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坦卻沒有張揚的習慣,立刻回奏,“皇上謬贊了。犬子年少不經事。一介頑童忝列國宴,隻怕讓北邊嘲笑我國中無人。臣不敢領命。”
就給推辭了。
——跟衛琅爹不同,王坦可一向都是兒子的楷模。王琰從來都覺得他阿爹是個完人,做什麽都自有道理。就算他一時還不能理解他阿爹的道理,那也肯定是他見識有限,不是他阿爹判斷失誤。
但這一次他是真的郁悶到了——他好想出席啊!他阿爹究竟明不明白,這種南北名士同席而坐的盛會,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麽?
而且他阿爹那是什麽理由啊!連太子、謝漣、衛琅都能出席的場合,就算他被刷下來,也絕對不該因爲他是“一介頑童”好不好?
頑童是那三個人才對……T__T
跟他們在一起他時刻都覺得任重而道遠,必須随時幫這三個人把握好分寸和底線,判斷好常識和禁忌,否則一不留神他們就會突破道德藩籬和君子操守向着無恥、無畏、無下限的深淵一去不返。他才是幾個人裏最成熟、最懂事、最會看場合的那個啊阿爹!
當然王琰很快意識到,他都需要跟這三個人攀比“懂事”了,這是一個多麽危險的苗頭。于是悚然而驚,終于肯承認他阿爹見微知著。
但他還是好想見一見北方名士的風采啊!
所以當衛琅去找他的時候,他一面自我暗示——他得看着衛琅這貨,免得他胡來——一面糾結并喜悅的迅速跟來了。
然後他很快明白,自己這個決定多麽的及時,否則南方名士的臉絕對一次性就被這倆貨給丢光了!
——衛琅想扮成宮女混進去,而司馬煜立刻就表示他也要一起。
在王琰震驚并且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兩個人就已經商量好了個中細節,興緻勃勃的開始操作了。
王琰簡直想敲開衛琅的腦袋看看,裏面裝的究竟是什麽!核桃嗎?
還有太子——他怎麽就能這麽毫無抗拒感就跟上去了?
他到底是不是個男人啊!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啊!
眼看衛琅都在指點司馬煜撲粉擦胭脂、描眉貼花黃的細節了,王琰終于忍無可忍,把粉盒一把奪過來,隔窗丢出去。
這不是尋常小事。
太子是國之儲君,衛琅拐帶着他行旁門左道,本身就是弄臣作爲。何況是令太子優伶般塗脂抹粉,做婦人裝扮?
平常的事王琰能忍,畢竟隻是朋友間玩鬧,無傷國體。但這一回,這兩個人實在胡鬧過頭了——尤其是衛琅,他根本就沒意識到,他的所作所爲不止會讓司馬煜在朝臣、外使跟前顔面全失,一旦傳揚出去,還極有可能給自己埋下殺身之患——皇上怎麽可能容忍這種人跟在太子的身邊?
王琰憤慨的、嚴厲的瞪着衛琅。衛琅本來沒當一回事,對上他的眼睛,立刻就沉默下來。
但王琰終究還是沒把話說出來。
這話若明着說出來,一來會離間衛琅和司馬煜的感情,二來就是他彈壓衛琅了。
王琰很清楚,從身份上說,司馬煜是他們日後的主君。但在感情上,他們四個是朋友。這兩方面司馬煜和衛琅分不清,謝漣能分清卻不會特地提點,剩下的就隻有他自己了。他得替他們把握住,而不是借機排擠衛琅。
他隻轉向司馬煜,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太子殿下。這次盛會,殿下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出席。殿下要出席,就必然要比任何人都更光明正大。請殿下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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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陽殿裏,皇後跟貴婦人們聊得正興起。
阿狸坐在下首,見皇後的目光不時含笑望過來,隻覺得膽戰心驚。
謝清如正和沈棘子閑聊。阿狸尋了個空隙,對謝清如道:“我有些醉酒,出去走走。若有人問起來,幫我搪塞一二。”
謝清如見她面色绯紅,眼睛裏也水漾漾的,确實是帶了酒意,便道:“讓人跟你一道,記得早去早回。”
阿狸答,“好。”一面起身。
一旁伺候宴席的宮女自然也跟了上來。
還是寒冬,江南雖有經年不凋的草木,然而這個時節入目多的也是蕭條景象,反而更令人感傷。阿狸在檐下望了一會兒,總不能遣懷,便對宮女道:“煩勞姐姐帶路,哪裏有近水處,我去醒醒酒。”
皇後早吩咐過,宮女便從之如流,道:“殿東有流玉亭,女公子随奴婢來。”
流玉亭裏流的是溫泉,這個時節也還有活水。亭中幽寂溫暖,三面環繞峭壁,壁上有蘭草垂下,擡手可掇。一滾又一滾的水霧從入流處騰起來,很有些人間幻境的意味。
阿狸就在亭中坐下來。
一時閑極無聊,從荷包裏翻出未打完的絡子,就着編織起來。
舊地重遊,她心裏總是有些恍惚。
望見潭中滾動的碧水,一時就想起跟司馬煜笑鬧時被他和衣拉下去的情形。也是在冬日裏。外間大雪扯絮般紛落,這峭壁拱衛的一汪潭水裏卻滾熱如盛夏,自成世界。那世界裏隻有她和司馬煜兩個人。她衣衫濕透,熱水順着發梢迷了眼睛,擡手去揉。司馬煜便從背後抱住了她,那聲音低沉着,便如從夢裏傳來,“阿狸……”
阿狸手上便停了下來。
望見潭中通碧,并無一人,不由暗笑自己當斷不斷。
——都是上輩子的事了。這輩子司馬煜還是個倒黴催偏又愛折騰的小屁孩,正當無憂無慮的年華。
這個時候想必正扮成宮女,挑着一雙鳳眼,自得其樂的在席間看熱鬧吧。
……真再沒有人比他更胡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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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殿裏酒席也正當酣暢。
舞袖如雲,觥籌交錯。名士們賦詩唱詠,文章絢爛。
使者也不吝言辭,大肆吹捧皇帝龍行虎步,英武非常。又說江南物華天寶,鍾靈毓秀。再說自己适逢盛會,幸甚至哉。
皇帝微笑颔首,并不如何回應。
這時他身旁侍中悄悄上前奏禀,“太子中舍人劉霆求見。”
皇帝才沉吟片刻,還是先問,“太子又怎麽了?”
