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謝清如睡着午覺,阿狸便帶上個小丫鬟,打算四下參觀參觀。
來謝家東山别築的,就沒人不想遊山逛水。太傅夫人聽她一說便了然一笑,叫大女兒陪着,又挑了兩個心腹媽媽替他們引路。
怕山上又有野狼什麽的出沒,還派了幾隊家丁四面驅趕戒備。
所以說,太傅夫人想得真心挺周全的。會出事,那完全是不可抗力。
一開始的時候,阿狸還挺悠哉的。路上遇見謝漣釣魚,還托着腮幫子在一旁觀摩了好一會兒。
這釣魚有個特點。
垂釣的人怡然自得,完全覺不出時光來,但一旁看着的不一會兒就昏昏欲睡,再待就煩躁起來了。要是恰好你找釣魚的人有事,簡直恨不能往水裏丢一挂炮竹,炸丫的。
當然,阿狸是個坐得住的。她天然呆的性格,也不容易覺得被冷落了。
可惜還有别人受不了。
原本就是大中午,正是暖風醺然的時候,二姑娘很快便開始打哈欠,
此地林蔭濃密,湖水四面皆山,晴天洞開,遠遠飄來悠長欸乃的山歌。有種豁然明朗秀美。隐者可得其樂。二姑娘瞧見阿狸跟謝漣一站一坐、一怡然一專注,雙雙入定,竟跟這景色融到一處去了,不由就笑着搖了搖頭,心想,這倆可真是一對兒。
便對謝漣道:“阿胡,你陪着阿狸,我回去歇會兒。”
倆人都忙着看魚,沒回應。
二姑娘便囑咐了兩個老媽媽幾句,離開了。
阿狸拈了花蕊逗魚。謝漣垂釣的間隙望了一眼,見她自得其樂、嬌憨可愛的模樣,不覺會心一笑。便放下心來。
怕她無聊,又吩咐人給她取來一副釣具,問道:“會用嗎?”
這個還不簡單?阿狸果斷點頭,翻開壇子蓋,看到蠕動的蚯蚓,又覺得發毛。堅決不肯伸手進去。
謝漣笑了笑,抓起來替她裝上,道:“這個能吃的。”
阿狸:T__T……求你别說了!
“真的。”謝漣眉梢眼角笑意盈盈,把魚線往水中一甩,補充道,“魚就最喜歡吃。”
阿狸:=__=……你故意的吧!
謝漣把魚竿給阿狸,“浮子動時,就提上來。但也不能提得太急——魚很狡猾,它不一定上來就咬,也會先試探一下。這個時候你就要比它沉得住氣……”
未來的少年名将興緻勃勃的跟阿狸講垂釣兵法,阿狸:……啊啊啊,将軍,魚咬鈎了!
——很多時候,實力拼不過新手運。
阿狸一上手,迅速發現釣魚實在太容易了,基本她一提一個準。有一回忘了裝魚餌,也迅速釣上一隻螃蟹來。
謝漣笑盈盈的望着她。将軍大人不妒不躁,覺得他喜歡的東西她也擅長,挺好的。
兩個人就安安靜靜的釣魚。
午後風暖,一晌靜寂。
謝漣釣得起興,收了杆下意識往阿狸那邊一望,隻看到釣線入水,釣竿支在胡床上——阿狸并幾個媽媽丫鬟,已經不見了蹤影。
——阿狸隻是一時好奇,又不是真心喜歡垂釣。
釣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看謝漣正專注着,便沒吱聲,悄悄的走了。
走到竹蔭道上,就看到遠遠的有人來。那少年清貴,意氣飛揚,一路過關斬将的氣勢,别人真再學不來——司馬煜,他又出場了!
阿狸都要飙淚了。
幾個丫鬟媽媽顯然也認出他來了,忙跪下來迎接。
阿狸不知怎麽的就心慌,總覺得這要再跟他碰面,這輩子又要賠進去了。因此不迎反躲,一路往竹蔭裏去了。
就聽後面的問話,“謝漣呢?”
阿狸本是朝着石城湖那邊去的,聽他一問,趕緊折了個方向走。
又聽司馬煜道:“站住!叫你站住!”
阿狸拔腿飛奔。
司馬煜瞧着那背影眼熟,見她躲,飛快便追了過去。
沒幾步就停下來。随即眨了眨眼,再眨一眨眼,喝住一個丫鬟,問:“那邊,剛剛是不是有個人?”
