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牽扯到了外朝,我也沒敢把話說滿。”阿狸娘服侍他換衣服時,就說,“但心裏總是覺得不舒服。那些胡人奪了我們的故土,殺了我們的百姓。跟我們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如今他們敢來也就罷了,怎麽敢在我們的地盤上耀武揚威?沖撞使者?這罪名好笑,是誰判的,我還真有心去見識見識。”
阿狸爹并沒當一回事,也沒有阿狸娘這麽義憤填膺,隻說:“明天我就去問,夫人且消消氣。給捶捶肩,酸。”
阿狸娘就笑着捶了他一下,“去!誰是你家丫鬟啊?”
“對,就是那邊。”阿狸爹也不躲,就着抻了抻,“夫人妙手。”
阿狸娘當然不是真跟他計較。聽他這麽說,早笑起來,“跟我說句好聽的話都這麽難。真不知你那些文章是怎麽寫出來的。”
已經仔細的給他按壓起來。
阿狸爹也不答,閉目養神。片刻後,見阿狸娘情緒平複下來,才不緊不慢的說:“這次來的使者,也不全是胡人。”
阿狸娘便知道,他這是在說事了,就應着,“嗯。”
王坦一貫不愛長篇大論,這一次卻像是有些慨歎,話便說的零星:“清河崔家,範陽盧家——都有子孫在北燕出仕。這一回,兩家也遣了幾個出息的小輩,跟着一道來。同爲青齊豪門,當年祖上跟他們也是有來往的。但如今我看着這兩家的少年,氣象卻跟咱們家的孩子大不相同——崔家那個叫崔琛的,才十三歲,也隻比阿狸大兩歲而已,就已經上過戰場了。那雙灰眼睛看人的模樣,就像一隻狼崽子……”
“盧軒倒是一派文雅,談吐也不凡……”他停頓的有些久。阿狸娘手上也早停了下來,正聽他說着,一時卻不知該怎麽問。就見王坦搖了搖頭,“心思藏的太深,也不是個好相與的。”
阿狸娘沉默了半天,才道:“崔盧兩家怎麽能爲那些蠻夷效力?”
王坦道:“我們也不過是抛家棄土、南渡求生的僑民罷了。不能克複中原,令北土淪陷了六十年。有什麽資格要他們守節?何況……胡人也早不是當年的胡人了。”又說,“這次來的那個慕容訣,工詩善賦,熟讀經典,談吐舉止,跟我朝一等名門比起來,也不遜色。不獨慕容氏,北秦的苻氏也任命了漢人的宰相。禮樂典制,一切都學的我朝。”
“人心思安,以習爲常。隻怕日後北伐,再不能有四十年前的光景了……”
阿狸娘至此才明白他憂慮的是什麽,心裏不以爲然。然而見王坦确實困倦了,便也沒有多說,隻順了順他的眉彎,道:“我看崔盧兩家也未必是真心歸附北燕,你不妨探探他們的口風。”
王坦笑着點點頭,“夫人說的對。”
王家門庭若市,都是來找王坦幫忙的。但阿狸娘開口說事,卻是他們成親後頭一回。
阿狸娘實在太能幹,家中上下都打點得妥妥帖帖。當年王坦随大将軍出征一年半,本以爲這一次回去,家裏該知道他不在有多寂寞了,結果回去一看,一切井井有條——就是王琰快要不認識他了。王坦十分郁悶。
他平日裏也愛做些事讨好妻女,但阿狸娘太淡定、阿狸太遲鈍,都沒太大的反應,嚴重忽視他的存在感訴求。
上一回他想要給妻女建一座竹樓,難得阿狸娘和阿狸終于有反應了,卻是齊刷刷強硬拒絕。
實在太傷自尊了。
這一次妻女竟然主動找他幫忙,王坦面色看着平淡,心裏卻立刻就沸騰了——終于能在老婆閨女面前表現表現了!
