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盡管這一次沒有阿狸跟着,司馬煜一行人還是在襄陽遇上了慕容隽。
衛琅個殺胚再度帶上一隊私兵就殺過去了,追到漢江北面秦軍大營附近,大搖大擺的偵查了一圈,确定人真的已經回營并且确實不打算派兵出來滅了他這十幾個人,才略帶惋惜的撤兵回去。
其實不是慕容隽不想滅了他。此人打了一輩子仗,素來都以穩重和後發制人見長。他見過嚣張跋扈的,卻沒見過衛琅這麽嚣張跋扈的——就十幾個人追到人家大營前,徘徊不去,分明就是在誘他出戰。慕容隽想了想,此人不是來找死的,就是後面有大軍待援。
在看這些人行止有素,不露怯意,也不冒進,總也誘不進弓箭射程裏。就知道這裏面有人才,人才自然不會是來送死的,越發确定是後者了。
反正就十幾個人而已,他也不放在眼裏。一面等着斥候回來,一面就進帳吃了一碗羊酪。
羊酪才吃完,裨将就來報,說是附近十裏沒有大軍迹象,要不要出去宰了那些砸碎?
慕容隽不動聲色,隻說:“反正是砸碎,想宰就去宰了吧。别去的太遠。”
裨将暗帶鄙視——自慕容隽來了之後,就沒表現出跟一代名将相匹配的幹練和氣概來,反而多顯露出老态和怯懦,他難免就覺得慕容隽成名僥幸,已經存了輕視的心思。再想想,慕容隽可不就是老了嗎?且他是從北燕叛逃來的,北燕都被滅國了,他能不怯懦嗎?
越發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末将就去會一會。”
裨将帶人馬出營追衛琅去了。慕容隽看了看天,算了算日子——十月二十九,風自上來。晚上會是個劫營的好日子。
從裨将來報,說沒有大軍待援時,慕容隽就覺得,外面不管是誰帶兵來的,此人都後生可畏。可惜年輕人就是血氣太盛了,謀算不老,就容易讓人看透。
若換一個情景,今晚這少年敢來劫營,慕容隽定然要他的命,不叫他有時日長成。
但是……關他什麽事?北秦不是他的故國,氐人反是他的仇敵。
他這幾日在前線勘察,已經覺出來,南邊士兵悍勇,訓練有素,又有勇将、智将,早不是十年前可比的了。不說丞相死後,秦人法令廢弛,驕奢淫逸,就是他們最令行如山、悍勇善戰的時候,也未必能打赢。何況内患重重,實在不宜輕易大軍遠征。秦帝這次根本就是自取滅亡。慕容隽雖敬重這個人,卻也不打算替他賣命。從被調到前線那日,就在想着怎麽回後方去。
小敗被責,自請老邁而退,也未嘗不是個好法子。
于是慕容隽進賬又盛了一碗羊酪。
——茶茗雖好,也不過是酪奴。在南邊待久了,慕容隽已經有些想念家鄉的羊炙和羌煮了。
衛琅見有人來追,便放慢了速度,不遠不近的釣着。誘他們一路跟過來。他特地選的好馬,打不過,總是能逃的。
三百人,砍他們十五人是夠。但是敢追着他們過河,就有些托大了——司馬煜和謝漣身旁精壯護衛,少的時候也有五百人。何況襄陽是重鎮,守将從不敢懈怠了。
一陣砍殺。
雖然沒把慕容隽賺來,衛琅覺得自己也算不虛此行。
陣前折了副将,這本身就是一場大敗。慕容隽還沒打算做到這一步,聽說裨将追遠了,就派人帶三千人馬出營去救。
救回來的時候,裨将已經丢盔卸甲,狼狽不堪。慕容隽不輕不重斥責兩句,又進賬歇着去了。
裨将羞憤不已,見慕容隽一派理所當然的模樣,越發憤恨。
司馬煜這邊退兵回營。士兵們清點戰果,三個人就在江邊渡口木闆棧橋上商議事宜。
風吹蘆葦似雪,衣袂翻飛,烈烈有聲。江流去遠,天闊雲低,兩岸不辨人影,是個容易發曠古幽思的時候和地點。
當然,三個都是俗人,沒什麽感慨好發,打算說的都是劫營殺人的事。
謝漣已跟司馬煜商議過了,便不做聲,隻席地一坐,釣線一抛,聽他們兩個人說。
衛琅當然十分贊同去劫營。他今天去時已經特别留心看過了,哪裏适合埋伏,哪裏能殺進去,他大概有譜。
再讨論一下衣着和信号,覺得差不多了,就打算回去跟守将說。
臨走前,看謝漣已經入定了,兩個人就忍不住湊過去,“能釣到嗎?”