那個“又”字念得無奈,卻又有些期待。
侍中道:“仍在東宮。聽說陛下舉宴,太子命人撰文慶賀,特地遣中舍人進呈。”
皇帝臉上就浮現出笑意來,低聲道:“拿來朕看看。”
——皇帝是想,太子也該長大了。他很覺得這兒子是讓自己給寵壞了。他生母早亡,自小便在太後宮裏讨生活,處處小心,事事算計。跟太子這麽大的時候,擡一擡眼皮就知道眼前人懷的是什麽心思。想要算計什麽人時,前途後路都顧慮得一清二楚,隐忍着幾年不發的情形也經曆過。但太子做的又是什麽事?
他并不指望太子能跟自己一樣深沉隐忍——他自己也是迫于無奈,很知道其中酸楚。這些年苦心經營,爲的就是給兒子鋪平道路。
不過太子也該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不能做些什麽。又該怎麽做,不該怎麽做。
所以他就借着賈麟一事發了脾氣。指望着他能反省,改一改作風。
也不是真不讓司馬煜出席。
書卷呈上來,皇帝翻開一看——構架中規中矩:先是浮比虛辭,誇贊盛會。繼而表示自己之前做了錯事,如今已深刻反省。最後再說不能參與盛會,他很遺憾并沉痛,懇請父皇開恩,就放他出來看看吧。
皇帝失笑。
他還以爲司馬煜會走歪門邪道私下混進來,看來是知道收斂了。
便問道:“誰給他出的主意?”
中舍人便有些汗顔——太子沒讓人近前——便搪塞道,“王長史家的長公子與衛中書家的二公子在殿裏。”
皇帝颔首,不再說話。
早有人對太傅耳語一番,太傅擡頭望座上,見皇帝果然在看東宮呈上來的書卷。便規勸道,“逢此盛會,儲君不在,難免令人惶恐。”
皇帝微微一動。擡眼看看坐席上的琅琊王、會稽王、海陵王,默然無聲。片刻後,吩咐侍從:“讓太子過來吧……路上别忘了先去看看太後。”
謝漣望見上邊的動靜,隻安靜的啜了口薄酒。
從開宴,崔琛那雙狼崽一般的灰眼睛,就沒有離開他身上。謝漣隻做不知道,徹底無視。
坐他一旁的沈田子已經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悄悄側身跟謝漣搭話,“對面那個灰眼睛,長得像胡人的,是誰?”
謝漣道:“是清河崔家的嫡子。”
沈田子越發别扭,“就是那個崔琛嗎?我聽說他母親是個鮮卑人。他從小就跟野狼厮混,十二三歲就殺過人。那眼神果然不良善之輩能有的。”
謝漣低頭抿酒,克制笑意,“看着兇惡,卻未必禁打。”
沈田子不以爲然,“我是不會跟這種人打交道的。”
一巡酒盡,歌舞換了新曲,宮女們也流雲般上前,給客人們更換杯盞。
兩個人的話便中斷了。
謝漣接了酒,掃了對面一眼。忽然覺得盧軒座前斟酒的宮女背影有些面熟。
——那宮女斟了酒并沒急着退到席後,反而捧起酒杯,奉給盧軒。那雙手白淨修長,指端并不曾嬌媚翹起,卻别有一種白玉般的清颀。姿态也娴雅大方。
受風氣影響,本朝女子常有風流之舉,對男人明目張膽的欣賞,最不扭捏。想當年檀郎出行,大姑娘小媳婦們手拉着手将他攔住了,肆意圍觀。人聚得多時,有擠不上前的,也要投一枚木桃過去,聊表寸心。是以才有擲果盈車。這宮女不過奉一杯酒給他,也不算什麽。
但謝漣還是覺得有哪裏不搭。那宮女起身避讓到盧軒身後,他便看見那雙低垂着的,幽潭般清冷流波的眼睛。
謝漣“噗”的就噴了。
沈田子:“怎麽了?”
謝漣扶了額頭,“……有些醉酒,我出去透透風。有人問起我,請沈兄幫忙搪塞一二。”
沈田子道:“好說。”
那邊盧軒已經從宮女手裏接了酒,啜飲一口。
他生得儒雅,出身又清貴,從來都不缺豔遇。但這宮女美貌令人難以自持,他也小有些心蕩神移。
崔琛掃那宮女一眼——沒興趣。又看謝漣,見謝漣起身離席,便也低聲對盧軒道:“我出去走走。”
盧軒叮囑,“出門在外,不要生事。”
崔琛笑而不答,已經悄悄退席,跟着謝漣逶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