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娘從屋裏望了望。
外間少年們大都是見過世面的,倒不會因爲一點意外就失态。大都從容坦蕩的舉杯聆聽,隻偶有幾個帶出點心事來,目光往一旁一飄,卻也很快便鎮定的收回來。
阿狸娘就歎了口氣,知道今日是見不到争先踴躍的場面了。
就又望向謝漣。
少年姿态挺拔,如出鞘之劍铮铮有聲,仿佛能在月光下凝起暗紫霜華。便在人群裏,也能一眼就揀出來。
此刻他聽王坦說話,雙眸就如寒星般清亮,專注從容,意氣風發,并不藏山隐水。
阿狸娘忍不住微笑颔首。
目光再飄到另一側去,不由就揉了揉額頭。
——太子站在那裏。
這少年在模樣上是比謝漣美貌的。因謝漣曬黑了些,便把他襯得更白淨。此刻站在那裏,雖謙遜卻也藏不住清貴,便如一枝淩雪綻放的白梅,皎潔光耀。那雙鳳眼也尤其的漆黑明亮,天生便帶了神采,靈動含情。
氣質也好,清透、貴氣。正是時下少女們最心儀的模樣。
阿狸娘就微微有些擔憂——阿狸她要是個顔控可怎麽辦?
不過又想了想,自己閨女才不是個這麽淺薄的人。這太子不靠譜的事,阿狸知道的還少嗎?她要是瞧上了太子,阿狸娘就該反省自家家教了。
便微微松了口氣,問一旁侍女,“郎君怎麽說?”
侍女道:“大人說,‘無妨,不必管他’。”
意思是,該怎麽樣,還怎麽樣。
但阿狸娘知道,太子不請自來,不惜冒名頂替,顯然就是瞧上了他家阿狸。這些少年心知肚明,便真對王家女公子有意,隻怕也沒人願意跟太子争女人。
阿狸這次能挑的,也沒幾個了。
阿狸娘點了點頭,道:“喚阿狸來吧。”
阿狸片刻後便回來了。
早先問過侍女,侍女卻也不知道前邊出了什麽狀況。阿狸也沒太往心裏記挂——反正她阿爹阿娘在呢,沒什麽需要她操心的。
她剛與謝漣說完了話,手裏攥着那隻銀簪子,面上燒得厲害。唇角不自覺就揚起來。心裏也想不了太多的事。
進去見過她阿娘。她阿娘看她臉上藏不住的小女兒情态,隻以爲要挑郎君了,她心中羞怯。便笑起來,招了招手,道:“别拘禮了,快過來吧。”
——這種“男人随你挑”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縱然人已經選好了,也還是忍不住想開開眼界,看看那些往日裏難得一見的才俊。阿狸便不扭捏,抿着唇上前去看。
阿狸擡手将竹簾撥開條縫。
阿狸娘等了好一會兒,卻沒見阿狸動一下。
心中疑惑,便也湊上去望了一眼。
外間已經祝酒三輪,此刻少年們正跟彼此相熟的人寒暄。從這邊望過去,正對着謝漣,沈田子在一旁不緊不慢和他說了句什麽,謝漣目光便望向一側。阿狸娘跟着看過去,便瞧見他對司馬煜舉了舉酒杯,司馬煜點頭還禮。
少年間顯然是有默契的,阿狸娘卻讀不懂他們眸子裏的話。才要再看,便見兩個人目光同時瞟過來,并不停留便各自移開。
隻這麽一眼之後,謝漣含笑垂眸,司馬煜上前和王坦說話。
阿狸手上立刻便松開了。
阿狸娘見她出神,知道她瞧見了。便低聲笑問道,“可有哪個看着與旁人不同?”
