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點痛,但那自指尖清清楚楚傳遞到腦海裏的感覺卻讓人懷念,實在:太久沒有痛過了。君玮離開很久,慕言仍沒有回客棧,廚房還有柴火,夠得:将冷掉的飯菜熱一熱,我趴在桌子上等他回來。等着等着,恍惚入睡。朦胧聞到清冷梅香,似皎皎月色下一樹孤梅綻放,我腦子反應半天,陡然一驚,一眼正看到慕言微微俯身。
自從離開夢中初遇他的那座小鎮,他便摘下面具,大約那裏有他不想見的,就像現實中除了雁回山初遇,他也基本不戴什麽面具。隻是見我醒來,微微退開,黑色的眸子沉靜如水:“這麽晚了,怎麽不回房睡覺,還待在這裏做什麽?”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毫不客氣地瞪着他:“你也知道這麽晚了!”
可現在我知道其實那也是一種撒嬌,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和他說那樣的話,手躇了一會兒,打起精神來露給他一個大大的笑:“我在等着你一起吃晚飯啊。”
他垂頭看了眼桌上的飯菜:“我……”
我心裏一跳,打斷他的話:“就算在外面吃過了也要吃一點,就吃一點點,我做了很久……”還沒說完想起這些菜十成是涼完了,正巧夥計打着呵欠穿過大堂,趕緊手忙腳亂地端起做得最久的那一大碗湯,“喂小二哥……”
不等我吩咐完,慕言已坐下來執起筷子,手中的竹筷正伸向中間那屜翡翠水晶蝦仁餃,擡頭道:“我還沒吃,一起吃吧。”
我愣了愣:“你喜歡吃那個?”
他仔細端詳竹筷中的餃子,似乎在想什麽,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有點朦胧口象,記不清了,這是你自己包的?”
我大大點了頭,滿懷期待地想看到他吃下去會露出什麽表情,心裏有點在意那個所謂的朦胧印象,但不肖一瞬就打消疑慮,就算是有什麽印象,也不該是關于我,子午華胥調若是如此容易看透,也就不配被稱爲人生最終曲了。
吃完一隻餃子,他放下竹筷喝了口茶,唇角含笑:“味道不錯,看不出來,你倒是很會做菜。”
隔着燭火的微光,我撐着腮幫輕聲對他道:“嗯,我很會做菜的。那你……有沒有變得喜歡我一點呢?”
他喝茶的動作停下來,笑容漸漸散去,眼角餘光掃在我包紮得像棵小人參似的手指上,答非所問道:“你的手指怎麽了?切傷了?”
我鎮定地藏到背後:“沒有。”半刻前他要是問我這句話,我不僅會實話實說還要添油加醋,說不定能讓他覺得我特别惹人憐愛什麽的,可剛剛才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己很會做菜,要是還承認手是被切傷的就太沒智慧了,隻能暗歎一聲,魚和熊掌終究是不能兼得。
他從頭到腳打量我,明顯不信:“那怎麽包成那樣?”
我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到什麽更加有用的借口,半天,道:“……包來玩兒的。”
他不動聲色地拉過我的手,輕輕松松就拆掉包在最外面的那層紗布,等傷口現出來才輕飄飄道:“還有什麽話想說,說吧。”
傷處被碰到還是有點瘸,可我确實還有話說,湊過去低聲問他:“慕言,青樓裏的姑娘漂不漂亮?”
托着我左手的那隻手微微一頓,我覺得他可能不會理我,不多時,卻聽到淡淡的回答:“沒太注意。”停了一會兒,又道,“我是去談事情。”
我覺得自己應該是笑了一下,湊得更近:“是我漂亮,還是他們漂亮?”
他在重新幫我包紮手上的紗布,聞言不輕不重勒了一下,我痛得一抽,将腦袋埋進手臂歎了口氣:“你爲什麽不能快點喜歡上我呢,我也是會覺得辛苦的呀。”
隻能聽到紗布摩擦的碎響,他的手法熟練,比君玮或者我都要包得好很多,隻是一直沒有回答我。
但就算這樣,此時這一刻,我也覺得很開心滿足。人生若不往前看也不往後看,隻是活在當下,就什麽煩惱也沒有,有時候我們覺得活得太累,隻是因爲想得太多。
君玮覺得自從我給慕言做過一頓飯,他待我已明顯不同,說實話我是沒有看出來。
一日一日,漠漠時光流逝,多逝一日,便向死亡多邁近一步。慕言不是容易被漂亮姑娘打動的人,他愛上我……對了他是怎麽會愛上我的來着?
