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便是太子,特地驚動了皇後、皇帝,出動了五百人去搜山,隻爲了找出一個走失的小姑娘來,也是要細細的說明理由的。

皇帝皇後寵這個兒子,卻也沒打算放任他胡來。司馬煜回宮之後,皇帝就詢問了跟着他去的黃門郎。

黃門郎便将當日的情形說了一遍,道是:“臣往太傅家問過,那姑娘是王長史家的大女公子。”

皇帝的心情就有些微妙。

王長史自然就是王坦。

自太傅之後,世人愛将王謝并稱,然而當真論說起來,百世簪纓之家,還是沒有誰能比得過王家。

王謝桓庾、周張朱陸這一等名門,除去被王坦堂叔爺爺說屠門就給滅族了的周家不論,其餘多是一枝獨秀,就好比說起謝家,人就記起太傅三兄弟,說起桓家,那就是桓步清祖孫,庾家自然是太後父兄……王家卻是滿門錦繡,從侄、族叔、堂兄弟濟濟一堂,令人不由就歎一句“珠玉當前”、“琳琅滿目”——當然,有時别家有秀異才俊的時候,也愛拿王家作比,說是“王家數子,不及某家一兒”。但某家兒子早早的風流散盡,王家數子卻連孫子都開始當朝輔政了。

這個王坦,就是當今王家小輩人裏極出彩的一個。

在皇帝看來——是最出彩的一個。他給大将軍桓淨做掾屬出身。入幕三個月,大将軍就敢把機務全交他處置。别家子弟手持羽扇、塵尾,在水濱山間泛泛而談的時候,他則安安靜靜的帶一碗飯一塊鲊魚在府裏處置庶務。一個夏天,文武官員上萬人,他就已經都認識了。他一人坐鎮,大将軍府裏的事務無不井然,最忙亂的時節也沒出過差錯。

你看他口舌木讷,爲人也樸素,筆下卻是錦繡華章。什麽公文都是揮筆而成,秘書監都損減不了文字。

簡直就是一人在手,公務不愁啊。

而且王坦性格好。埋頭做事,從不理會蜚短流長。麻煩找到他頭上,他最多一斜眼,用看白癡的眼神一瞟,該幹嘛幹嘛——這種人,這種人擺明了主公不罩着,他走路都能掉河裏去!

又因爲他出身好,有長才,庶務上少了他不行,所以大多數麻煩他其實都能輕易擺平,用不着主公出手。

實在沒有比他更經濟适用的了!

皇帝當王爺的時候就對他眼饞得緊,自登基後,更是常想着把他從桓淨手裏掏出來,給自己當丞相——當然,給自己當丞相未免年輕了些,給兒子當卻不老不嫩,火候正好。

因此聽黃門郎說到王坦閨女,皇帝略一沉思,便道,“給王坦放半天假,讓他回家看看吧。”

——雖然沒能把他從桓淨手裏掏出來,但桓淨已經老了,想來也霸不了多久了。

回頭皇帝就跟皇後提起,“王坦閨女多大了?”

皇後略一怔愣,“像是比阿尨小一歲。”

“朕看王坦是個出息的,日後必是黑頭公相。”

皇後心道,廢話,就沖他姓王吧。

皇帝當然明白皇後的心情,就笑着上前親她,“你别犯傻了。朕的皇位是怎麽來的?”

——先帝也并不是沒有兒子的,繼承大統的,卻是他的庶弟,當今聖上。

皇後悚然一驚,就驚疑的望着皇帝。

皇帝便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有些事,朕一個人是做不得主的。知道你受委屈了,卻隻能爲你做這些。朕心裏,也不好受……”

皇後目光便軟了下來。

兩個人抵了額頭,輕輕的厮磨着。少時夫妻,壯時相扶,老來相守。到如今她不體諒他,還有誰爲他?

“臣妾明白了。”

“也不急,多看看。”皇帝就笑道,“阿尨也值得好的。”

阿狸是沒想到的,自己在謝家迷了個路,竟然連皇後都要賞賜壓驚。

上一輩子,皇後真心将她當親女兒善待、維護,她心裏也是将皇後當另一個阿娘看的。她獨寵十年而無子,差一點就抱養了堂侄,皇後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阿狸原本就愧疚着。後來雖默許司馬煜生下庶子來,但庶子當真生下來,她立馬就甩掉司馬煜回老家了……

——她一直記得皇後那句話,“阿尨就交給你了。”

沒能善始善終,她心虛。因此一見她阿娘收了皇後的東西,就惶恐起來。

她在山裏丢了一回,說沒受驚吓,那是騙人的。再加上皇後過問,心裏立刻不堪重負。

她阿娘自然想不到一個八歲的娃子能有多難排解的心事,見她仄仄的,便笑問,“怎麽,誰給我們大姑娘氣受了?”

