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表白都沒來得及,衛琅這就要下聘了!
他闖進屋裏,看衛琅就要抓起人家姑娘的手,強把玉佩塞進去,立刻三兩步沖上前,一把就奪了過來。然後狠狠的摔在地上。
那玉佩結實得很,在屋裏彈了幾彈都沒有碎。鋪地的青磚是吳郡所出,取最細膩的太湖泥燒制而成,敲之淵淵,有金石聲。這一陣亂彈後,屋裏滿是餘韻回響,别樣寂靜。
從衛琅下聘到司馬煜闖進來,這太神展開了,誰都沒反應過來,都一臉茫然的杵着。隻司馬煜一個人折騰。
司馬煜摔了玉佩,便擡頭看阿狸。
那雙鳳眼仿佛被水沖過,又隐約有火焰翻騰,漆黑、清亮,明光泫然。阿狸目光與他對上,竟一時辨不出,他眼睛裏的是委屈還是憤怒。
她隻是猝不及防——那少年初成,雖仍是稚嫩着,卻依稀可見日後的輪廓。
阿狸瞧見他眸中倒影,一時腦中萬籁俱寂,她仿佛又遠遠的瞧見司馬煜在漫天飛雪裏向她走過來。隻覺心口被狠撞一下,目光便再不能逃開。
她下意識去拉左佳思,拉住了,才仿佛尋到足夠堅定的理由一般。從那幻覺裏回神來,垂眸避讓到一旁。
司馬煜還等着阿狸說什麽,就見她一臉“惹不起我還躲不起?”的表情。一腔委屈霎時全部噴湧而出。
——都是衛阿醜的錯!
他回頭狠瞪衛琅,衛琅莫名其妙被奪了聘禮,又摔又砸的,也在氣頭上呢,就翻了給白眼還他。
人這個時候是最禁不住挑釁的。司馬煜撲上去就要揍他。
衛琅是能吃虧的人嗎?
他心裏從來就沒有一個“怕”字,又一向都是個腦中電光一閃,手上立刻就雷鳴萬鈞的行動派。自然擡手就還。司馬煜從小到大,雖折騰過不少人,卻還是頭一次遇到還手的。疼的懵了一會兒,越發來勁。
兩個人迅速就扭成一團。
阿狸:……
王琰忙伸了手臂來推她,已經羞愧得無顔看她了。隻是催,“阿姊,你不是要去見阿娘嗎?趕緊去吧。這邊有我和阿胡在呢。”
阿狸下意識便瞟謝漣一眼,見他見怪不怪,淡然旁觀的模樣,心裏竟有些無奈的好笑。
——這三個人,是能一起穿着女裝,被滿營官兵繞着鍾山狂追不舍的鐵交情。
她倒不擔心事情鬧大了。
畢竟,司馬煜他也不是旁的太子。
阿狸拉了左佳思的手,小聲道:“咱們走吧。”
将出院子了,左佳思還是有些不放心,便回頭去望,“他們不要緊嗎?”
阿狸笑着搖了搖頭“不要緊。”
自己人關起門來打架,當然不要緊。不過院子裏也還有些外人。衛琅、司馬煜都帶了侍從。隻是他們都受不得拘束,便不準這些人進屋伺候。此刻這些人聽到書房裏有動靜,都遲疑的張望着,拿不準該不該進去看看。
——讓這些人看見,隻怕又要生口舌是非。
阿狸便回頭吩咐身後跟着的丫鬟,“天冷,讓他們進屋去候着吧。上一桌酒菜,不要怠慢了。”
她身邊的大丫頭做事最麻利妥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很快便叫了王琰身邊的小厮來。七說八勸的,将院子裏的侍從盡數哄到廂房去歇着,又端上了煨得熱熱的糯米酒。
阿狸将院子裏安排好了,再回頭看一眼書房。
日光明耀,翠竹白雪掩着窗格。那些少年們的剪影不時映上去,鮮活又恣意。
阿狸望着,心裏一時竟有些惆怅。
屋子裏,謝漣看火候差不多了,就上前勸架。
衛琅是自己一身濕,就必然要把别人也拉下水的,見謝漣好整以暇的過來,可自己手上撕着司馬煜的胳膊,腳下還要絆着他,實在騰不出來。不由恨得咬牙。
