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氏那個奇葩宰輔果然在坐擁六倍于敵的大軍和以逸待勞的主場優勢之下,被一擊而潰。這一役之後,北燕兵敗如山倒。燕皇見勢不可守,倉皇率部衆北逃回龍城故地。沒來得及逃走的宗室與大臣被北秦大軍俘獲,押解到長安。
北燕四十餘年的經營,就此毀于一旦。
至于江北士族,他們依舊牢牢紮根在故土上——反正北邊胡人的皇朝從來都是割韭菜似的一茬去了一茬生,他們早習以爲常。正朔在江南,新的舊的胡人對他們而言都是一樣的,無所謂效忠與眷戀。反正你不犯我我也不折騰你,你若犯我我折騰不死你。烏堡門一關,該種地的種地,該練兵的練兵。堅壁之内,自稱體系。而堅壁之外,胡人甲還得提防着胡人乙,也實在不敢招惹他們。
這麽大的一場變故,崔盧兩家不置一詞,不出一兵。兩邊胡人兩相殺伐完畢,崔氏一門官複原職,額外奉送齊郡太守一職。
這就是胡人與江北高門的交際現狀。
此時北邊也也已入冬。
青齊一帶跟江南不同,冬日并無入骨的陰寒,冷得凜冽又嚣張。疾風催折枯草,秃枝寒峭指天,連城頭旗幟也常凍得不翻。
崔琛遊獵回來,縱馬入城。身後親兵用闆車推着堆疊的狼屍,車轅上滴血成冰。他就在那似有若無的血腥氣裏推開酒囊塞子,飲一口清酒,吩咐道:“誰報說狼群襲人的,讓他帶着被襲的那個來領狼肉。”
一人領命而去,其餘的将狼屍擡下來整理。崔琛瞧了一眼,見當中一隻狼毛皮如雪,不覺就起了興緻。驅馬過去,酒囊一翻,清酒便泠泠的落上狼眼,将周遭毛皮染的血污沖掉了。
冬日新換的獸毛密而長,當風翻轉。崔琛不由就想起當日阿狸身上穿的白狐裘,又想起上元節夜裏受辱。難得竟沒覺得憤恨,反而有些好笑。
他随意擡手指了指,道:“這一隻的毛皮我要了。其餘的你們分吧。”
便驅馬離開。
這一年過得飛快。仿佛隻是一個眨眼,就從年頭到了年尾。
雜事一言難盡。
自從太子坐穩了東宮,謝漣去了江北,衛琅跟着阿狸四叔遊曆蜀地,王琰的書房就冷清起來。他雖然也有些待不住,奈何年紀實在太小,家中人都不放心他出去跑。他也隻好安心的留在家裏讀書、習字,心急火燎的等着長大。
十月裏,北燕戰敗的消息傳來時,謝漣也托人捎了封信來。照着他的慣例,同來的自然還有一壇子魚。
王琰早憋壞了,回到書房便興沖沖的拆開謝漣的信。
封内有兩張信箋,各自折疊着。王琰就略有些疑惑。也先不急着展開,翻轉着看了下。就見薄的那張上用小楷簽着:“王琳親啓”。
王琰:……眼花了,絕對是他眼花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先将這一張放在一旁,将确定是寫給自己的那一張展開來看
信上先說兩個月不見,十分想念。前幾日建邺來人,說到他和衛琅的現狀,所以寫信探問。
王琰就松了口氣,還好,謝漣還是很正常的。
信上又說北固山景與長江水景——四六成句,回環相對,用的是時下流行的标準骈文體。文詞也不負謝家绮麗之名,十分的華美。王琰讀着隻覺高山排撻,大江撲面而來,幾可聽見那滂沱之聲。不覺就入了迷,越發想要親眼去看一看。他意猶未盡讀下去。見謝漣寫到明年春天的勝景,望能與他同看時,脫口就要說“好啊”——然後就見信後“又及”二字。
——謝漣用“順手幫我個忙”的筆調寫道:“煩勞轉交”。
王琰撲地。
這娃娃還沒開竅,但架不住聰慧。他立刻就很微妙的想到了八個字,“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他阿姊是那陳倉,他就是那棧道。
王琰知道自己該義正詞嚴的駁回去。
——這可是私相授受。而且謝漣還很不厚道的把他也拖了進去。如果他轉交了,就是同謀。幫着外人壞他阿姊的名聲。
但這件事謝漣做得也太光明正大了些。雖有不妥,卻并不龌龊。畢竟謝漣是讓他轉交,而不是讓旁人。
何況,隻是因爲男女有别就連封信也不能通,王琰對這規矩相當的不以爲然。他心裏,謝漣光風霁月,他阿姊霁月光風。兩個都不是庸俗之人,又是幼時相識,難道就因爲這狗屁規矩,連些幹幹淨淨的交情也不能有了?
