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長長的口哨,便已經把自己帶來的随從召喚過來。
王家的侍衛雖然骁勇,到底還是比不了在江北真刀真槍和胡人砍殺過來的崔家私兵。不過片刻功夫,便被沖亂。
犍牛雖然步穩,遇到這種陣仗也難免要躲閃。車上便搖晃起來。
阿狸是沒見過崔琛的,此刻也在琢磨。聽崔琛招了人來,越發的不明白——若是刻意埋伏着,難道不該一擁而上嗎?
難道對方是一時興起跑來劫道的?難道這輛牛車看着很肥羊,讓人一見就心生貪念?
但這少年雖一身匪氣,卻也一身貴氣,看着并不像是個劫财的。
她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并沒慌亂起來,已經探身吩咐車夫,“問一下他的名号。”
她聲音不大。然而小姑娘聲音清脆,别樣動聽,混亂中也是能尋見的。崔琛自己已經聽到。
他才要報名号,想了想卻沒有造次——這娃忽然想到,自己這是在别人的地盤上呢。還是不要輕易留名号的好。
就示意随從住手。問阿狸道:“小娘子貴姓?芳名?年歲?”
阿狸:……你查戶口呢?!
阿狸打着簾子,看了一下外間的情形。崔琛已經沖到車架前,她身邊的護衛無一不被人壓制着,驅到外圍。
——隻是這麽一會兒功夫而已
她心裏越發相信,這并不是山間野寇。隻怕是誰家訓練有素的私兵。
才要實言相告,對上崔琛那雙不那麽良善的灰眼睛,話裏便留了七分,“……我叫阿竹,家兄是丹楊縣尉。”
縣尉自然算不上什麽大官,但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眼看就要進丹楊縣地界了,阿狸不信他不顧慮三分。
但崔琛隻彎了眼睛一笑,就在馬上,抱了手臂微微向後一仰,道:“我怎麽不記得自己還有個妹妹?”
阿狸:T__T……果然撒謊是不對的,這不就被抓了現行嗎?
她臉上一時紅透了,簡直想要一頭撞死。
卻沒想到,北邊士族常年跟胡人、賊寇打交道,爾虞我詐見多了。崔琛又是能把流氓收服成自己私兵的人,說起胡話來簡直比喝湯還順溜。阿狸隻眼神一飄忽,他就能瞧出她哪句是在騙人。
此刻他見阿狸窘态,越發興緻勃勃。他覺得這姑娘就就像隻兔子,生就一副讓人忍不住欺負的模樣。
丹楊畢竟是左佳思鄉裏,縣尉跟她家裏也是有往來的,她自然明白。就拉了拉阿狸的胳膊,小聲道:“他騙你呢。”
阿狸:>皿<……好想咬他!
崔琛見她恍悟,便又笑起來,拿鞭子把車簾挑上去,道:“你說不說?”
阿狸:……說你妹!
“說了你又不信。”她知道了崔琛是在試探她,自然要硬撐到底,便又說,“倒是閣下,還不曾通傳姓名。”
崔琛沉思片刻,“我叫烏頭。”
阿狸:你妹,我還叫茭白呢!
崔琛也沒有多說話,很快便收手驅馬。他手上鞭子才松開車簾,阿狸便見一匹棗紅馬烈焰般急襲而來。
崔琛回馬避讓。
阿狸耳邊“铿”的一聲刀劍相碰,眼前衣袂翻飛,瞬間兩騎便錯身而過。
阿狸再回神,牛車騰了幾步,她面前便已換了騎士。
謝漣拉動缰繩,擋在阿狸前面。馬上的少年身姿挺拔,迎着日光,背影高大而安穩。一瞬間竟令阿狸心生錯覺。仿佛他不再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已是可以依靠的成人。
謝漣與崔琛沉默對峙,各自打量着。
王家私兵雖拼不過崔家私兵,但拖延時間卻是足夠的。謝漣真要動手,兩個人勢必正面對上。
他們都瞧出對方來頭不小,也都在權衡對方的斤兩。
是謝漣先有動靜。
他拉穩了缰繩,手上長刀并不歸鞘。就着拱手爲禮,道:“陳郡,謝漣。閣下何人,爲何事來訪?”