阿狸怔愣了片刻,才道:“女兒有些胸悶……想出去透一透。”
阿狸娘就有些不明白她的心思,卻還是道,“那就去透一透吧——早去早回。”
外間還落着雨,到門口便覺得潮氣侵人。
雨不大,卻鋪天蓋地。瀝瀝淅淅,不聞旁的聲音。屋前石榴樹早上見時還好,此刻卻落了滿地的黃葉,枝頭已經稀疏了。湖石上蘭草卻還生得葳蕤,越發被雨沖洗得油綠。
阿狸扶着廊柱望着庭院裏的雨水。風攜着水汽襲過來,令人頭腦清明。
人總是不經意間就忘了故知。然而當你刻意的時候,想忘的人卻怎麽也忘不掉。
決絕容易,不愛容易,甚至恨也容易。唯有忘與放最難。
哪怕你以爲自己忘記了、放下了,可是茫茫人海中,你總是一眼便能将他尋見。你就該知道,他依舊是不同的。
隻需要一眼,那些在埋藏中模糊了的東西便瞬間再度清晰起來。
可是那些東西,也隻有你一個人記得。
阿狸也曾經想過,她爲什麽不能拼一次?他還沒有愛上左佳思不是?她知道未來的種種,簡直就是照着攻略在通關不是?是他非要一次一次的在關鍵時候跑到她跟前來,令她前功盡棄的不是?
他簡直就像一隻上蹿下跳的笨狗,讓人忍不住就想踹他一腳,套個項圈刻上名字鎖起來。
最沖動的時候……哪怕粉身碎骨,也想要讓他知道,自己曾經如何的思慕着他,愛戀着他。然後強迫他也想起來,将他的思慕與喜歡争搶過來。
然而時間久了也就釋然了。
他就是這麽一隻棄犬,哪怕套上項圈養熟了,他心裏也總是要記挂舊主兒的。
何況這不是戀愛養成。他不是誰手下一成不變的數據流,隻要你答對了所有問題,好感度就能嗖嗖的往上升。
她很笨,她玩不轉他。
她隻想本本分分的過日子,有一個專心喜歡她的人,然後她用一輩子,全心全意的去對他好。
就這麽簡單而已。
阿狸歎了口氣。心中意氣漸漸平複下來。
決絕二字,縱然再難,也是要做到的。
她不能叫謝漣無辜步上自己的後塵。
如今她終于見了司馬煜最後一面,他跟記憶中簡直一模一樣,連眼神都不稍變一些。已了卻了心願。前塵種種,大約也就這麽結束了。
阿狸将手裏的簪子用帕子包好了,放進荷包裏,貼身帶着。
然後回了屋裏。
席上衆人都帶了些酒意,先前拘謹也終于放開了,此刻終于稍稍熱鬧起來。
阿狸娘已确認了謝漣最好,卻也沒松懈了心思——家裏還有個阿蘿呢,雖才不過五六歲……但總也會長到十五六歲不是?
阿狸娘就聽着這些人的談吐,看看各自的家教。琢磨着該給二姑娘挑個什麽樣的女婿。
瞧見阿狸進來,也不急着問她,隻低聲關切,“身上可還難受?”
阿狸道:“已經好了,本就不礙的。”
“再過來看一看?”
阿狸=__=|||,“……再看看,也行。”
阿狸娘就抿了唇,“喲……這瞧着,已經有中意的了?”
“……”
“害什麽羞啊。”阿狸娘笑道,“當年你父親……”說了一半又抿了唇,笑着掐斷了話頭,“誰家姑娘沒挑過?這是大事,切要看着滿意了。”
阿狸點了點頭,阿狸娘瞧她羞澀的模樣,越覺得好笑,一面拉她在一旁坐下,一面又忍不住道,“瞧上了誰,跟阿娘說說。”
竹簾就在阿狸爹後邊,阿狸娘聲音雖低,他凝神細聽,卻也能聽個隐約。
當爹的也在着急呢。
——王坦就是太正派了。這要換在平常,太子上前行禮說,“學生河内馬明”,王坦噴不死他。隻是他若點明了司馬煜的身份,今日給阿狸挑郎君的宴會,就别想繼續了。下次想要再這麽弄一回,也斷無可能。是以忍了下來,隻與司馬煜虛與委蛇。
但君臣名分就在那裏。司馬煜上前跟他說話,他每每就要站起來。待要恭敬,這厮偏又是“馬明”。待要從容,怠慢了太子,日後可就是個話頭啊!