因此第二日一早就令人去問。不到中午,就已經弄明白了事情原委,将左佳思的兄長放了出來。
這一件事說起來也并不複雜。
過了臘日,各家都要開始置辦年貨——這是開春前的第一等大事。
這個時代不流行分家,講究“大族”,稍微差不多的門第,家裏就有上百人口。像是王家這種家族,幾千人也是有的。到了除夕,幾百上千人聚在一塊兒,祭祖,吃團圓飯。若不提前把東西準備好了,光宴席一項就能忙死人。
因此臘月裏,市集上到處都是趕着羊車、牛車往家搬東西的人。格外擁堵和熱鬧。
随慕容決來的幾個少年都沒見過南邊的風物,就相約去鬧市看看。
北邊是流行騎馬的。
這些士族能在胡人鐵騎下保存家族和寄客,逼得胡人也不得不跟他們媾和,自然門風都極其彪悍。基本能走路的都會騎馬。到了南邊,他們也沒改了這個習慣。
但是鬧市,那是能騎馬的地方嗎?幾個人在走了幾步,就被堵住了。
還是崔琛。這少年橫行慣了,見進不去,一揚鞭子,策馬就沖上前。他騎術過人,一路俯仰,将兩旁攤鋪盡數掀翻了,韭薤蛋肉踐踏了滿地。人群受了驚吓,四處裏亂逃。他沖到街頭,回望這慘狀,唇角微微一勾,隻覺得等閑。見中央店鋪前還停着輛牛車,覺得礙眼,就又騎馬回去。
——他該想想,南邊人爲什麽愛乘牛車。
因爲這東西穩啊!
牛的性子跟馬一樣嗎?那是你越抽它越不愛動,抽狠了撂挑子踢你一邊去,回頭繼續緩慢嚼草的存在啊。
崔琛狠抽了幾下,那牛車隻緩緩的蹭了蹭。他性子暴,見抽不動,上腳便踢,這回可惹惱了那頭牛。牛隻緩緩的回頭,對着馬肚子輕輕一拱——
驚馬了。
要不是崔琛騎術好,隻怕真就要摔死。
左佳思的哥哥在鋪子裏選好了豬肉,一出門就見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等在外面。那少年生的唇紅齒白,灰色的眼睛卻如狼崽一般陰狠。他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少年便已揚鞭。
堂堂一個大人,當然不能讓孩子給打了,左佳思的哥哥就還手。
他沒注意到,崔琛不是一個人來的。盧軒彼時也跟着,卻沒有上前幫手,而是從容尋到市集裏的小吏,将崔琛砸爛的東西盡數買下。
他姿容清隽,言行溫雅,看着便不是一般人家的少年。小吏不明白他的來頭,也不敢跟他計較。
他出價又豐厚。不過片刻功夫,崔琛闖下的禍就被他擺平了。
随後,縣吏帶了人來。聽說是崔、盧兩家的公子,見他們生來富貴,談吐舉止也都不凡,便沒敢多問。草率處置,就将左佳思的哥哥關了起來。
盧軒與崔琛也不替他辯解,帶上一起來的人,仿佛沒有過這麽一回事似的,揮一揮衣袖,揚鞭而去。
左佳思的哥哥受的根本就是無妄之災。
如果是崔琛刻意颠倒黑白,陷害他洩憤也好說。但是從頭到尾,崔琛都沒将這個人放在心上。打一通洩憤,就甩手一丢。之後便是縣吏在殷勤發揮。這件事就有些惡心了。
阿狸爹打從心裏看不上崔琛的做派,對縣吏的谄媚更深惡痛絕。但說到底,崔琛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罷了。真要借題發揮未免掉價。