崔琛握了握手上刀柄。适才交鋒,他手臂竟被震得發麻,兵器差一點就要脫手。他生來勇猛,與大人相比也不遜色分毫,還是頭一回遇到勢均力敵的同齡人。已經留了心。
“陳郡謝”三個字連在一處,如雷貫耳。謝家在中原雖算不上一等一的高門大戶,然而謝太傅是寰宇皆知的名臣,連崔琛的祖父也敬重不已。
何況這是在江左。王謝的地界上。
崔琛卻不避讓,從容還禮,道:“清河,崔琛。”
——這是個拼爹的年代,人人都愛把籍貫與姓氏挂在一起。但此刻鄭重其事的報上出身,卻是另一種交鋒。
崔琛聽謝漣問“爲何事來訪”,略一回想便記起,盧軒曾跟他說過,謝太傅在東山有别墅。他确實是近了别人家門了。
便不嚣張。
又見謝漣刻意擋了車上少女,便勾唇一笑,問道:“車上的,可是謝兄熟人?”
謝漣低頭沉思。片刻後迎上崔琛的目光,坦然道:“未婚妻。”
阿狸面上霎時紅透了,一時竟辨不清自己的心情。她确實從一開始就在打謝漣的主意,然而此刻若說塵埃落定,反不如說越發的茫然了。
隻匆匆落下簾子,便不再看。
謝漣都說到這一步了,崔琛再做糾纏就絕對是欺人太甚,故意與謝漣叫闆了。
若是在北邊,搶也就搶了。崔家總歸能擺平。但這是在江左。
崔琛再看一眼牛車,見阿狸已放下了車簾,灰眼睛裏邊有些意味不明的光芒。勾唇一笑,拱手對謝漣道:“是個誤會,改日再登門賠禮。”
說罷也不流連,回身便招呼人縱馬離開。
謝漣見他走遠了,才收起長刀。驅馬回到牛車旁。
阿狸聽到馬蹄聲,便抿了嘴唇,垂頭不語。
外間好一會兒才傳來謝漣的聲音,“适才我若不這麽說……”
阿狸隻覺無比局促,忙打斷他,道:“我明白。”
那邊又斷了聲音。片刻後,才又聽謝漣道:“你去哪裏,我送你。”
謝漣一直護送着阿狸到了左佳思家裏,又親自送她回王家。
建邺美的是風景。青山綠水共爲鄰,柳暗花明又一村。那風景一重重的過,山障一重重的開,孤雲獨去,白日西落,衆鳥高飛。
牛車悠然前行,少年騎馬追随在一側。别成畫卷。
阿狸掀起車簾,探頭望他,默然想着心事。謝漣目視着前方,漆黑的眸子裏笑意漸深。片刻後側臉回望阿狸。
兩人目光對上,阿狸便垂下頭去。謝漣唇角不覺勾起來。凝望了她片刻,才重新擡頭望遠。
謝漣腰間還挂着阿狸給他做的荷包。那荷包阿狸費了許多力氣,因絲綢顔色鮮麗,她怕看着俗豔了,就用銀線絞着白絲親手編成如意囊身。兩面各穿嵌四顆玉珠,再用銀線穿纏成四隻蝠紋。蝠紋攢着中央的圓形壽紋,壽字卻是手繡而成,用的也是銀線絞着白絲。那荷包玲珑凹凸,顔色清透,遠看着便像白玉镂刻而成,近看也是金玉之質,摸上去才知是軟的。
看着素淡簡潔,阿狸卻用了一年多時間才做好。當壽禮送給謝漣,如今他也才帶上不久。
今日跟崔琛過了一招,荷包還好好的,穿引荷包的絡子卻蹭壞了。
阿狸看着,便暗暗的記在心裏,想着再打一條絡子送他,就當今日的謝禮。
姑娘家出門,差點被人給搶走了,這不是可以大肆宣揚的事。
謝漣将阿狸送回家,也隻說是路上碰到了,順便護送一程。并不說遇到崔琛的事。