我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明白的隻是在一起經曆了許多事情,那一日大雨滂沱,他在雨中找到我,對我說:“阿拂,我喜歡你。”
那些美好的回憶,我無數次想起,在這夢中的一個又一個雪夜。雖然知道細水長流才是永恒,可我已沒有那麽多時間。
若是在他貴爲世子的過去,已有無數姑娘變着花樣來讨他歡心,讓他覺得此時我的好皆是尋常,那,有沒有一個女子,曾經願意爲他失去自己的雙手呢?
若是我那樣做,是否他就會動容,是否一切就會如我所想,是否最終他就可以忘掉我呢?我想了又想,最後覺得,其實可以試試。
慕言他純粹是爲了鑄縷劍才要趕去穎川荊家。但我所知道的,荊家的鑄縷劍最後卻并非歸于陳國世子。
這件事在當時非常有名,荊家家主邀了天下英雄前去試劍,原定的規則是誰能破掉鑄劍廬的七星劍陣便可以帶走鑄縷。
可最想要鑄縷的那人卻是個絲毫不會劍術的婦人,她已故的丈夫還活着時被稱爲劍癡。荊家最受寵的小少爺是舉世聞名的雕刻師,最擅女子人像,雕出的作品栩栩如生,可惟獨人像的手指總是掩在流雲袖中,傳說是因未曾覓得一雙靈活的巧手,将它剖開來辨明骨骼肌理,才一直無法雕刻出女子素手的神韻,就幹脆棄而不刻。
想要鑄縷的那位婦人不會使劍卻會使針,刺繡之藝天下絕迹。于是,婦人将自己的一雙妙手砍下來送給了荊家的小少爺,在試劍會的前夜帶走了鑄縷。
天下英雄齊集穎川,千裏迢迢而來卻不見想象中的神兵,雖然懊惱倒也無話可說,畢竟隻是一把劍,再如何罕見也抵不過自己的一雙手。
我不敢說我這一雙手會比那個使針的婦人更靈巧,但它能畫出令當世名家也欣賞的畫作,會彈出連慕言也沒什麽話好說的琴音,我想,它大約也夠格來交換鑄縷。
穎川并不如想象中繁華,隻是人多,但一半都是外來人口,目的是七日後荊家的試劍會。
我不明白爲什麽慕言要來得這樣早,過兩天發現後來的隻有在客棧院子裏打地鋪了,才恍然他的社會經驗真是豐富。
雖然說是一路同行,但慕言和公儀斐并不怎麽管我,所以這孤月皎皎的一夜,我才能順利抱着琴溜出客棧大門,前去荊家的别館赴荊小少爺的約。
其實是我約他,甫到穎川便托君玮送了信過去,原本沒想到會那樣順利,豈料兩日後便收到他的回帖。
看來,他對我的這雙手很感興趣。君玮雖不知我在信中寫了什麽,赴約之事卻執意陪同,好在找到時間給他飯菜裏下了足量蒙汗藥。
有君玮在這件事就辦不成,到這夢境中,他說他是來幫我,他以爲幫我就是要好好保護我,卻不知道這最後的時間,我再不需要誰的保護。
但這麽直白地說出來一定會傷他的心,況且我也懷疑以他的智慧這麽曲折的感情問題他究竟能不能理解……
踏過白玉做的牌坊,荊家的别館外遍地梨花,像一場夜雪鋪就,而梨花道旁兩列幢幢的石浮屠,仿佛生就坐落在蓮花之上,内裏着了幽幽燭火,夜風拂過,火光忽明忽暗。
問或有長衣侍女提了半人高的燈籠踩着梨花匆匆而過,被不知是月色還是明火扯出長長的影子。荊小少爺荊楚已侯在館外的廊檐下,外間茶室的紙門被拉開,室内燈火透明,正中已擺好一張桐木的瑤琴,茶室上座則是一張獸腿桌,桌上擱着一把長刀。
兩件東西都是爲我準備的。一身月白裘衣的荊楚手中怕冷地捧了個紫金暖爐,不過和君玮~般的年紀。看到走到近前的我,不知爲什麽顯出愣怔神色,不确定道:“君姑娘?”