何況作爲将軍府長史,也跟着桓淨北伐過,王坦對這些豪門在地方上的勢力最清楚不過。不管是胡人南下,還是漢人北伐,都不能不借助他們的影響。這些人還是盡量不要開罪。
因此阿狸爹隻差人問責縣吏,敲山震虎。
南北士族家風不同。南邊的更重品評——誰家子弟德行如何,通過名士們的嘴,很快就能人盡皆知。北邊則更重家世一些。
崔琛、盧軒乍到建邺,便已經從頭到腳讓南邊人議論了一番。聽他們說的有意思,便也多留意了一下。
崔琛當街縱馬,跋扈打人的事,很快就通過士人圈子裏的八卦,傳回到崔琛自己的耳中。
那個時候他早把當日的事忘到腦後去了。饒有興緻的聽人說完,便回頭對盧軒吐槽,“一群長舌男。”随手将手上鞭子揮了一揮,就又上街玩兒去了。
他在青州城裏便是人盡皆知的霸王,平日裏最愛揣上弓箭,縱馬狂奔。路上看到什麽不順眼——不論人畜——就張弓射一箭。城中吏民避之不及,特地做了一面鼓,看見他就狂敲鼓警告,大喊“周處來了”——根本就是把他當青州一害了。
崔氏對他也很頭痛。
——他自小修習騎射,就如曹子建筆下的幽并遊俠兒,生得猿背蜂腰,矯捷勇悍。你看他年少妄爲,他偏偏又極聰明,懂分寸,每每有過人的見解,能令大人也眼前一亮。
他輕易将城中青頭少年馴服,組建起十八人騎兵隊,自稱飛虎将。去年冬天馬賊劫掠青州,他愣是帶着這群十五六歲的少年殺進賊群裏,提賊子的人頭回來。
這樣一個孩子生在亂世裏,注定是要被成就的。又是生在胡人肆虐的北方,更是日後保家興族的不二人選。
崔家對他滿懷期待。
……但他實在太擾民了!在他懂事之前,得給他善多少後啊!
是以頭痛。
這一次把他丢到南邊來,一來是讓他長見識,多曆練,二來也未必沒有讓南邊雍容儒風感化他一下的意思。
可惜,江東豪門顯然沒有替崔家教導孩子的覺悟。
阿狸爹将左佳思的兄長放出來,自然回頭就對妻女說了。
阿狸娘很爲左佳思的兄長鳴不平,“崔家怎麽出了這麽個肆意妄爲的子弟。”
阿狸爹無話可說。
他其實覺得,就崔家生存的那個環境,這種性格的孩子反而更有出息——跟狼打交道,就算不能比他們還強悍,也絕對得有一份狠戾的野性在。若崔琛跟王琰似的,那才有問題。
自然,阿狸爹還是讨厭崔琛的性子。
因這回是幫阿狸辦事,兩個人說話的時候,阿狸就在一旁聽。
作爲一個通關一周目的人,阿狸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崔琛,也不可能不知道她阿爹的顧慮。
她心裏爲左佳思不平,卻也不能做什麽。
——她在南朝見的俱是溫雅少年,便是衛琅那個殺胚,平日裏與人相處,也一貫謙遜有禮。你看門閥勢大,顯赫時如烈火烹油、鮮花着錦,有時廢立皇帝都隻在一念之間。但是像這樣欺淩弱民的時候卻少,在民間口碑也好。這都是做人基本的教養。
崔琛已經突破下限了。
阿狸來到這個世界,還是頭一次對誰生出反感來。
左佳思哥哥的事解決了,她自然急着回去。
這件事在阿狸爹看來不過是舉手之勞,對左佳思家裏卻是再造之恩。
大恩不言謝。左佳思也隻默默記在心裏,臨走前去正院,在外面磕了個頭。
阿狸看着就有些惆怅。左佳思來了一趟,卻隻留了一個晚上。兩個人甚至都沒有熟到能說句知心話。以左佳思的性子,欠了這麽大的人情,日後隻怕再不能跟她姐妹相稱。