阿狸:“沒有啦……”

她能說她覺得有負皇後所托嗎?還是她能說趕緊把她嫁給謝三,免得夜長夢多?

隻能心情抑郁的給謝漣繡荷包。

謝漣這種孩子最是一言九鼎的,阿狸毫不懷疑,他說要帶一輩子,就會真的帶一輩子——她總不能讓未來的大将軍一直帶着小孩子的練手作吧?自然要從内而外的精工細作。

她比對着繡線的顔色,她阿娘就又說:“皇後那邊賞了,阿娘是得進宮去謝的……隻怕皇後要問起你來。”

阿狸撲地。在心裏默默的吐了口血,又悄悄的擦幹淨。

“聽人說,那天太子也去了?還帶了五百羽林衛?”她阿娘又笑問。

阿狸不會說謊,擠了半天,才勉強道,“……女兒不認得,不敢亂說。”

她記得自己從牛車上掀了簾子張望,望見那少年張揚,少女嬌憨,他們并肩而立,含笑相語。她不能不承認,司馬煜與左佳思才是一對璧人。他們命中注定是要相遇的。

她早知道了左佳思家裏的情形。回來後與母親、祖母說了,就差人去換帖,與左佳思做一對金蘭姐妹。想有王家的阿姊在,她的兄嫂該不敢再爲難她了

自然,雖結了姐妹,阿狸卻是不想再與她見面了的。

上輩子她的早逝讓阿狸心疼,但兩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原本就是難同室而居的。

這一輩子,她成全他們,然後便永不相見吧。

阿狸娘聽她這麽說,便微笑颔首,心道:看來閨女心裏還是明白的。

這件事也不過是君上體恤臣下。自然有王坦感恩戴德——小兒女間的事,便心知肚明的揭過去吧。阿狸娘想。

——并不是她對太子妃位不心動。實在是太子見面就啃阿狸一口,回頭就去追謝涵,沒幾天又過問了沈雲竹的往事,讓她心有餘悸。

就算那是太子,不靠譜到這種程度,阿狸娘也是不敢将女兒往裏推的。

然而誰知道,這件事之後,太子竟忽然靠譜起來了。

聽說近來跟着謝太傅讀書學事,很有成長。跟在皇帝身邊聽政,偶爾問一句,答一句,也頗有眼光和見地。長進更是隻能用“一日千裏”來形容。更難得的是不鬥雞走馬,肯虛心聽取。

至少在王坦看來,司馬氏這一輩、乃至上一輩的少年裏,都沒有這麽機敏又耐心的。

——王坦閱人多,心眼最明、看人也最準。他覺着“可”了,那大約就是真的沒錯了。

因此望族們便不再拘着家裏的子弟,準他們與太子一道讀讀書,蹴蹴鞠。

太子與謝太傅走得近,自然也與謝漣親近。

他原本就是欣賞謝漣的,謝太傅也從不禁着謝漣跟他來往。都是一個年紀的少年,爲人又都不拖泥帶水,自然輕易就玩到一處。

自太子開始專心向學,兩個人俨然有了同窗之誼。平日裏一起說說學問,談談時事,更覺得投契。

然而兩人都默契的不說到那天山林裏,分頭搜尋一個女孩子的事。

不過,阿狸倒是沒想到,王琰也這麽早就跟謝漣有了交情。

她就仔細回想着:

上一世——呃,上一世王琰也确實一早就有朋友了,不過這阿弟不愛厮混在内院裏。時常爲了求學,一出門就幾個月小半年的,便很少說起他的朋友。阿狸隻知道他那朋友愛吃雲腿月餅,爲此還特地——

驚!

阿狸想起來了,他是随帖送了鲊魚來,讨要月餅的!

不用問了,除了謝漣,還有誰這麽愛送鲊魚?

——原來上輩子她就給謝漣做了四五年雲腿月餅。

因爲發現了這個秘密,繡荷包的時候,阿狸就一直很囧。

而王琰還在說:“阿胡送了鲊魚來,帖子裏問起阿姊。阿姊,你要不要回帖,或是我代筆提一句?”

阿狸:“你代筆就行。回頭我做兩樣點心,你帶去和阿胡一起吃。”

王琰興沖沖道:“多做些,太子和衛阿醜許也要一起。”

阿狸:……阿琰,你怎麽跟這群狼混到一處去了!