我笑了笑:“君拂爲何而來,想必信中所述,荊公子已十分明白。公子想要到一雙巧手,而君拂想要得到一把好劍。”我微微仰頭看着他,“不知公子可不願同君拂,以物易物呢?”
他摩挲着手中的暖爐,目光落在我抱琴的雙手上,唇角掀起一個笑:“在下子聞,當今天下于樂理上造詣最高的是陳國的世子蘇譽,琴技最好的卻是衛國公主葉蓁。文昌公主能在一曲之間變換十二套指法而不錯一個音,在在下看,那才當得起一雙巧手,今次君姑娘想同在下以物易物,卻不知君姑娘的這手,配不配易家父所鑄的這把劍呢。”
他說的應是我十五歲時的事。樓國一個樂師不知從哪裏得知惠一師父是個,樂的高人,執意要同他一較高下,師父一向覺得自己不是紅塵中人,基本上,不接這種帖子。
但這個人很執著,即便被師父再三拒絕也不放棄,在宗裏白吃白喝了很多,搞得師父很煩,卻怕開了先例之後找他比試的人源源不斷,想來想去把我:出去應戰。但老實說雖然我自小學琴,但開始認真隻是在同慕言相遇之後,還不到一年,着實隻能算個一般的高人,爲了讓我一開場就唬住對方,師父才有時教了我一堆花架子。
一曲之間變幻十二套指法隻是雕蟲小技,到十七歲我辭世之時,已能在極積的一曲間變幻二十四套指法而仍行雲流水彈奏自如。
但這些都是師父不提倡的,他認爲大音而稀聲,大形而無形,禮樂之事,更高明的并非變幻多少套繁複指法,而是靠最簡單的一套指法能奏得百花盛開。鳥朝鳳百川歸海。雖然這種境界他一輩子也沒有達到過,我也是。
荊楚一瞬不瞬盯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知難而退。我環視了下四周,銀的月,無寥的夜,雪白的梨花,微微搖曳的燭火,冰冷的石浮屠透着禅意的幽冷。
這氛圍真是太适合彈琴,摘掉布帛,抱琴席地而座,低頭可見白色的衣裙的地上的梨花融爲一體,最後一曲能在這麽一個美麗的地方彈奏起來,換個角度講,也是一種運氣。
荊楚從木廊上下來,緩緩走近我:“君姑娘對自己這雙手,倒是很有自信你。若真是一雙敵得過文昌公主的妙手,在下自當把鑄縷劍雙手奉上,但倘若不是,君姑娘又将如何呢?”
我低着頭試音:“怕不是我将如何,而是荊公子将如何吧?”
他笑了一聲:“君姑娘若是願意留下來做一年在下的樂婢,那……”
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想要我做他的侍婢,感覺挺新鮮,我低着頭繼續試音:
“荊公子覺得,一個國家,隻要城池繁華便是富強了?一個客棧,隻要裝飾豪華便是一流了?一個女子,隻要生得一副好皮囊便是美麗了?倘若點頭,你也覺得很可笑吧?那爲什麽會以爲,一個琴師,隻要懂得變幻繁複指法便是琴技高超了?”
撥起第一個琴音,擡頭正對上他不知何意的眼神,我補充道:“這麽說并非爲自己找台階下,隻是覺得,應當矯正一下荊公子的觀點罷了。”,手指貼着琴弦遊走,蠶絲弦似是主動貼上來纏繞手指,那是師父曾經教過我的指法,許久未曾用過,但正如師父所說,雖然學的時候痛苦了點兒,卻是件像騎馬一樣一旦會了就永遠不會再忘記的事。
琴音似水流淌,與月色混爲一體。師父曾說,真正奏得一首好曲子,并不是耳中聽到多麽美妙的樂聲,而應是眼前出現多麽美妙的圖景。
我的眼前本就是一副好圖景,自以爲沒什麽空間再來錦上添花了,恍一擡頭,卻瞧見視野中出現絕不可能出現之人……再擡眼,卻不見他身影。
真是傻,本來就是沒什麽可想的一件事,除了幻覺,還能是什麽呢?
一曲畢,幾瓣梨花随風飄落,三步開外的荊楚一臉複雜地看着我。視線相接之時,擡手鼓起掌來。梨花落在我鞋面上,他緩聲道:“請容在下冒昧一問,君姑娘既是有這樣的一雙手,爲何不好好珍惜,反而用它來換一柄無用的黑鐵?”