浮子就在這個時候跳了一跳,謝漣揚手收杆,魚出水時他就忍不住勾了唇角。待收上來,就亮給衛琅和司馬煜看。
居然是一條白鱗團頭鲂。
——還思建業水,終憶武昌魚。肉鮮汁濃,蒸煮燒焖皆好,江南少年無不知曉此魚的鮮美。連司馬煜看了眼睛都亮了一亮。
衛琅已經去翻魚簍,見裏面已經有四五條魚,一水閃銀的白鱗,肥滿鮮活。立刻就道,“開小竈,開小竈。”
謝漣釣來的魚,從來都隻有送不出去,就沒有舍不得的。這一次卻将魚簍一收,“開什麽小竈。”笑道,“我打算做成鲊送回去。”
衛琅和司馬煜就對視一眼,十分不滿的觑着謝漣——這也太失态了,吝啬這麽幾條魚,真是謝漣嗎?
千裏送魚,他跟桓娘什麽時候這麽情深了?
謝漣也不理他們,慢悠悠收了漁具,“時候不早,晚上不是還有事嗎?都回去歇着吧。”
已經一人當先。荷鋤般扛着魚竿,拎着魚簍走了。
還是司馬煜驟然回過神來,想到了什麽,忙跟上去,“上次給桓娘請太醫,是,是不是……”
謝漣腳步就頓了一頓。一時也有些走神,說不出到底是歡喜還是茫然。卻并沒有太糾結,便笑道:“是。到今日已經四個月了。”
衛琅:……靠!快手啊!
司馬煜已經轉到謝漣前面去攔人,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是什麽症狀?是不是乏力,困倦,總是莫名其妙就發熱。不怎麽愛吃東西?”
謝漣: =__=|||……又不是他懷孕,他怎麽會知道啊!
還是衛琅開口,“懷孕又不是生病,你說什麽呢。”
“會不會是先兆?”司馬煜還不死心,“……我也要寫家書問一問,順便幫你捎去吧。”
衛琅就油然而生一種寂寞感,想到這兩人都走到當爹那一步了,連王琰那呆子都定親了,就越發寂寞。
他決定,這次回去,再沒人答應嫁他,他就搶一個來娶。
夜裏劫營,慕容隽雖有所準備,卻還是被司馬煜三個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待他将局面穩定下來,司馬煜三人早已見好就收,幹淨利落的帶兵撤離。便此刻他去追,其實也未必追得上。
不由就感慨,南邊的少年,确實是英雄了得。
等他知道,來劫營的是南朝太子并謝桓家三郎時,他已經遠遠的離開了襄陽——并且也許一輩子都不能再回來了。
司馬煜的家書送回來時,阿狸正在吃藥。
其實她自己知道,她的病根本就不是藥石能治好的——是系統,它在提醒她,她的卷面分已經不及格了。除非有什麽逆轉性的加分情節,不然就要被判出局了。
但阿狸還是一滴都不剩的将藥都喝下去。
她還不想放棄。哪怕能多活一天也是有希望的。
她想和司馬煜白頭偕老。她不明白,爲什麽司馬煜就不行,他們明明互相喜歡。難道隻是因爲她炮灰了謝漣,就無論她和司馬煜怎樣和美相愛,都無法挽回了嗎?