謝漣當然知道他的心思,他想保持淡定,但向衛琅耀武揚威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他就在一旁站着多看了一會兒。
——這個孩子雖然少年老成,但畢竟心性還在。不然跟衛琅、司馬煜兩個也玩不到一處去。
四個人裏,隻有王琰一個人是真心着急。
“阿胡你架住阿醜,我拉着阿尨。”他見謝漣終于肯上前幫忙了,感動得都想去燒一炷高香。
這拉架也講究技巧。不然兩個人打得熱火朝天呢,你忽然圈住了一個,這不是讓他給人當活靶子嗎?所以謝漣不動,王琰就隻能磨破嘴皮子繞來繞去的跟這兩個人講道理。也就他心眼實誠,人又最小,三個人習慣性的讓着他。不然他這麽拉仇恨,打得上瘾的兩個人很可能要一齊調轉槍頭,先把他處理了再說。
謝漣就默不作聲的,從後面牢牢的架住了衛琅。王琰人小,費了些力氣才拉住司馬煜。
兩個人上身被制住,腳下還在亂踢。衛琅就多挨了幾腳。
他自然不仗義,就回頭瞪謝漣,謝漣隻不理他。
“人都走了。你們打給誰看,消停一會兒吧……”謝漣說。
衛琅踢不到司馬煜,就轉而踢謝漣。看謝漣胳膊就在眼前,想都沒想就一口咬上去。
謝漣:^__^╬
司馬煜扭頭一看,阿狸果然不在了,悲憤再一次噴薄而出。他好不容易才見到人的,結果一句話都沒說上,人就走了!
——都是衛阿醜的錯!!
他立刻就撲上去掐衛琅,衛琅那邊也成功激怒了謝漣。這一次是三個人的大混戰。
王琰:……你們都給我去死吧!
挽挽袖子也沖上前,卻被三個人一人推了一把,“别搗亂!”
王琰:T__T
謝漣和司馬煜心裏都積攢了意氣,隻是沒有一個缺口發洩罷了。
這一回都丢掉世家子弟的矜持,連武藝修養一并忘掉。扯頭發蹬臉,咬胳膊撕嘴的,簡直要多不雅就有多不雅。充分證明,酣暢淋漓這種感覺,是隻屬于市井小民的。
漸漸的,衛琅反而成了一旁打醬油的。
兩個人打紅了眼,專門往臉上招呼,各種借機洩憤。
——競争這種東西,尤其是情敵間的競争,再光明正大,也是要滋生負面情緒的。
王琰這一回是真的生氣了。
他猜着衛琅要找事,卻沒想到連司馬煜和謝漣也都是不安分的。
這孩子從小被他阿爹教導傻了,三觀端正,世家榮譽感高于一切。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日後不論姿容、才情、見識還是品行,自己都将是世家子弟的楷模,便是謝漣也要排在後頭。他隻知道太子和謝家阿胡都卓爾不凡,便是衛琅這貨,那坦蕩恣情也令人欽羨。這三個都是少年中的翹楚,也都是他的知交摯友。
如今卻像惱羞成怒的村頭匹夫一般扭打撕咬……就差跟書上說的似的,“免冠徒跣,以頭搶地”了。
太幻滅了。
——唐雎發飙,秦始皇也要乖乖的聽着。
“夠了你們!!!”
所有人都沒料到,王琰也是會掀桌子的。司馬煜才把謝漣按在地上,衛琅才從幫司馬煜轉而幫謝漣,謝漣才擡腳要把司馬煜踢開,就都被王琰的氣勢吓住了。
“都站起來,像什麽樣子!”
三個人迅速起立,各自站好,看看對方衣衫不整的模樣,差不多也能想見自己的情形,不由就有些臉紅。
他們雖然打臉,卻都沒真下狠手,也都避開了會傷到的部位。隻是難看些罷了,倒沒鼻青臉腫的。
但真的是難看到家了!
王琰指衛琅,“一開始就是你在惹事,你不惹事能憋死嗎?唯恐天下不亂!”衛琅下意識便要勾唇,王琰吼,“不是誇你!”