若是尋常時候,我也沒可能隻因慕言喜歡鑄縷便用雙手去交換,可我,不是快死了麽……這是特殊時期。
爲何不好好珍惜這雙手,不是不珍惜,是不得已而爲之,爲了不讓最初的計劃功虧一箦,但沒有向他解釋的必要。
我邊将桐木琴重新籠進布帛,邊輕聲道:“那不是什麽無用的黑鐵,我喜歡的那個人,他很想得到那柄劍。偶爾,我也想讓他開心。”
收好琴具,我站起來看着他,“穎川荊家一向重諾,想必荊公子已将鑄縷準備好了吧?”
但他卻沒有回答,隻是望着我的身後。好奇地随着他的視線回頭,差點将恫木琴一把摔在地上。
慕言就站在離我不到三尺的地方,身旁的梨樹似積了層層細雪,飽滿得一碰就會掉下來。
而他一襲水藍錦衣,立在梨樹之下,像清月夜裏來赴某位佳人的幽約,臉上卻毫無表情,冷冷地看着我:“你覺得,那樣我會開心?”
踏過遍地梨花,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望着我,漆黑的眼睛裏沒有半點溫度,平靜地重複道,“你覺得,用你的雙手換來鑄縷劍,我會開心?”
他是在生氣,他一定是在生氣。我不知道他會來,或者他會來得這麽早,在最初的計劃裏,他是會被我感動,可現在這樣說早不早說晚不晚……看清他眼中的嘲諷輕視,突然覺得長久以來支撐自己的東西一一迅速流失,無力地退後一步靠在石浮屠上:“我幻想能夠養着你,能夠保護你,可你太強大了,這些地方一點也用不着我。我隻是想讓你開心,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可讓你開心也這麽不容易。或許我逼得你太急,讓你無論如何都隻是讨厭我?你以前……”
我捂住眼睛,“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啊。”
他将我捂着眼睛的手拿開,皺眉看着我:“我認識的那個小姑娘,也不是你今日這樣,君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你這樣不自愛,又怎能要求别人來喜歡你?”
我覺得自己笑了一下,又覺得是要哭出來,最後隻能擡頭深呼吸:“你什麽都不知道。”
是的,他什麽都不知道。
勉強掙開,卻被荊楚緩步擋住:“君姑娘留步,書信之中我們契約已定,鑄縷劍也已備好,卻不知姑娘打算何時履約呢?”
事實上方才能掙開慕言,因他根本沒怎麽認真。而此時,被他握住手臂帶到身後,那樣大的力氣,半點動彈不得。
聽到他同荊楚說話,仍是淡淡的沒什麽情緒的調子:“倒不知荊公子是憑什麽覺得,令尊所鑄的這把劍,夠資格換君姑娘的一雙手。”
荊楚咳嗽道:“不管有沒有資格,契約便是契約,難不成公子想做毀約之事?”
他笑了一聲:“要麽由在下赢回那紙契約,要麽由在下搶回那紙契約,荊公子随便選一個吧。”
從前我就曉得他有時候會比較無賴,比如欺負我的時候,卻沒想到這種時候也能耍無賴。
荊楚大約是爲了給自己找台階下,選了前者,琴棋書畫樣樣皆比,結果輸得無比凄慘。我覺得大約隻有比女紅他會比慕言略勝一籌。
但今晚的壞心情并沒有因爲荊楚比我更加倒黴而好上一些。我終究還是個有底線的人。
心中暗暗決定不再搭理慕言,不是意氣用事,隻是暫時不想理他,他說的那些話就像刀子,就算皮糙肉厚也會受傷,何況我還屬于天生比較細嫩點的。
可一同回客棧,他卻主動來找我說話:“想讓我開心,不需要做那麽瘋狂的事情,你可以像今天晚上彈琴給荊楚那樣彈給我聽。”
我頓了頓:“你聽到了?”
他走在前面,月光拉出一道颀長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停了一會兒:“我看到了。一曲變換二十四套指法而不錯一個音,暫不論琴音,隻是欣賞指法,也很難得。”
我幻想能夠養着你,能夠保護你,可你太強大了,這些地方一點也用不着我。我隻是想讓你開心,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可讓你開心也這麽不容易。或許我逼得你太急,讓你無論如何都隻是讨厭我?你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