她展開司馬煜的信。看他言辭諄諄,說他如何劫營,如何獲勝,如何英姿勃發,想到他站在城頭當風擺造型的模樣,忍不住就笑起來。
還跟個孩子似的。
他們才都這麽年少。才相攜走了起步,人生才剛剛開始。怎麽就被否定了?真該讓評委們也穿越一次試試,看他們還敢不敢随口說誰渣誰不配誰該死?他們信口論斷的時候,就不會想一想?他們看着是一場戲,可是在某一個時空,對某一些人而言,這可能就是他們所經所曆、有血有肉的生活。
還有命題老師,也太沒主見了吧——她們可是她教出來的,就算評委是她的衣食父母,她就不能對學生心軟一點,偷偷放一次水?
怎麽能這樣啊……
阿狸捧着信紙,眼淚就一滴一滴落下來。
信的後面,司馬煜又在叮咛,不要亂跑,不要亂想,要多吃、多睡、多開心,多想想他。是不是再叫太醫來看看,她是不是懷孕了才不舒服。聽說謝漣老婆懷孕也是這種症狀。
(謝漣:……你别胡說!)
阿狸淚水沒流完,就又笑噴了。
笑完了,就望着窗外青竹,看細雨零零飄落,若煙籠霧蒙,心境也一點點沉郁起來。
臘月裏,司馬煜巡守歸來。
阿狸病情仍吊在那裏,不好也不壞。她不欲叫司馬煜看出來,言笑如常,連太醫也不經常宣了。
但真實的狀況,還是不經意間一點一滴表露出來。
司馬煜正當最美好的年華,他不曾經曆過生離死别——人在十六七的年紀裏,都是不考慮這些事的。也隻在死别猝然降臨時,才知道原來它離自己這麽近——他隻知道阿狸身上不舒服,需要好好的調養着。卻沒想過這病可能是治不好的。
臘月裏事少,他卻也不怎麽往外跑了。
有時就對着阿狸的菜譜寫他的“吃菜集”,每寫完一篇就讀給阿狸聽。遇到阿狸沒做給他吃過的,就說:“等你好了,記得做給我吃。”
這孩子文采真心不行,但俏皮話倒是不少,每每讓阿狸笑得前仰後合。
有時就讓阿狸坐在他懷裏,兩個人共披一件鬥篷,隻露出兩顆腦袋來看雪,一邊說話,一邊搖啊搖。
外間白雪茫茫,紅梅怒放,屋宇樓閣層疊起伏,曲折缦回,在雪天裏那金彩朱砂一點點洗盡了,漸漸變做飛白染墨一副素淡畫卷;屋裏熏籠裏熱氣迎面撲來,茶茗飄起白霧,杯盞旁擱了一枝黃燦燦的櫻草花。司馬煜說得口感,就從鬥篷下伸出一隻手去端茶水,問阿狸一句,便先就這喂她一口,再将剩下的飲盡了。
有時他手持書卷,阿狸就從後面抱住他,伸手探進他衣服裏去。司馬煜就放下書,反過來撓她癢癢,鬧着鬧着,十有八九就到了床上。阿狸求饒了,他便得意洋洋的起身。阿狸就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長睫低垂,眸光潋滟,吐氣如蘭,“……别走。”縱然他一直覺得阿狸那句“懷了孕就好了”是在取笑他,但當阿狸說,“我們要一個孩子吧”時,他就相信,她很快會好起來。
阿狸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起來。
第二年四月,暮春孟夏之交,荼蘼花燦,小荷才露的時候,桓道憐臨盆。
因比預産早了十天,謝家還沒準備周全。
恰趕上謝清如歸甯。謝家宴客謝媒,司馬煜帶着阿狸微服來。忽然間喜事傳來,一時就忙亂起來。謝漣這麽沉靜的人,直接就提着酒壺跑了。
司馬煜和阿狸面面相觑,各自忍笑不語。
從中午等到霞光漫天時,産房才傳來消息。是個男孩兒,母子平安。
一家子人互相拱手道賀,臉上的歡喜藏都藏不住。連太傅見人都是樂呵呵的。
謝漣一直沒回來,王琰要陪謝清如。隻司馬煜和衛琅是外人,便也不久留。阿狸也跟着一道回去了。
謝漣守在桓道憐的床邊。
燈火暖得就想謝漣的目光。他正抱着孩子給桓道憐瞧。
桓道憐撥弄着,忍不住俯身親了親,問道:“可取了名字?