衛阿醜也就是衛琅。

這娃從小就悲劇。

他出生在五月初五——這個時代有個說法,二月生的女孩、五月生的男兒都不吉利,前者克雙親,後者克全家。二月初二和五月初五就尤其的不吉利。按照習俗,這兩天生的孩子都是不養的。要麽溺死,要麽就扔了。

但是竟是自己的兒子啊,溺死了他衛家可就隻剩一棵獨苗了!因此一家子圍着一個男娃,都下不去手。

幸好這時,阿狸堂叔去衛家做客。見這陣仗就吓了一跳,問明了緣由,就哭笑不得。他不信邪,就說:“也許這孩子另有福分呢。孟嘗君不也是惡月惡日裏出生的?一樣更出息。你要不放心,就把這孩子記給我,我不怕妨。”

人都信自己願意信的。衛琅爹一聽就感激不盡,忙說“有道理,有道理”。

結果第二天,阿狸堂叔出去玩,不留神摔了一跤,滾下半裏山路去,栽倒水裏差點沒淹死。

……讓死理性派說,這純屬巧合。但那個時代的人不這麽想啊。

衛琅爹滿懷愧疚去看探望阿狸堂叔,阿狸堂叔鼻青臉腫的笑道:“湊巧而已,别放在心上。那孩子我可還是要的。”

衛琅爹都快哭出來了,“你快别說了!我就是掐死他,也不能把他給你!”

阿狸堂叔就無奈了,怕說不聽,幹脆道,“我那一跤已經把他晦氣摔沒了,你可别再犯糊塗。别人求兒子可都不得。”

衛琅爹沒犯糊塗,他隻是想了個糊塗法子來化解——他把衛琅序齒在閨女裏,當女孩子來養。連名字都沒取,就叫“六姑娘”。

衛琅生得漂亮,唇紅齒白,兩隻眼睛清靈得能掬起一捧水來。傲嬌一扭頭的模樣,看得人心髒都能梗住。家裏阿姊們爲了給他梳妝打扮,常争得打起來。衛琅爹一瞧——不行啊,這就是隻妖孽啊。

這回終于肯給他取名了,名字取得也簡單——你不是漂亮嗎?好,就叫你六醜了!看你怎麽得瑟。

衛琅……衛琅沒意見。他那時還不知道自己是個男的,也不知道自己長得好看。

一直到他七歲上,阿狸堂叔忽然想起他來,去找衛琅爹:“我不是在你家定下個小子嗎?差不多到年紀了,讓他跟着我讀書吧。”

衛琅爹這才想起來——囧,忘了那是個兒子了!趕緊洗洗幹淨領出來。

領出來時不小心又給姊妹們瞧見,上前給他插了滿頭花。

阿狸堂叔對着這個插了滿頭花,傲嬌得七拽八拽的孩子,無語了……

“還是先跟着我學劍吧。”

阿狸堂叔生怕他身上存了脂粉氣,矯枉過正,帶着他去山裏苦修。兩年之後把衛琅帶回來,衛琅就成了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

前些天阿狸才趕上一件事。

沈家三姑娘沈雲竹及笄,沈家在東山也有别墅,便在那裏宴請賓客。大人們飲酒,孩子們也湊到一起去。

一群九歲、十歲的男孩子,玩得瘋了,就學大人探險去。結果才出了山莊,林子裏就沖出隻野狼來。那狼撲得快,一群人沒準備,連帶十二三歲的都吓得扭頭亂跑。也就謝漣還能保持鎮定。衛琅呢?他眼中精光一亮,二話不說……興沖沖的就拔劍迎上去了!

0__0……那逆流而下的情景,阿狸在山上園子裏望見,當即就知道不好。

果然,謝漣見他沒跑,立刻也拔劍迎了上去。王琰也跟着站住了!他年紀小,還沒佩劍呢。從地上拾起跟大棍子來,搖搖晃晃的也沖上去了!

阿狸攥緊了帕子,在心裏把佛祖、上帝、真主……連碧水大神都念了一遍。冷汗潸然。

一群姑娘擠在亭子裏看,都屏氣凝聲。

幸好那狼原是一隻驚狼,受了傷,正被獵戶追捕。見他們沖上來,扭頭便逃。等獵戶趕來,便将狼圍殺了。

因着這一件,阿狸總算能理解衛琅爹說“會被連累得死都沒地埋”時的心情。

她真心不太樂意弟弟跟衛琅走太近。

——王琰太端正了,雖看着不好親近,也不太親人。但他一旦認準了道理或者認準了什麽人,便真的固守到底。是個最容易被弱小、被知交連累的人。

而衛琅發起瘋來,卻絕不會顧念到旁人的。他就該是隻獨狼。

阿狸望着王琰提到司馬煜、衛琅、謝漣時與有榮焉的面容,便微微有些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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