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巾放在一旁,幫我擦臉的手頓了一下:“……誰說我喜歡那樣的女孩子?”
我瞪着他:“你說的啊,你說我還是太小了!”
他的手指再次撫上額角:“那句話不是那樣理解的。”
我斜眼看他:“那是怎麽理解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一把将我抱起來:“好了,今天折騰了一天,你也哭很累了,早點睡覺。”話罷将我放在床上,還掖好被角。被這麽一通搶白,我忘了自己剛才是在說什麽。
看他起身就要走,趕緊拉住他衣襟:“那你要留下來陪着我,不然我睡着。”
他居高臨下看着我:“你不是說我很惹人厭嗎?”
“誰說……”我将頭偏向一邊,“也不是說不惹人厭,那你走吧。”
他笑了一聲,卻躺下來隔着被子抱住我:“口是心非。”
我轉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認真道:“我睡着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啊。”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心裏像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終于,終于還是做到了。
他的側影籠在月光中,原來倘若在殉國之前遇到,我們倆會是這樣。
察覺到我的視線,他笑了笑,手指撫上我眼睑,幫我合上眼睛,溫熱的唇在我額頭上輕輕一點,似春風呢喃:“睡吧。”
最後一句話,我想要他這麽對我說,在我耳邊輕輕一聲,阿拂,睡吧,我就可以滿足地睡過去再不醒來。
第二天一大早睜開眼睛,看到慕言仍在我床前,微微撐着額頭。我有點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有微光照進來,卻不像是日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紅燭,這麽說還沒到第二天。
本能地動了動手,擡眼時看到慕言冷靜的眸子,我揉揉眼睛:“這是幾時了?爲什麽不回去睡覺?我睡着你就可以離開了呀。”又握了握他的手,“還是你一直都睡不着?”
他卻沒有回握,看着我的目光複雜難解。
我愣了愣:“怎麽了?”
他伸手撥開我額前亂發,就那麽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你還要騙我多久呢,阿拂?”
我握緊指下被褥:“什麽?”
他緩緩道:“這隻是一個夢境罷?你爲我織出這樣一個夢,跑到我的夢裏來,是想将我關在這裏?這就是你想要我立刻愛上你的原因?用一個虛假的你,将我永遠束縛在這個地方?是嗎?”
胸口頓時一陣狂跳,一定是還沒睡醒,快點醒來,要快點醒來。閉上眼睛又睜開,不行,再閉上再睜開,還是不行。他卻握住我的手,強迫我面對:“阿拂,是這樣的嗎?”
我拼命搖頭,氣喘籲籲地反駁:“不對,不對。這不是什麽夢境,我在這裏,我真真切切地在這裏,慕言,看着我,我是真實的呀。”
他看着我:“在你睡着以後,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白的,我去問了君玮。你說得對,你是真的。”他頓了頓,“我卻是假的。”
冷汗漸漸滲出額頭,我磕磕巴巴道:“這、這不可能的,沒有人可以,從來沒有過,你、你怎麽會看穿,不,你是騙我的……”
他打斷我的話,哞色裏俱是沉痛:“從前你對我說,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看着你,那些不該屬于此時的我的記憶像錐子進顱骨。你想用虛假将我束縛住,你以爲世間無人可看透華胥幻境,阿拂,弄隻是你的以爲罷了。”
我擡頭看他,終是平靜下來:“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燭火微暗,他輕聲道:“全部。足以讓我走出你爲我編織的這個夢境。”
室内陡起狂風,紅燭在風中斂去最後一個火星,遠方似有馬蹄踏碎枯葉之旨,但我知道不是,那是夢境在崩潰。
看不到慕言在哪裏,手中握住的錦被在指間消融,腦中一片眩暈,忽然感到一陣極刺目的光線。費力睜開眼睛,随呼吸和嗅覺消失而看到的,卻是不知多少列銀白的冰棱,這是陳宮的冰窖。蘇儀瞪大眼睛看着從天而降的我和君玮,相帶還在打瞌睡的小黃,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響才道:“才五更天,這些蠟燭也隻燃了一半,難道……”
伸出指尖,觸到琴面上齊齊斷掉的琴弦,我點頭道:“你猜得沒錯,失手了。”
可胸中的鲛珠居然沒有如我想象那樣粉碎殆盡,這卻是始料未及,大約是從來沒有人走出過子午華胥編織出的幻境,所以沒有人知道走出來後意味着什麽。也許我還能在現實中繼續活上兩個多月?
蘇儀輕啊了一聲,又趕緊捂住嘴:“那麽哥哥他……”
寒意順着指尖一點一點浸入肌理,我緊了緊身上的狐裘:“他會醒來,夢中的那些事,他應該不會記得,算了,就當我沒有爲他織過那樣的一個夢,該如何還是如何吧。”
一直未曾開口的君玮啞聲道:“我并不想告訴他,可他,已猜得差不了多少。”
我搖搖頭:“不是你的錯。”
他收起斷弦的桐木琴:“還有兩個月,你不願同他一起?”