是以王琰很糾結。
糾結到吐血,終于決心做一回壞人。并不是不信任謝漣,實在是——那可是他親阿姊啊!
還是得他把一下關。若有逾越,隻得他和謝漣鬧翻。該不叫姑娘家知道的,也别入了他阿姊的耳目。
于是王琰就把信拆開了。
信上隻用日常白話寫着:“八月初十至京口,長兄述職,餘混迹僑民之間,今兩月爾。北地風尚樸素,民亦剛健。不見建邺奢靡柔媚之事。餘每日讀書、跑馬,間或踏山蹈水,耕種亦習得其法。遂不得閑。入十月,連遇陰雨,無事可爲,故以垂綸爲樂。蓑衣獨釣,足以終日。北固山下魚肥,一釣可得四五十枚,辄有收獲之喜。故思:魚米魚米,謂魚乃釣池中所種之米耶?餘當勤勉!今奉‘米’一壇——自是釣池上之所種也!”
王琰再度撲地。
這種“偶有所獲,洋洋得意”的筆調是怎麽回事啊!他阿姊跟謝漣原來這麽相熟了嗎?
當然,說到底,這也不過是朋友之間互相問候——或者說吃貨間交流心得的書信,沒什麽不妥。
王琰于是将信折好,送去給他阿姊看。
阿狸收到信也很囧——她真沒想到,謝漣就這麽光明正大給她寫信來了,這個時代原來開放到這種程度了嗎?
就望向王琰。
王琰面色泛紅,主動認錯:“呃……我拆看過了。”
阿狸:……
“是我小人之心了。阿姊生氣,隻管罰我。隻是日後阿胡若還敢寫……我,我大概還會拆。”
阿狸于是放心了——看來她還沒跟社會脫節,這個時代非親非故的男女之間,确實是不好随意通信的。
雖說被人拆看信件着實郁悶,然而想想阿琰的處境,竟也隻能說:“呃,真是……爲難你了。”
阿狸很想說,若下回謝漣來信,你直接退回去就行。
但那話在嘴邊繞了一圈,終于還是沒說出口。
——古代閨秀的生活真心枯燥。這個時代對女人已是極少約束的了,然而日常交際中還是有不少不成文的規矩。想要像男人般出門遊曆,更是不能。平日裏的消遣更是匮乏,小說沒得看,四部看不懂。阿狸又不愛打雙陸、下圍棋、占花簽,這好不容易收到封信……實在舍不得退回去啊。
阿狸将信展開來,仔細的讀。不由便會心一笑。
隻是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謝漣說到自己在江北度日時,那句“遂不得閑”,很有種遊子寄與家婦,說“身邊隻有男同事”的微妙含蓄感。
阿狸倒也沒往深了去想——實在是這信太有謝漣的風格,她讀着,幾乎就可以想見謝漣清隽裏帶些狡黠的笑意。這樣的謝漣,哪來這麽多婉轉心腸?
