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寄望會有奇迹發生,可每日醒來,首先浮入腦海的畫面就是胸中殘的珠子,幾乎可以辨别哪些是新增的裂紋,這真是一種折磨。
這些事我沒有告訴慕言,但我想他其實很清楚,隻是在我面前裝作就算天下來也不會如何,仿佛隻要有他在,一切都可以安心。
“若你要做一件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會做到,又如何能做到。”這是很久的他說過的話。和他在一起,我有許多受教,這是其中之一,可有些事,不我們相信便能做到。
但我甯願他看到我是全心全意信任着他,看到我安心得沒有絲毫猶疑。
自慕言找到我那一日,陳宮裏開始出入許多秘術士,我知道他們受邀前來的了什麽。蘇儀興奮地告訴我,說這些術師中不乏凝聚精神遊絲的高手,我得她的潛台詞,但被華胥引禁锢過的精神遊絲是無法凝聚成魅的,這一點慕言也清楚。
從前他切切囑咐我,讓我在他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着,現在想來,其實說出那些話時,他便已知道我是個死人,所謂找到辦法,是想盡量恢複我那些或失掉或衰退的感官吧。
回想那時,能夠有那樣的願望真是奢侈,如今,連保持這個活死人的模樣繼續存在于世間,都變成一件困難無望的事了。
不多的時光裏,我們像雙生的影子。但有時他會去找那些秘術士議事,這種時刻就不會帶着我,可能因爲唯一要議的事是我的生死。
但我沒有他想象中那樣循規蹈矩,曾經偷偷去書房的外室聽過一次。和别的議事也沒有什麽不同,都是先由與會者挨個發言,彙報近期研究成果,然後自由議論,說白了就是彼此揭彼此的短,論證那些方法毫無實施的可能性。
但我聽壁角的這一次,發展到最後卻大吵起來,這一點倒是出人意料。而所有争吵最終歸結于一聲杯子碎Ⅱ向,配合着杯子落地響起的是慕言淡淡嗓音:
“手滑了。”
内室噤若寒蟬。他問得認真:“若是将孤的壽命分給王後呢?諸位可有誰能做到?”
那次後,我再也不願去聽他們議事。世人所謂一句一傷,有時候我們傷心并不是因爲那些話不好,而是不能承受。
從前我并不需要睡眠,想睡的時候就睡睡,一直不睡也可以,因鲛珠能将睡意都淨化。但近來睡意越來越濃,看來鲛珠已越來越失去某些方面的功能。
而慕言也開始有個毛病,半夜時總要将我叫醒,讓我說幾句話給他聽,才會繼續放我睡。有幾次被叫醒時腦袋不算迷糊,聽到他喚我的聲音不穩,而明明兩人相擁還蓋了很厚的被子,抱着我的手卻是冰冷。
剛開始不知道爲什麽,後來才明白,他是在害怕,害怕我睡着睡着,就永遠地睡下去了。每日每夜,他都在擔驚受怕,白日裏卻半點也沒讓我看出來。
時入冬月,聽說趙姜兩國戰事愈演愈烈。趙國此次引火燒身,戰火一路蔓進自家大門,軍士們雖上下一心奮勇頑抗,但終究和姜國國力懸殊,敗退得很是凄慘。可姜國明顯不懂見好就收,大有一路攻入趙都之勢。而事情進展到這步,慕言也差不多打算要出手了。
這果然是他的一張網。天子賜他顯卿之名,令他爲己分憂。這次的出兵連目都是現成的――“諸侯失和,代天子調停”。插手這場戰事,按道理來說晁除了天子外也是他最合适,天子沒有那個能力插手,在天下看來,他便是該出手之人。陳國雖民風開放,卻同衛國一樣,一向有女子不言政的朝俗。
但床第之間,慕言一般是把這些事當睡前故事講給我聽,以此哄我入睡。
喜歡把我當小孩子,從前我不懂,那是他愛一個人的方式。而所有的一切行結束,我唯一好奇的隻是這場局最初的那個棋子――秦紫煙的去向,因這件着實難以推測,即便聽了那麽多睡前故事,仍是無解。打了許久腹稿向慕言起,他卻不當一回事似的:“若是還活着的話,應是在趙國罷。”
我覺得犯糊塗。他耐心解釋:“私下會盟趙國那次,你覺得如何才能讓趙王全信服姜國的嫁禍之舉?”
我不假思索:“靠你的演技!”
他露出不想繼續将這個話題進行下去的表情:“……我們還是早點睡吧。”
糾纏許久,才吝啬地吐出兩個宇:“人證。”秦紫煙是人證,這就是那時他一尋找她的原因,也是爲什麽最後她會留在趙國的原因。
這樣窩在他懷裏,同他家長裏短一般談論這些天下大事,倘若我能同他白到老,我們一輩子都該是如此,我可以這樣做好他的妻子。
從前我就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夠成爲他的支撐,當他妥做出一個英明決斷,會陪着他打開一個足夠寬廣的視野。如果能活得足夠久,再努力一點的話,想我也可以做到。但每次一想到這些,心底就有個聲音安靜提醒我,你可看背後籠罩着的那層陰影?那層分别和死亡的陰影?