謝漣走了,阿狸才悄悄的跟她阿娘提了一下。
是在謝家地盤上遇到,阿狸又帶足了侍衛。阿狸娘怎麽想都是崔琛吃虧,便不放在心上,也沒有多問。隻囑咐下人們嚴守口風。
新年展眼便到。
吃歲飯、燒爆竹、貼窗紙、挂桃木……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藏鈎猜枚,串門拜年。除了飯是涼的,其他一切都熱鬧喜慶。
東方也有創世傳說。據說女娲在前六天分别造了雞、狗、豬、羊、牛、馬,在第七天造了人,所以正月初七又被稱作“人日”。在這個時代,還是個很盛大的節日。
這一天要喝七寶羹,貼人勝,戴華勝。如果天朗氣清,則預示着一年平安順遂,貴族們還要登高賦詩。
而這一年的正月初七,正是個晴朗到不能再晴朗的日子。天無雲、地無風,陽光普照,溫暖和煦。
阿狸舒坦得都想在院子裏擺張軟榻,曬太陽睡午覺。
當然是不能睡的——這種日子,正是貴族公子、女公子們聚會交際,溝通感情的好時候。
皇帝陛下正選在這一天,于台城宴請群臣,破例準許沒有功名的世家公子們列席,又請了北朝來使并崔盧兩家的少年——自然是爲了炫耀攀比一番。
皇後也請了貴婦人和女公子們在後宮宴飲。往年這種宴會,貴婦人都隻帶及笄前後的姑娘去,一來怕孩子小了,舉止失禮,二來也讓将出閣的姑娘跟皇後打個照面,日後好照應。但這一次皇後也不知有什麽盤算,竟特地點名,将王琳、謝清如、沈棘子、庾秀、桓道憐幾個才十歲出頭的小姑娘也召來。
阿狸仔細琢磨了一下。謝、沈、庾、桓四個姑娘在圈子裏都是知名的,不必說日後如何風光,就是現在也聰慧過人,個頂個的美人胚子。隻她一個,除了“安娴”二字别無稱道。
然後她臉上就白了一白——她雖然全方位的平庸,但是上輩子她可是正牌太子妃啊,必定也有什麽地方入了皇後的眼。
皇後她恐怕是想給司馬煜挑太子妃了!
——丫頭難得敏銳了一回。
這些年阿狸沒事就琢磨怎麽才當不上太子妃,自然有一整套的方略。
她已經想明白了,見到皇後她就裝石頭,一句話也不說,一件事也不做。皇後問她話,她就假裝聽不懂。就不信她表現得這麽蠢,皇後還能看上她。
——丫頭沒意識到,對她來說,這根本就是本色演出啊。
跟着她阿娘進了台城,阿狸果然亦步亦趨。
但總有些心情是控制不住的。
阿狸随她阿娘踏上顯陽殿前台階,不由回望。便見城闊天高,殘雪消融。檐角勾飛,殿宇一重鄰着一重。
那亭台樓榭俱是當年模樣,隻有一圍又一圍的台城柳樹,尚不盈一抱。
日後折柳之人,這一生已注定了将與她擦身而過。
隻有她一個人記得那一切。
——她單是知道昔年種柳的惆怅,卻不知道此時此刻竟也會覺得,情何以堪。
阿狸随她阿娘進殿。見面時皇後就拉着她的手仔細打量了一番。
皇後畢竟給阿狸當過十幾年婆婆,阿狸心裏敬愛着她。這一相見,心裏越發難受。隻能将心情埋起來。噙着笑,垂頭行禮。
皇後見她性子柔婉,紅撲撲的臉也極是可愛讨喜,心裏就有幾分喜歡。
問道:“乳名叫什麽?”