因謝漣送了鲊魚來,阿狸便也備一些蜜餞,讓王琰當回禮送去。
——這娃從來都忘不了禮節。
京口離得近,往來不過一日。
從此謝漣便三五不時的來信。也不是每回都給阿狸捎,更多的是與王琰探讨學問,交流心得。然而十天半月裏,也必有一封是給阿狸的。
王琰先還拆看。後來見說的都是日常瑣事,便如朋友閑聊一般,并無逾矩。習以爲常,也就不再揣摩謝漣用心。隻按時轉交。
他還是個孩子,便不明白,謝漣這樣的君子,正是在平淡瑣碎之處才見真情。當他洶湧澎湃時,就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了。
阿狸與謝漣之間,就這麽細水長流的往來着。
她心知謝漣是良配。隻是每每回到房裏,看到案頭擺放的泥老虎。心頭那些小兒女間的情事便如巨石般沉重起來,令她不能深思。
有時她拍着泥老虎的屁股,聽它汪汪的叫起來。那叫聲裏仿佛雜了一絲委屈。聽得久了,她腦中就全是司馬煜在飛雪中望着她的模樣。
然而前塵往事如煙,終有一日會消散吧。
——人活着,再向後看,也總是要往前走的。
這一年夏天,阿狸娘就開始教阿狸管家。
阿狸能覺出不同來——上一回她也隻是在一旁看着,看了小半年,她阿娘才将一些裁斷之類的事交給她。這一回,她阿娘卻凡事都要問一問她的想法,無事也要跟她說教三分。
初時阿狸隻覺得,許是她這一回表現得好,她阿娘對她期待高,管束就多。
等江北局勢明确起來,她阿娘就開始有意無意的跟她說起皇帝家事來。這時候,阿狸才懵懵懂懂的覺出不妙。
她阿娘不會無緣無故議論皇家八卦。隻怕是覺察了什麽,正在未雨綢缪。以她阿娘的淡定,都開始做準備了,那這事基本就是靠譜的。
然而上一回,她是在十五歲那年秋天跟司馬煜訂的親,十六歲那年春天出嫁。再怎麽說,她現在都還不到十二歲呢,皇後和她阿娘不至于吧!
雖這麽安慰着自己,阿狸卻也漸漸有些慌亂了。
她覺得真要這樣,那她也太倒黴了。簡直就像個剛得到絕世秘籍的毛頭小子,以爲很快能練成神功,鹹魚翻身了。結果才出山洞就遇上魔教教主,被一劍KO。她這二周目人生就像一本層層鋪墊的小說,眼看就要漸入佳境,高潮疊起了,結果從天而降一顆隕石——全滅爛尾了。
沒這麽玩弄人的!
阿狸心中郁郁,卻也知道這事問她阿娘沒用。又不是她阿娘能做得了主的。
是以臘月裏再收到謝漣的信時,她終于覺得不妥。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之前想得太簡單了些。她面對的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在訂親之前,她不能讓謝漣滋生出什麽暧昧的情愫來,否則萬一有所變故,就是她害了他。可是若不跟謝漣滋生出點什麽來,謝漣爲什麽要搶先一步跟她訂親?
阿狸很吐血。
這個時候,朝中也有新的變動。
——雖早料到這一年江北将有戰事,卻無人料到北燕如此不濟,隻撐了短短四個月。
因太後的兄長庾明守徐州,正在前線,常與江北胡人打交道,皇帝便宣他入朝述職,細說北邊的局勢。
太後兩個兄長都是一時之秀。長兄庾林,次兄庾明。當年先皇猝然駕崩,太子年幼。是庾林力主,說國家有難,外有強敵,不宜幼主臨朝。最終擁立了當今皇帝即位。彼時庾林朝中輔政,庾明戍守在北。也是當時人望。後來庾林受後宮牽連,自請外鎮。太後便一直希望庾明能回朝。
而如今庾明真的回來了。
太後心中歡喜,便常将家中女眷召進宮裏說話。
庾明幾個孫女裏,庾秀生得最好,知書達理。又到了該說人家的年紀。太後便将她留在宮裏,想爲她尋一門好親事。
這一年元日,阿狸娘入宮朝觐,皇後終于不再問起阿狸。元日的賞賜,多得一份的也換成了庾秀。
似乎是去歲華林苑裏,司馬煜的應答令庾秀很是傾心。而太後也覺得太子對她孝順親近,也開始懂事了,确實可以托付。便有意将這兩人湊成一雙。
等京中貴婦人們議論,而庾夫人默認時,阿狸娘終于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