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倒也不多說什麽,隻不時應一聲,更多的時候還是在埋頭做繡活。
不多時,便有下人來報,說是太子還在府上遊蕩。
——司馬煜來王府次數實在太多,下人們都認得他。誰敢逐客?也隻能來請夫人的主意了。
阿狸娘聽着,就有些煩憂,道:“這位祖宗還真是折騰,你說他心裏究竟怎麽想的?”
當娘的跟當少年少女們的不同,不會去想些喜歡不喜歡、競争不競争的瑣事,隻是覺得太子不走正路——若真喜歡阿狸,一早禀明了皇上和皇後就是。當初皇後明顯屬意阿狸,太子開口,斷沒不成的事。拖到如今,可見他沒提過。若是不喜歡阿狸,更不該這麽落人閑話,這個時候在府上晃蕩。
知道的,說他不靠譜,随心所欲。不知道的,還指不定以爲阿狸跟他有什麽私情呢。
就皺了眉頭,道:“他不是說自己叫馬明嗎?就隻跟他說,宴會已經散了,主人也不在府裏——請他改日來訪。”
來禀報的仆役就有些爲難,道:“小人也這麽說過,但殿下不肯走……小人也不敢勉強。”
阿狸娘想想也是這麽個理。
王坦不在府上,她還真拿捏不準這件事的分寸。看了看阿狸,便問道,“你有什麽主意?”
阿狸依舊埋着頭,“既在家裏,便是客。就将他請到蘭雪堂,令阿琰陪着說話。或是他倦了,自己告辭。或是等父親回來。”
阿狸娘也是這麽想,再沒别的法子了。便吩咐,“就照小娘子說的辦吧。”
阿狸照舊埋頭刺繡。
阿狸娘說得夠多,卻試探不出她更多心思來。不由就暗歎,這閨女大了,果真開始藏心事了。
就說:“阿娘雖喜歡謝阿胡,卻也不是非讓你嫁他不可——你父親還瞧上衛阿醜了呢。婚姻是終身大事,你不用勉強,就跟阿娘說句明白話,你是不是真中意阿胡。”
阿狸這才停了手上針線——她稍微有些懵,這怎麽又牽扯上衛琅了?
卻也沒計較,隻是笑道,“女兒真看上阿胡了……阿娘非逼我說出來啊。”
阿狸娘就笑噴了,“這有什麽好害羞的!你這麽說,阿娘也就放心了。看你不做聲,還以爲你……”瞟見阿狸手上繡活,又轉了話頭,“你對太子,是怎麽想的?”
阿狸:“太子,國之儲貳,日後的皇帝呗。”
阿狸娘道:“那太子妃,自然也就是日後的皇後了。”
阿狸點了點頭。
阿狸娘道:“也不是誰都能對這富貴淡然以對的。”
阿狸不由就擡頭望她阿娘,她阿娘也望着她,“在天家,兄弟、叔侄間是最不能相互倚重的——當年八王之亂,便可見端倪。唯有夫妻、母子之間,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唯有母舅、妻舅家裏人,才是天子可以倚重的親眷……所以,若王家能有一個太子妃,日後你的父親、弟弟、叔侄,必然能得倚重,令王家繁盛。而有王家爲你撐腰,便是天子,也不能不善待于你。這也是件互利的婚事,不會委屈了你。”
阿狸屏息不語。她阿娘又接着說,“所以,你若真看上太子了……”
阿狸忙搖頭,“女兒沒有。”
阿狸娘再看一眼她手上的繡品,就又歎了口氣。阿狸忙垂頭,便見絲綢上繡線缭亂,已不能看了。幹脆就将繡品丢到一旁。
“就是心裏有些亂。”阿狸說,“……阿娘出嫁前,心裏就沒有忐忑過?”
阿狸想到當初的事,忍不住笑起來。眸光越發溫和,語氣也輕柔起來,道:“亂過。不過我知道,你阿爹日後會對我好。便他對我不好,我也不怕他——有什麽好怕的呢?也就釋然了。可沒亂成你這個樣子。”
“但是……就算不怕,也終究是辜負了。情分斷了,就再找不回來了。”
她阿娘就審視着阿狸,眼睛裏一點點溢出笑來。搖了搖頭,道,“終究還是個小孩子。”
阿狸:……=__=
“這種事,阿娘一句半句也跟你說不明白。你隻要記得要‘拿得起、穩得住、放得下’,也就夠了。其他的——”見阿狸洗耳恭聽頭,她阿娘便又接着說,“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能計算的,感情也是一樣——你聽人說真情無價,也不要盡信。情之一字,固然不能按斤按兩的去稱,卻也是有‘價’的。所謂買不到,也不過是你付出的‘價’不對罷了。或是付錯了,或是不夠。”
阿狸再點頭。
“既然有價,自然就是可以換的。可以從無到有,也可能會從有到無。端看你是怎麽經營的。人性健忘。不去經營,不肯付出,哪來得天長地久的情分?”