十一月。幾場霜降之後,城外白梅盛放。我希望時光能流逝得像日影一樣慢。關于分别之事已不做多想,慕言眼中的疲憊也是日日愈盛。他以爲瞞得很好。我也就假裝不曉得。
但真不知道是不是絕處更易逢生,就在我已經打心底裏放棄那些不切實際期望之時,新請來的秘術士卻帶來祈盼多時的好消息:世間也許還存有另一顆封印了華胥引的鲛珠。
照他的理論,人世無獨物,萬事萬物都講究相生,這是造物法則。上古最初,不管華胥引是被自然之力封入還是被人爲封入,都不會違背造物法則,那麽九州之上,必定還存在着另外一顆滄海遺珠。
但世人多半不知它所蘊含的強大力量,可能讓它蒙塵已久,或者隻是當作可供玩賞之物。
無意說那是上天垂簾,因不知這是不是命運開的另一個玩笑。負責任地講,它實在太喜歡和我開玩笑。但不管怎樣,慕言開始在整個九州大陸尋找那顆傳說中的珠子的下落,盡管沒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我這一生,似乎好運氣還沒有用盡。
七日之後,君師父來陳宮探視我,竟真的帶來消息,說姜國的宗祠裏正供奉着一顆明珠,傳說是上古遺留之物,而那珠子,也确然是一顆鲛珠。
冬月十二,陳國遣兵圍姜救趙,慕言親征姜國。這一次親自出征,我知他意在何處。
出征的前夜,紅燭之下,他在我額際傷處畫下一枝白梅。銅鏡中,那淺淺花痕貼着鬓角長出,端麗又明豔,很是好看。我不知他用意爲何,良久聽到他道:“原本是想給你畫眉,但你的眉本就長得漂亮,不用我畫已經很好。”
原來是這樣,他雖不喜歡我将回憶看得太重,但這些尋常夫妻常做的閨閣之事,他也想給我留下一些回憶。
他以手支胰,含笑端詳我:“畫得好不好?”
我點頭煞有介事點評:“嗯,一枝白梅出牆來,從此君王不早朝。”看到他擡起眼簾,微微眯了眼,趕緊退到床角:“我說着玩兒的,你你你,你先不要過來。”
他靠近一步:“過來會怎樣?”
我繼續往後退:“那你要答應我不會做什麽過分的事。”
他笑笑:“你覺得可能嗎?”
翌日慕言出征,正是冷風幹裂,我站在宮城上看着他,卻沒有送他出城門。
也答應我會很快回來,那麽這就不是一場分别。
或者即便在他未歸之時我先一步離世,也會努力讓自己去往他的身邊。書言每一日如鴻雁飛來,皆是他的字迹,那麽他就還是平安。我的體力卻漸漸不支,近日發現,連聽覺都不甚靈敏。捷報傳來那一日,吳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飛揚的初雪似朵朵白梅,盛開在王城的半空,落到指尖,微有冷意。
冬月二十七,大雪紛飛,我盛裝立在吳城的城牆之上,等待慕言凱旋而歸。
頁際如他出征前夜,繪了白梅做飾,柔軟狐裘之下,水藍長裙迤逦曳地七尺。
高高的城牆之下,看到臣子們分作兩列,立在石道之側,而城外白梅似有費雲之意,雪中開得更盛,光是想象,已能聞到彌漫的冷香。
執夙在一旁扶着我,一直試圖哄我回去:“陛下的聖駕要未時才能到城郊,比時方過巳時,又下了這樣大的雪……”
我搖搖頭:“他會提早回來的。”
執夙不相信,卻拿我沒有辦法。
巳時末刻,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凱旋之音落入耳際,伴着嚴整的行軍之聲。我輕聲問執夙:“你聽到了麽?”
未等到她的回答,卻看到石道盡頭一匹奔馬急速而來。天地間似乎再沒有其他聲音,唯有漸近的馬蹄聲敲在心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底,我一把推開丸夙的扶執,提着裙子沖下城樓。曳地的裙裾舞在風中,我看到他翻身下馬,遙遙向我張開手臂。那一刹那,似乎有一線光透過灰色的雲層,連那些厚重的離毛雪也變成六棱的冰花,輕盈透明起來。我撲進他的懷中,冰冷的铠甲掠過手指,禁不住讓人打一個寒顫,但看着他,那微微瘦削的好看眉眼卻含着安心的笑,眼睛裏倒映出我的影子。
我想用手去觸摸他的臉,最後隻是停在眉間:“我會煲燕窩粥了,回家做給你吃。”
他的唇緩緩勾起,握着我的手輕輕貼在他臉上:“真的能吃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