王坦踹他出去的心早就有了。偏偏司馬煜不看眼色,時不時就堆着笑上前跟他套近乎。
折騰人呢這是!
此刻聽說阿狸已經有看中的了,王坦就松了口氣。
隻等阿狸說出來,就散了宴會,留重點人物繼續觀察。
所有人的人都留意着王坦呢。
王坦這一凝神,司馬煜和謝漣就都上了心。旁人有心細的也關注着,有不露痕迹的也自便着。一個個都豎起了耳朵。
司馬煜還是有些坐不住。
——他與謝漣比了多少年,隻是沒個勝負。如今終于大了,便明白,任他再好呢,意中人瞧不上,赢了又怎麽樣?
能叫阿狸說喜歡,或是叫阿狸爹答應把閨女嫁他,這才是貨真價實的赢了。就把決勝局放在了這次宴會上。
司馬煜不是個願賭不能服輸的人。阿狸于他,是心上人。謝漣于他,卻也是好兄弟。他不想因這件事與謝漣決裂,不死不休。
是以這一次的勝負,也将是最終的勝負。他認。
——他其實也隐約覺出,阿狸和謝漣之間從小到大的情誼,是他插不進去的。但是不努力就放手,他不能甘心。
他跟阿狸見面的機會少。隻能抓住僅有的幾次拼了命的表現,這回更是連着衣細節都找衛琅請教過了。他其實還想在阿狸決定前,跟她見見面,說說話。
他不敢說自己比謝漣好。但謝漣能做到的他一定也都能做到。謝漣做不到的,他也會努力做到。
但他甚至連這些都沒辦法說給阿狸知道,就要面臨一場裁決。
他終于起身走到王坦面前。
但外邊的消息來的比他更快,是皇帝的聖旨送了進來,傳召王坦入宮,商議國事。
送走了王坦,烏衣巷裏宴席也該散了。
阿狸陪着她阿娘回房,阿狸娘便又問,“看着誰好?先跟阿娘說了,回頭在告訴你阿爹。”
阿狸聽着細雨潤潤的落在傘上,望遠處桂樹嘉茂,亭亭如蓋。不覺抿唇,“阿爹右手第二座上的,最沉敏俊朗。女兒覺得……很好。”
阿狸娘一口氣終于舒了出來。已經笑道,“等阿娘和你阿爹商量……不會叫你失望。”
司馬煜急匆匆的尋找着王琰。
衛琅也在朱雀橋邊找到了謝漣。
少年正坐在橋欄上,淋着細雨,望遠山如畫。漆黑的眸子染了薄酒,柔得水光一般
江南煙雨朦胧,這一橋、一人、一流水,再有一柄釣竿,便可寫盡舒惬二字。
衛琅見他這般恣意,不覺就皺了眉頭,“你很舒服啊。就這麽勢在必得?”
謝漣笑着回頭望他,“有什麽不妥嗎?”
“大大的不妥。”衛琅就在橋欄邊俯身,“——你先前離席時,就已經打點清楚了吧。”
謝漣抿了嘴唇,笑而不語。
“不厚道。”衛琅就說,“你就不覺得不公平?”
謝漣彎了眉眼,輕聲道:“原本就不是講求公平的事。”
衛琅就點了點頭,“你自己明白就好——願賭服輸,可不要再生嫌隙了。你們兩個也折騰了有些年數了。”
謝漣就點了點頭。片刻後,又想到了什麽一般望了望衛琅。
雖沒看出什麽不對來,卻還是很快便從橋欄上下來,“先走一步。”
“怎麽這麽急?我才回來呢。”
“遲則生變。”謝漣依舊克制不住笑意,“還是早定下爲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