又一指謝漣,“你怎麽也能跟着他胡鬧?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
謝漣面色不變,實則心裏懊惱至極。
最後指司馬煜,“你……你你你——”想到這個跟人厮打的頭發亂成草窩,衣領子遢到肩膀的貨,就是自己日後勤心侍奉的君主,王琰一時悲從中來,竟然說不出話了,“真夠了你……T__T”
司馬煜驚慌:喂,不是我把他弄哭的吧!
三個人一看王琰都快哭出來了,各自慌亂——怎麽就能哭了呢?衛琅推司馬煜,司馬煜推謝漣,謝漣沒人可推,趕緊回頭舉起一碟子點心,“呃……吃東西。”
王琰不過暫時喘口氣罷了,又不是真要哭,立刻再度闆正起來。掃視一眼。
衛琅發質好,常年漆黑油亮,略用手依順就整整齊齊。勉強還能看過去。王琰便指了指他,吩咐:“我出去打水,你先幫他們兩個把頭發梳好了。”
“呃……幹什麽?”衛琅不解。
“洗漱,更衣!”王琰痛心疾首,“你們這幅樣子,還想讓誰看見?!”
一時王琰果然出去打水了,衛琅看看司馬煜再看看謝漣。嗤笑一聲,也進屋去尋梳子。
剩下司馬煜和謝漣兩個人對面站着,默不作聲。不知是誰先看了另一人一眼。片刻後,兩個人臉上都冰消雪解,一面指着對方,一面捂着肚子狂笑不止。
“謝漣你也有這麽狼狽的時候啊,哈哈哈哈。”
“你先去照照鏡子在說!”
打也打了,踢也踢了,心裏積攢的煩悶一時全消散幹淨。少年至交,仇不隔夜。這笑得就雲開雪霁,毫無陰霾。
謝漣扶起桌子,司馬煜就從地上拾起他摔了的那塊玉佩。
其實衛琅有個習慣,看到漂亮姑娘,就習慣性的跟人訂終身——當然,下聘還是頭一回。不過這也充分說明,他的阿竹有多漂亮了。
司馬煜想通了,一時竟有些小小的得意。
他才不把衛琅的威脅放在心上——想想吧,那個姑娘會喜歡一個換上女裝打扮打扮就比她還妩媚的男人?而且這個男人還是個标準的異裝癖,用女人的東西比女人還熟,一眼就能看穿你的着衣尺寸,一聞就能分辨出你用的胭脂香粉……
這麽一深思,司馬煜都要憂慮衛琅這輩子能不能找到樂意跟他過日子的女人了。
不由心情大好。
衛琅在裏間聽見這兩個人的笑聲,就伸了個懶腰——早該打一架了。
瞧,這不就好了嗎?
至于聘禮的是,衛琅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左佳思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倒是阿狸,出了院子了,才忽然想起來——司馬煜和衛琅爲左佳思打架呢,自己居然就自作主張把她拖走了。是不是太喧賓奪主了?
——丫頭已經被打擊得忘了自己才是女主。不過話又說回來,混到讓男主們爲了女配打起來,她這女主做得也夠失格的了。
阿狸就說:“剛剛的事……那塊玉佩……”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問左佳思——難道要問,兩個人你喜歡哪一個?隻能詞不達意的說,“就這麽拉你走了,真不好意思。”
左佳思回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見阿狸一臉尴尬的模樣,忍不住就抿了唇,低聲笑道:“……阿姊你好呆。”
“阿姊你好呆”。這聲音婉轉入耳,忽的就與上一世的情形重疊到了一起。
阿狸腳下不由就停了。
她還是不能忘了兩個人曾經有過的相知相惜的時光
左佳思低低的笑了一會兒,見阿狸還呆着,就解釋道:“——我已經許了人家了。”
阿狸還在文藝着,就聽到一道雷當空劈了下來,立刻就把她劈懵了。
左佳思垂了頭,卻不像是羞澀,反而是有些寂寥,“是父親當年在時定下的。所以公子拿我取笑,阿姊拉我走,我反而該謝你。”
阿狸:“是哪裏的人?如今多大了?人品怎麽樣?你見過嗎?”
左佳思:……=__=
“與我同縣,隻比我大兩歲。人不錯,我見過的。”她勉強笑了一笑,一一作答。
阿狸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見她強顔歡笑的模樣,略明白了什麽,“是有其他的事?”