阿狸等她阿娘說該怎麽經營,她阿娘卻又轉了話頭,“——不過這一件,阿娘倒不替你擔心。”
阿狸是個最可人疼的,也是個最會疼人的。沒公主病。這倒不是阿狸娘自誇。
“既然有價,也就有值得,有不值得。經營到了極處,還是不能以心換心,那就沒什麽好勉強的了。真被辜負了,也是他不值得。沒什麽好留戀的。”
阿狸就有些遲疑,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的問,“可若還是喜歡……該怎麽辦?”
“能怎麽辦?”她阿娘笑起來,“隻能賤賤的倒貼上去呗。你最好别——阿娘養你這麽大,也是巴心巴肝的疼。讓别人糟踐了,可憐了阿爹阿娘在你身上的用心。”
阿狸忍不住就笑了出來。
她阿娘就捧了她的臉,揉搓兩下,“别患得患失的,不像個大家閨秀——有爹娘給你撐腰呢。日後就算不行,也沒什麽好怕的。記住了嗎?”
阿狸垂着眸子吃吃的笑,“記住啦。”
“話又說回來,阿娘看謝漣不是個冷情的。你也得有數。”
阿狸點了點頭。将針線收起來,道:“時候不早了,阿娘歇着吧。”
她阿娘也說,“去吧。你也好好想想阿娘的話。”
阿狸便收拾了東西,往後院裏去。
外間天依舊陰着,雨卻将停了,隻細如絲線的飄着。落地無聲。
繞過西邊書房,見屋裏亮起了燈,已可望見王琰臨窗讀書的剪影,阿狸便有些疑惑。吩咐身旁丫頭去問一問。
自己則撐了傘,隻在假山石下等着。
天色已經有些暗沉,遠處樹蔭房屋都漆黑着,近處地上卻有些反明,隻色彩越發的濃豔了。
細雨中菊花濃墨重彩,畫上去的一般。水珠滾在上面,令人忍不住便要伸手去撥。
阿狸才俯身,眼前便遞過來一大把黃燦燦的雛菊花、
阿狸慢慢的擡頭,看清是司馬煜同樣忐忑專注的望着她,便猛的退了一步,傘也丢了。一時驚慌着。
司馬煜忙往後退了退,眼巴巴望着她,道:“這個……給你的。”
阿狸不接,側身避讓着垂下頭去,行禮道,“太子殿下萬安。”
司馬煜道:“不用拘禮。”
手上的野菊花又往前遞了遞,見阿狸又要退,忙收回來,道:“我不逾越!你,你不要再躲了。我隻來問幾句話。”
阿狸默不作聲,幾乎要背對着他了。
司馬煜就有些沮喪,卻還是鼓足了勇氣,微微往前探着,問道:“你……是不是很讨厭我。”
阿狸搖了搖頭。
司馬煜肩膀便微微松下來,臉上帶了些喜色,悄悄的往前靠了一步,“那麽,你有沒有那麽一點點……覺得我還不錯?”
阿狸腦子裏隻剩嗡嗡的響聲了,她氣息有些不接,卻還是屏住了,說,“殿下尊貴,我不敢議論。”
“非要你議論呢?”
“……殿下聖智天成,自然是好的。”
司馬煜就靜了一會兒。勉強也接受了這個回答,又問,“那麽……你有沒有那麽一點點喜歡?”
阿狸已經一團亂了。
“隻敢敬畏,不敢有私心喜愛。”
“如果非讓你喜歡呢?”
“殿下!”阿狸有些透不過氣來,“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她轉身便走。司馬煜一個錯步便攔在了她面前。擡了右手臂,阻住她的去路。那雙黑漆漆的鳳眼便在暗夜裏也有水色,專注的凝望着她,倔強的問:“如果非讓你喜歡呢?”