她跟左佳思的姐妹緣分,大概也就到此爲止了。
阿狸命人備下牛車,親自送左佳思回去——知道左佳思有退婚之憂,她還是想爲她撐一次腰的。
崔琛雖嘲笑南朝士子是“長舌男”,但他心裏卻也不想被這群長舌男看不起。
這一日便沒有選在城裏。隻帶了三五個随從去郊外山坡,追鷹逐兔。
丘陵坡緩,可縱情跑馬。更難得的是便在冬日,也有青翠草木。崔琛遊獵得很盡興。
越過一道山坡,見坡下蜿蜒土路上,竟有一輛牛車緩慢搖擺着行進,崔琛眯了眼睛望着,心裏便冷哼了一聲。
——自上次被牛驚了馬,他是跟牛車扛上了。
他從背後抽出一支長箭,默不作聲的瞄準了牛眼。
阿狸正在車裏跟左佳思閑聊着。
她阿娘怕江南冬日濕寒,她受不住,特地翻了長絨狐裘給她穿上。她從小就比别人圓潤,臉上嬰兒肥還沒褪去,皮膚白膩透紅,這麽一裹,更襯得粉雕玉琢,嬌憨秀美。
一時無話可談了,她心裏尴尬。車廂厚軟,暖得人額上沁汗。她便掀了車簾子向外望了望。
崔琛隻眼角一瞥,便望見了阿狸。手裏的弓弦就松了一松。
人說江南多美人。但其實在大遷徙之前,論說美貌,反而是齊地女子更勝一籌。豈不聞《詩》中所說,“豈其取妻,必齊之姜”?崔琛姊妹俱是一時難得的美女,他有眼界。但青齊一代民風悍勇,姑娘家便也盛放如夏花。縱馬飛奔時,就像一團燃燒的烈焰,耀眼奪目。像這樣煙雨小巷、持傘回眸的水樣清柔,于崔琛而言還很陌生。
搶。
連想都不用想,崔琛性子裏最缺的就是溫吞和顧慮。
他手中長箭瞄準了牛車上的革帶扣,松弦,箭便如飛虹貫去。
阿狸才放下車簾,就聽到外間護衛騷亂起來,便掀了簾子去問。
還沒及開口,就見坡上沖下一匹駿馬,馬上少年一身玄色勁服,矯捷清俊。一勒缰繩,馬蹄便高高揚起。
駿馬矯健的身姿輕松便從牛車上越過去,落地隻聽蹄聲清脆。他撥轉馬頭,恣意的攔在牛車前面,眯了那雙狼崽一樣的灰眼睛,不善的打量着。
護衛們自然立刻戒備起來,問道:“什麽人?”
崔琛也不急着回答,隻輕踏着馬蹄,自顧自的看着。
阿狸對上他的眼睛,不知怎麽就覺得羞惱。立刻放下了車簾。見左佳思面色惴惴,就握了她的手,道:“别怕,就一個人。很快就能擺平。”
左佳思點了點頭。
片刻後,便聽到外間少年道:“車上是哪家小娘子?”
護衛們不答,已經暗暗握好身上長刀。
建邺城治安很好。
事實上整個江南,治安都不錯。雖常有逃難而來的流民,卻很少落草——一來江南安定,可以好好種地,不必殺人越貨求生。二來他們離鄉逃難,心裏念的還是故土,仇恨都在胡人身上。
但這少年雪膚灰眼,頗有些異族風韻。看着年紀不大,那一支長箭卻輕易鑿入車轅,可見臂力與箭法。在這個時代,這樣的美貌與勇悍是難讓人心生好感的。
崔琛向來是不怕事情鬧大的,當着姑娘的面,就更想表現——可惜北邊民情跟南邊不同,他并不知道南邊姑娘愛的不是勇力,而是儒雅。
這誤會大了。
他見侍衛不答,便把玩着鞭子,笑道:“你們不說,我可要搶了。”
東山一帶,是謝家的地盤。
阿狸出門時,阿狸娘就讓王琰給謝漣打了個招呼——畢竟是個小姑娘嘛,出門在外,總得有個放心的人照應着。
謝漣一路遠遠的護衛着,見路上停了下來,就知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