我蹲下來将小黃搖醒,沉默許久,還是道:“他不知道我還活在這世上,與其給他失而複得的希望再讓他絕望,不如這樣就好……”
不知什麽東西墜下來,背後一聲輕響。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全身蓦然僵硬,想着怎會如此,可眼前光滑如同鏡子一般的冰面上,卻清晰地映出慕言的影子。
未束的發,雪白的絲袍,随意披在肩上的外裳:“你說,不如怎樣?”
蘇儀比了個手勢和君玮默然離開,小黃像是不想走,被君玮拖了出去。而我愣愣看着慕言,他濃黑的眉、挺拔的鼻梁、涼薄的唇,這難得好看的一張臉,映在光裸的冰面上卻像是陡生了一層冷意。
我以爲晚宴上那一眼會是塵世中我最後一次見他,沒想到還有機會,本來應該高興的,可更濃重哀傷的情緒漫過頭項……單手捂住眼睛,不如怎樣?慕言,如果你是我,你當知我此刻心情。
聽到冰渣的碎響。
他從身後抱住我。極用力的一個擁抱,整個身體都被他雙手鎖住,越擁越緊,像是要融入骨血。松開捂住眼睛的右手,平滑的冰面上,看到他閉了雙眼,發絲随着絲袍傾下,彼此臉頰相貼,臉上毫無表情,眼下卻滲出……一滴淚。
我不能言語,感到身體的輕顫,許久,啞聲道:“那個夢,你還記得?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他将我轉過來,握住我凍得發白的手指:“在夢裏,你的手一直很涼。醒來時我想你會在這裏……”
我急急打斷他的話:“你都記得?”
他看着我:“隻是一些。”将我摟進懷裏,“君玮對我說,你想用那個夢讓我忘記你。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我張了張口,卻不能發出聲音,将頭更深地埋進他胸膛,終于哽咽出聲:
“不想的,我一點也不想。可你那麽難過,子午華胥調不是什麽好辦法,但它能忘記我,以後你就會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頭頂:“忘記你的話,那個人會隻是蘇譽,不再是慕言。如果經不再是我,你覺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
我怎麽知道,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總是喜歡出這些難題,可沒有是我能夠解答。我抽了抽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們隻有兩個月了。你麽不能當隻是做了一個夢,爲什麽還要過來找我呢?”
他的身子頓然一僵,撫弄我頭發的手也停下來。我不知道他會有這樣大的,我以爲他來找我,他什麽都想開了。
半天,我輕聲道:“可這就是現實,你還是沒有辦法接受麽?”
像是等待一樹花開那麽久,他沙啞道:“有時候我會分不清現實,到底是不這一隻手,握着劍刺中了你。是我殺了你。兩次,一次逼你跳下衛國的城一次……”
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錯。有時候我會很恨命運,是它讓我們陰差陽有時候又很感激它,沒有它法外開恩我就遇不到你。所以最後也分不清是多還是感激它多。我本來覺得将錯就錯讓你忘掉我會好一些,可是,你覺做錯了。那麽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們可以留下一些好的回憶,就算兩個月……”
身子一輕,已被他打橫抱起,是那樣沉着的讓人一聽就會安心的嗓音:“不有兩個月。我會找到辦法。”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頓了卻又補充道,“你把回憶看得太重要。可對于我來說,現在的事和未來的事過去重要。現在你還活着,沒有比這更好、更要緊的事。我會找到辦法,你總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駁:“我沒有不相信你。”隻是話剛出口就覺得虛僞。
我的确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會在半刻前還一心想着躲開他,還覺得爲他好。因我從未想過他能找到什麽辦法,我隻是很認命。其實就連現在不信他會找到辦法。但是他走出了華胥幻境,找到了我。他不喜歡我爲他的選擇,于是重新爲自己做了一個選擇。
我打起精神來,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你要帶我去哪裏?”
他柔聲道:“回去睡覺,你不累麽?”
我搖搖頭:“還好了,那個夢你到底還記得多少?有沒有記得我給你做飯,還有我們去荊家求劍。對了,你還吃醋來着,記不記得?”
“……不記得。”
我認真提醒他:“你吃君玮的醋,明明我化了那麽好看的妝,你以爲是畫給君玮看的,就暗示我說那個妝一點也不好看。”
“……不記得。”
我更加認真地提醒他:“你還嫉妒我和君玮玩皮影戲,說我要鬧着玩兒也不該去找君玮,應該……”
他無奈打斷我的話:“好了我記得了,你不用再說了……”
但我的興緻已經被徹底勾上來:“而且你對我一點也不好,那時候好冷酷,說什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還說我不自愛也不會有别人來喜歡我,真是太過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過分了。”
天邊下弦月彎彎,這是破哓前的殘夜,風中傳來最後幾隻秋蟲的啾鳴,庭院裏一些花開一些花謝。這長長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遙遠的歲月,還有那些美好的舊時節。身後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後,我和他的故事史書将會如何書寫。而這樣無憂無慮彼此開心鬥嘴的日子,又還能有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