駁,隻能答:“是她。另一個卻不是什麽小子,是敬叔家的老七,名叫沈蒜子。”又說,“借着這個年,也才隻四歲。”
靜安長公主越發輕蔑道,“原來是家奴子。”
沈敬是庶子,母家卑微。雖人才十分出衆,卻總被人嘲做沈家奴——這個時代就是這麽不把庶子當人看,實在是因爲嫡妻娘家不好惹。
靜安公主自恃是庾太後所出,明知皇帝自己就是庶出,還這麽說,其實是在故意放地圖炮。
便有人打圓場,笑着轉移話題,“這小娘子倒是孩子心性。”
長宜公主道:“也不是——小孩子聽了冷言冷語,偷偷在堂下哭呢。一屋子人都圍着沈田子轉,也沒誰去管他。王琳見了,便編了隻草蝈蝈兒給他,逗了他一會兒。”
靜安公主又道:“跟個家奴子混在一處,到底還是有失身份。”
這次連長宜公主也有些惱,便不理她,隻對皇後道,“我瞧着她對沈蒜子笑的模樣,真是好看。”
平日裏都是司馬煜和稀泥,這一回他卻比誰都呆,竟像神遊去了似的。
皇後便也笑道:“這姑娘倒是副軟心腸。”
才又端起杯子,撥了撥茶梗,對司馬煜道:“我會尋個時候跟你阿爹說。隻是一件,人家孩子與你不同,等來了,可不許欺負他。”
長宜公主偷偷拽了司馬煜兩回,他才回過神來。忙道,“這個當然。”
皇後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衆人便也不久坐,紛紛起身告辭。
司馬煜叫住長宜公主,“阿姊找我要的字帖已經尋到了。稍等片刻,我令人取來。”長宜公主隻好留步。
不多時,司馬煜應付完了皇後的問話,火急火燎的追過來。
長宜公主就笑道:“字帖呢?拿來。”
司馬煜不以爲意,道:“我那邊有的,阿姊随便挑。”
長宜公主哭笑不得,“你還真大方——說吧,有什麽事?”
司馬煜道:“那個……”他心口又抽疼起來,連腦中都有些昏黑,卻強忍住了,硬逼着自己說出口來,“王琳……你再跟我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