林子深,便有些陰潮。丫鬟隻望了一眼就覺得雞皮疙瘩起來了。
“回殿下……并,并沒有看到什麽人。”
司馬煜漆黑的睫毛半垂了,沉思片刻,“你去吧。”
到底還是走過去,仔細的四面望了望——沒有人,真的沒有人。
那驚鴻一瞥恍若回夢,隻是他的一個幻覺。
阿狸真的飙淚了。
她就跑了兩步,便覺得腳下一滑,整個人就跟着躺倒下去。
那春草生得柔韌細密,倒伏在斜坡上,就像一道滑梯。阿狸幾次試圖拽住旁邊的竹子,卻都止不住去勢。片刻功夫,就已經滑到了坡底。
倒是沒怎麽摔疼。
從下面望了望,竟然高得看不見坡頂。
竹子已經少了,巨樹參天,四面都是不認識的草木,青色的、橙色的,上面的粘蟲也一般鮮麗,看着便覺心驚。
樹木深處陰森着,布谷鳥一聲疊着一聲的叫。
阿狸下意識就抱住手臂,打了個哆嗦。
她大聲喊人,一重重回聲交織在一起,越發顯得清冷幽寂。阿狸心裏悚然,又怕招來猛獸,喊了一會兒,便不敢再出聲。
爬上去絕無可能。
阿狸仔細辨了辯方向,反而更覺得頭暈。順着山谷往下走,想要找到坡緩處,好繞上去。
上面很快便發現走丢了阿狸。
彼時謝漣還在石城湖邊垂釣,司馬煜正往湖畔去。
家丁四散去找,司馬煜看他們走得匆忙,心裏就覺得不妙,随手拉住一個,“出什麽事了?”
下人也說不太清,隻道是:“走丢了一個姑娘。”
司馬煜腦中那女孩子的身影就一晃而過。他并不認識,卻恍若故人。望見她黑瞳子裏一脈柔光,心口便被撞了似的縮起來。小孩子想不得太多事,他隻知道,他得找到她。
謝漣也很快聽到了消息。
他并沒有想太多,問清楚了狀況,便從湖旁小屋裏翻出匕首、火石,徑自往山下去了。
——謝漣自己其實也走丢過不少回。
他愛釣魚,有水的地方邊邊角角都去探索。經常性的迷路。不過他膽大心細,仗着是自家院子,沒有猛獸行走,便從不呼救。一個人做着标記,七拐八繞,總能找回去。
他性子也淡定。下人們說着山裏怎麽怎麽可怕,他一身塵土刮痕從山裏迷路回來,一旁經過,眼都不待斜一下的。
便從來都沒人知道,他們家三公子又走丢了。
因爲這些經曆,除非是老獵戶,東山這一代就沒人比謝漣更熟悉的。
謝漣找到阿狸走丢的地方,仔細搜尋了一番,看到隐蔽處有一溜春草被壓了轍痕,便稍微有譜了。
他是個穩重的,隻是心中猜測,還不會吵得人盡皆知。隻從旁找了條小路,攀着下去。
下了百十步,不留神就踩空了一腳。幸而不深,他手拽住崖邊火棘,腳就幾乎夠到地了。
傷是沒傷到,隻是擡眼望了望,想再爬上去,也不容易。隻好另外找路。
才走了沒幾步,就看到一旁灌木新抽的兩根枝條被人打成一個大大的蝴蝶扣。謝漣不由啞然失笑——留這種記号,看來沒什麽大礙。
他循着阿狸留下來的記号,一路找過去。一面感歎……這圈子繞的,真心路癡。
阿狸欲哭無淚。她覺得系統八成又抽了——就在剛剛,她又踩空了一腳,從坡上滑落了下去。
她已經連滑兩回了,上面的記号都白做了!
萬一因爲餓死在山裏,再不及格一回,她就沒臉見人了。
阿狸覺得很委屈。
她抱着膝蓋坐在石頭上,莫名其妙就很想哭。
她隻是在這個時候忽然想起來,上一世司馬煜曾經說過,要帶她來東山踏春,去昆明池消夏。結果最終沒能成行。
她其實還是想和司馬煜一起來一次的,畢竟那是她第一次那麽喜歡一個人。
她覺得自己上輩子沒及格,完全是自找的。因爲她不小心喜歡上了司馬煜——當你喜歡一個人時,就會忍不住求全責備,想要在愛情上圓滿。如果那個人死活不肯愛你,你就會覺得人生亂七八糟的,好好的日子也能過瞎了。
好吧,司馬煜不愛她。她不和他過了還不行?
偏偏他又要讓她遇上。遇上了,平地裏就讓她落了兩次山崖。
簡直就是命裏犯克。
犯克就犯克吧。阿狸想,爲什麽這個時候她心裏想的還是他?
“阿狸。”
聲音傳過來的時候,阿狸一個沒憋住,眼睛裏淚水嘩的就流了下來。
趕緊胡亂抹了兩把,回頭答應,“我在這裏。”
謝漣心情很複雜。
——阿狸的臉很花。草汁土灰混在一起,看得出來摔了不少跤,眼淚一沖就一道白嫩嫩的小溝。再用手一擦……就和了泥。
這一帶離山莊已經不近,家丁們沒搜到這麽遠。阿狸在山石下邊,得找繩子拉她上來。
可要去叫人,就勢必得丢她一個人在這裏等。
謝漣對上阿狸因爲臉花而格外楚楚可憐的眼睛,歎了口氣。
……
阿狸目瞪口呆的望着謝漣,“你,你怎麽也下來了?”
謝漣無奈的低頭,阿狸跟着回頭看過去,便瞧見匕首插着的地方,一條花蛇被切成兩段,尾巴還在彎動。
謝漣拾起匕首來,歸鞘。
“别害怕,我帶你回去。”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