“阿狸。”
“喲,這名字可愛呢。多大了?”
“十一。”
“平日裏都喜歡做些什麽?”
“隻在家陪阿娘繡繡花。”
“你家中諸父書法都是絕妙的,想來你字寫的也不錯吧?”
“……不敢在娘娘面前誇耀。”
——這種提問根本就沒法裝傻啊。
不過阿狸覺得,自己答得泛泛,也絕對沒什麽亮點。是以心裏很滿意。
皇後看得更滿意——這種過場,答話還不都是一個套路的?她要瞧的并不是談吐,而是舉止。看過了就想:真不愧是王坦的閨女,舉止有度,謙恭有禮,而且毫不怯場。一看就是經得起世面,又不拿架子的人——你看庾家那閨女,眼高于頂,都驕縱成什麽樣子了的。沈家那個太清冷,又瘦弱,看着就不像能生養的。桓家的心思又太深,不像個孩子。謝家的……謝家的倒是哪裏都好——然而未免太聰慧太漂亮了,太子隻怕拿不住她。
隻能說,婆婆挑媳婦,用的絕對不是男人挑女人的眼光。
這邊阿狸随她阿娘入座。
另一側,謝漣也已經在華林園裏入座。
崔琛在對面望見他,灰眼睛一垂,便哼笑了一聲。盧軒在一旁端起酒杯,低聲提醒他:“收斂一二。”
崔琛随意點了下頭,“我有數。”
盧軒便不再管。
殿後,司馬煜、衛琅、王琰正湊在一處——衛琅也年滿十三歲了,今天本來是能入席的,但他阿爹死活不準他上殿。
因爲他阿爹太清楚了!别人再慷慨激昂,也不過是憤青罷了。衛琅看着不聲不響,他卻是個殺胚啊。
憤青跟殺胚有什麽區别?憤青舉着闆凳破口大罵的時候,殺胚已經拎着菜刀上陣砍人了!這種有北邊鮮卑人出席的場合,這種皇帝擺明了想要和平收場——可以壓鮮卑人一頭,但絕對不能明着打砸——的場合,實在不适合衛琅出場啊。
但是衛琅不這麽覺得。他很明确的想要出場——他阿爹不讓,他就想别的法子呗,這還不簡單。
恰好,司馬煜也讓他阿爹禁足了。
爲什麽?
因爲大年初一東宮僚屬來朝賀,他在中舍人賈麟坐的氈子上放了一根針。
——司馬煜還沒封太子時,賈麟曾教他讀書。這個人性格剛直酷烈,司馬煜當年沒少被他罰着抄書,抄書時還得身正坐直,不抄完不許動。往往一罰就是兩三個時辰。
這個時代的坐,可是跪坐。而那時司馬煜才七八歲。不記恨他才有鬼了。不過司馬煜也沒懷什麽壞心,就是想讓賈麟出下醜,告訴他某些時候身正坐直是多摧殘人的事。
結果事到臨頭他又覺得這也太小心眼了,又把氈子給換了。宮人們自然不知道那氈子有什麽不妥,就随手放到一旁。
會見完臣屬,司馬煜有些累,随地一屁股坐下——嗷!!!
實在太丢人了,他也沒好意思宣太醫,自己偷偷拔下來。本來想瞞着人,結果夜裏皇後宣他去用膳,讓皇帝給看出苗頭來。
本來皇帝以爲是太子宮下人疏忽,但司馬煜雖然從不喜歡這些替皇帝皇後看着他的人,卻并沒有讓人背黑鍋的習慣,就将原委說了出來。
皇帝聽完,都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就責令他禁閉反省。
因此這天的宴席,他是不能出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