謝漣道:“大字叫炜,你覺得呢。”
桓道憐便喃喃念道:“彤管有炜……”點了點頭,“光輝燦爛,是個好名字。”又說道,“你會好好待他吧。”
謝漣笑望她一眼,帶點責怪,卻全無嚴厲。
桓道憐卻并不回應,依舊是淡淡的模樣,道:“該給我寫一封休書了。”
謝漣這次意識到她不是在開玩笑。卻并沒有立刻駁斥了,而是将孩子交給乳母,安放好了,才安靜的在桓道憐身邊坐下,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桓道憐望進謝漣的眼睛裏,帶些歎息,帶些難過,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柔着:“我自七歲時遇見你,到如今也十一年了。我很早之前——在知道自己要嫁你之前,就一直仰慕你。想着能與你相守此生于願已足,再不敢多求。結果我還是錯了——謝郎,人總是不知足的。自嫁給你之後,我才知道,其實我想要的遠遠不止這些。若得不到,我這一生都不能暢意,也許終會反傷到你。可是,你注定不會給我那麽多。還不如我早早抽身離去,免教日後傷情。”
謝漣沉默着,燭火明暗,躍動在眼睛裏。
許久之後,才将手覆在桓道憐手上,凝視着,道:“說說看,也許我能給呢?”
桓道憐笑着搖搖頭,“不可能,你心裏還有旁人,我覺察得到。我想着,你不能娶她,許是門第不當?如今你也有了子嗣,該可以擡她入門了。我不想和别人分搶,更不忍你一生苦戀不得,不如離去。”
謝漣不語。她便從枕下檀盒來打開——那裏面放這一枚同心結,一直銀絲福壽荷包,完好如新。
“你一直藏着的東西。”桓道憐說,“荷包我已找匠人修好了——真是精巧的活計,我是趕不上的。好好收着,既然是這麽珍惜的東西,就别再弄壞了。”
謝漣就将東西攥在手裏,片刻後,起身丢進了火盆裏。
“是我的錯,”他說,“不該留着,教你胡思亂想。”
桓道憐就垂着頭,唇邊還帶着笑,已低聲啜泣起來,“那是我做的……”但是謝漣的心意,卻已經向她證明了。
“什麽?”
“都是我做的,好難的工,花了很長時間才學會的……被你給燒了。”
謝漣:……
他忙回身去救,桓道憐就從後面抱住了他,“……我再做新的給你,記得要戴。”
“嗯。”謝漣忍不住笑着歎氣,回身抱住她,“開口就能說明白的事,花這麽大的心思。都是當娘的人了,真弄不明白你。”
沒到東宮,阿狸已撐不住,當夜就發起高熱來。幾乎不省人事。
掙紮着又活過來。她醒過來的時候,司馬煜還守在她的床邊。
看阿狸醒過來,便用力的攥住了她的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狸張了張嘴,司馬煜忙附耳去聽。
阿狸說的是:“能不能不要孩子了?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就我們兩個人過,好不好?”但是在司馬煜回答之前,她就已經先擺過頭去,“我亂說的。”
她這個時候才終于明白了——大概無子和專情,就是她的考題。
然而司馬煜是獨子,她怎麽能讓他無後?她又怎麽能在這個時候爲了賭題,騙他一個承諾?她死旗立得穩穩的了,何必将他下半輩子也拖下去?
她喝了一口水,對司馬煜說:“你上來躺下,抱抱我。”
她的聲音裏有留存不逝的時光。
那最美麗的年華,也在這個夜裏,永遠的停留。阿狸終究還是,再一次将他獨自丢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