左佳思搖了搖頭,沒說話。
——并不是她不想告訴阿狸,而是真心無法說出口。
當年左佳思的父親還是縣裏的主簿,跟同縣功曹友善,兩家便約爲婚姻,将左佳思許配給功曹的二公子。
左佳思父親雖早逝,但她兄長身上也是有功名的。功曹家裏大公子卻是個白丁。前年功曹去世,家裏就沒落了。左佳思嫂子見左佳思出落得好,又得王謝兩家青眼,便有些嫌棄人家。兩家往來,就多有失禮。左佳思卻沒有旁的心思,反不如說她盼着早些嫁過去。
——雖說長兄爲父,但自兄長成了親,她俨然已是個寄人籬下的外人。抱怨的話聽多了,就知道她做多少活,都隻是吃白食的,臨了還要連累兄嫂賠一副嫁妝。自然在家裏住的不自在。
她自小跟那人一起長大,心裏是中意的。每每嫂子說了辱人的話,她都忐忑難受。不能拿家裏的東西,她便進山挖一筐竹筍,或是兜幾條魚親自給他。
算是賠禮,也算是表白心迹。
他也曾說,“憑她怎麽樣,我要娶的是你”。是以這些年多少氣都忍了下來,一直不曾退婚。
去年功曹家大公子得了功名,左佳思也将十歲了。這個時代,小姑娘十歲出頭就嫁人很正常。左佳思便以爲他們是熬出來了。
結果她兄長就出了事。
左佳思自然先想到去找他幫忙,上門時卻聽下人們各種冷嘲熱諷。她隻悶聲不回應。
功曹家說幫不上忙,她也無話可說——沖撞使者,也許真心不是他們能幫上的。
可是離開的時候,她卻聽到裏面在議論,要跟她退婚,另選良家。
這個年頭,退婚并不是什麽大事——謝太傅跟王司空鬧矛盾,王司空孫子不就把謝太傅的侄女兒給退婚了嗎?謝太傅不也回頭就讓他閨女把女婿——也就是王司空另一個孫子——給休了嗎?
婚姻不過是家族的附庸。就算他們動這心思,左佳思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但如果他們早一步說退婚,左佳思還能贊一聲有骨氣。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她就隻覺得徹骨寒冷了。
——人情冷暖,世态炎涼,到哪裏都是一樣的。她的嫂子也并不特别醜惡些。
但左佳思還是想,他們都是不對的,人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她嫂子聽說功曹家不肯幫忙,又是各種哭罵。左佳思也無心去聽。百般無奈,就想到了阿狸。便帶了個老媽子,登門求救。
她原本是不抱希望的——畢竟她跟阿狸也是萍水相逢。
但阿狸聽了,卻說:“未必能幫得上忙,但總要一試的。”大約又看出她的羞赧來,又說,“上一回你将我從深山裏領出來,也該是我謝你的時候。”
左佳思心裏一暖,便有些想哭。
她想,跟她一樣想法的人,大概也還是有的。再看阿狸,就越發親切起來。
這才将自己許了人家的事,對她說了出來。
阿狸腦子裏也是亂七八糟的。
她想,左佳思既然許了人家,後來怎麽就進了東宮?
一直到見了她阿娘,左佳思把家裏的事說完了。她才略略有些明白。
莫非上一世,左佳思兄長犯了事,沒人幫忙化解,所以對方就退婚了?
她忍不住就又看了一眼左佳思。
左佳思說,那人不錯,她見過——可那個人真的不錯嗎?
不過,究竟是選準未婚夫還是選司馬煜,這說到底,都是左佳思自己的事。這一件,阿狸是不能替她拿主意的。
她便把心事暫且擱下了。
見她阿娘在思索,便拉了拉她阿娘的袖子,“上一回我在東山走丢,便是阿青将我領出來的。”
她有些時日不曾撒嬌了,她阿娘就忍不住笑起來,将兩個姑娘的頭一并揉了揉,“阿娘知道,你不是還認了人家當妹子?隻是這件事涉及朝政,阿娘真幫不上忙。也隻能問問你父親,至于成與不成……”她便望了望左佳思。
左佳思忙下拜,道:“阿青知命,不敢強求。夫人肯幫忙,阿青感激不盡。”
阿狸娘便點了點頭,道:“你且先在府上住兩日,也不必過于憂心。外邊一有消息就告訴你——我看這件事,縱然不成,也傷不了性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