那細雨隻靜默的飄着,落在臉上也隻是一絲一絲的涼。
混亂到了極點,反而沒什麽好顧忌的了。
這一世她與司馬煜也不過才見過三次。司馬煜對她能有什麽真心實意的喜歡?不過是小孩子一時興緻罷了。但阿狸不同,她畢竟曾經爲了這一遭心情,賠上了一輩子。
終究還是意氣難平,仰了頭望回去,開口問道,“殿下喜歡什麽,心裏真的清楚嗎?”
那聲音雖細弱,卻也清晰。
司馬煜點頭,“自然是清楚的。”
阿狸道:“可是殿下爲什麽會喜歡?”
司馬煜眸子裏依舊沒有半分疑惑,“就是喜歡。看到便喜歡了。”
“那麽若殿下日後看到了别人,再喜歡了呢?”
阿狸心酸,眼睛裏已經泛紅。
司馬煜有些怔愣。于他而言,這隻是飄渺的、不可預知的,以至于他連想都沒想過的某種可能。如果阿狸隻是要一個保證,他願意給她。也一定會做到。
可是阿狸的眼睛不是這麽說的。那仿佛是她曾經經曆的過去一般,那麽沉痛,那麽真切,那麽畏懼,并且不曾痊愈。
他一時腦中空白,竟說不出話來。隻是本能的想要上前,想要将她抱在懷裏。連心也抽緊着,跟着疼了起來。
他上前時,阿狸便已經搖了頭。
她想要的,其實也并不是司馬煜的回答。
“……殿下命我說喜歡,我不敢不從。殿下命我喜歡,卻不是我想遵從,便能做到的。”她垂了睫毛,平靜的說,“匹夫不可奪志,人心不是這麽容易便能改的。”
司馬煜腦中便嗡的一響。
阿狸草草行過禮,便攬着裙子,飛快的跑走了。
她繞過角門,将門用力的關緊了。才蹲坐下來,抱住了膝蓋。
卻沒有真的哭出來。
她隻是那麽坐着,任雨水将身上一點點侵透了,才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
入了夜,阿狸爹終于從宮裏回來。司馬煜也回了台城。
而謝漣也見到了謝太傅。
這注定是個漫長的夜晚。
是謝太傅打斷了謝漣将出口的話,主動招呼他來下棋。
兩個人對面端坐,燈花噼啪作響。棋子落在榧木盤上,有金石之聲。
謝漣急着下完,落子得極快,布陣卻很妥帖。眉眼清亮,全無煩憂。
他是那種做什麽都能很快投入的人,輕易動搖不了他的心志,謝太傅自認将他教導得很好。這孩子也一貫懂事,令人放心。
棋到中盤,太傅終于開口,“今日阿羌在宮裏拟了一份聖旨。”
阿羌是謝家二公子謝滄,比謝漣大了足足一輪,正在朝中任中書舍人。拟定聖旨也算他的本職。
謝漣專注在棋盤上,也沒太用心,隻随口道:“嗯。”
太傅拈着棋子,“‘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俪儲貳,允歸冠族。中正王坦長女,門襲軒冕,家傳義方,柔順表質,幽閑成性。訓彰圖史,譽流邦國。正位儲闱,寔惟朝典。’①”他頓了一頓,“——太子妃,終于是花落王家了。”
謝漣依舊道一聲,“嗯。”
太傅便放下心來,不再說什麽。
然而在某一個時刻,謝漣手上棋子忽然便不再落下來。他仿佛此刻才終于聽明白叔父說的是什麽,動也不動的坐在哪裏。燭火跳躍,他身後暗影瘋長瘋消。
太傅便有些疑惑的望着他,道:“怎麽不下了。”
謝漣手上棋子靜靜的落了下來。他什麽也沒說,甚至面色都沒有稍變。隻是端坐着,眼睛裏的明亮的光芒卻一點點散開,混亂起來。
太傅中盤逆轉——謝漣後半盤棋下得簡直不忍卒睹,仿佛隻是爲落子而落子。卻始終沒有提前認輸。
等最後一顆棋子落完了,他才終于直身行禮,道:“阿胡先退下了。”
那聲音裏半分神采都沒有。
太傅就默默歎了口氣。知道這孩子什麽道理都明白的,并不多說。
隻點了點頭。
又問,“你先前有話要跟我說?”
“已經……沒有了。”謝漣這麽說。
他什麽道理都明白。就是因爲什麽道理都明白,這個時候才連一點情緒都不能發洩出來。
隻能沉默着,生生的任那些不能出口的心事,将心口刀劍一樣戳刺鋸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