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窖中放置的桐木琴琴面已凝出霜燼,我坐在琴台前,身上裹了蘇儀帶給的白狐裘,趁着随子夜到來而滅掉的第一盞燭光,輕聲吟響那則自鲛珠縫入痊繞于意識的咒語。
我總以爲自己不至于要用到它,那些修習華胥引而又沒有好下場的前輩們。
知道他們的最後一曲都是爲自己而奏,且大多彈奏的正是這首子午華胥調。
編織了太多美夢,終有一日會忍不住将自己困于其中,這是人之貪欲,我不是爲自己,卻也有不可言說的祈望,執著存在于心。
幽幽琴音随着咒語停歇緩緩響起,漆黑的冰窖中陡然光芒大盛,天旋地轉一道白影蓦然出現在眼前,手在刹那間被握住,耳畔響起一聲清越的虎嘯,一瞬便猜到這個人是誰,待整個人都被卷入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雙腳着時,擡頭果然見君玮凝重皺眉的臉,低頭則是半趴在腳邊埋着腦袋發暈的袁。
我有一瞬間不知該說什麽。他将頭偏向一邊:“你想要做什麽,我都聽蘇儀。你不要怪她,是我逼她的。”頓了一會兒,微微垂頭看着我,“父親和我一直在找你,若是你開心,當然不必來找我,可你不開心的時候,阿拂,爲什麽也不來找我呢?”
我蹲下來拍拍小黃的頭:“君師父還好吧?聽說慕言并沒有爲難他。”想了想。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講給他聽,“大約你也曉得的,這是我最後的時日了,其實你們應該當作我已經死掉了,自我重生的那一天開始,大家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不是麽?但我想用這所剩無幾的性命最後幹一件有意義的事,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小黃終于暈得差不多,縮着頭蹭了蹭我的手,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頭上傳來君玮沙啞的嗓音:“不,我是來幫你的。”
我震驚得瞪大眼睛,卻不是因爲他的話,良久,聽到自己顫抖道:“君玮你扶一扶我,我腳麻,站不起來了。”
鼻尖傳來淡淡的月下香,那是他衣服熏染的香氣,許久不曾聞到過的馨香。
我居然,恢複知覺了?
呼出的氣息散到空氣中,凝成淡淡的白霧,小黃的牙齒在我手指上嗑出一個出血的牙印,疼得人眉毛眼睛都擰成一堆。我終于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恢複了知覺。
君玮遞給我一面鏡子,銅鏡中映出光滑的額頭,額上那道令人煩惱的傷疤竟然也不見了,就像是回到十七歲時最好的年華,那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這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一直以來,我都想讓慕言看看這樣的我。果然是以性命爲代價奏出的子午華胥調,竟然還有令人在不屬于自己的夢境中一償夙願的功用,這性命,真是交換得一點都不冤。
君玮看我吃驚又開心的模樣,覺得既然這樣,那麽我們首先應該去酒樓吃頓好吃的慶祝一下。雖然是個令人不忍心拒絕的提議,況且小黃一聽說要去酒樓立刻興奮得原地轉圈圈,但我還是掙紮着拒絕掉:“時間不多,還是先去找慕言吧。”
他皺眉看了我一眼,用一句話就将我說服:“在這個幻境裏,你已經是個大活人,不像從前吃不吃東西都無所謂。事到如今,你這樣不吃點東西怎麽有力氣去找他?”
幸好所處之處不是什麽荒郊野嶺,跟着君玮,不久便到一處酒樓。能夠再次像個活人行走世間,雖然隻是幻境,總比從前半死不活的好。
頭上微有落雨,滴滴打進河心,漾開圈圈漣漪,冬日蒙蒙的天空就倒映在清清河水裏。河邊即是酒樓。腹中一陣饑餓,兩步邁入大門,正打算挑個好位置,視線掃到臨窗的一桌,蓦然無法移動。
軒窗開得老大,擋光的竹簾收上去,一束白梅顫巍巍探進窗内,斜斜開在四方桌上。白梅旁一盞青瓷酒壺,梅色映襯下瓷釉青翠欲滴,手執瓷壺正欲倒酒的男子一襲玄青的錦袍,鼻梁上方是一柄銀色面具。
慕言,想不到我們竟會在此相見。
他并未擡頭,似乎正側耳傾聽正對面的白衣男子說什麽,因是背對,隻能看到那人手中摩挲的一隻黑玉手镯。
我愣了愣,看來與他同行這人是公儀斐。君玮大約也看到此等場景,但他怎麽能知道那人是慕言,隻是推着我往裏間走。小二迎上來,殷勤笑道:“下面已沒什麽位子了,二位客官樓上請。”
我卻邁不動腳步。窗旁的慕言微微偏了頭,視線終于轉過來,卻沒有在我身上停頓。我抓住小二急急問:“小二哥可知今年是什麽年号?”已到二樓轉角處,小二撓頭道:“莊公二十三年呀。”
莊公。沒記錯的話,此時天下應隻有一位莊公,便是黎莊公。黎莊公二十三年,這是我十六歲,正是和慕言在雁回山相遇兩年。那方才的淡淡一瞥。他到底是認出我來但覺得沒必要打招呼,還是壓根就沒有認出我來呢?
二樓坐定,本以爲搞清楚所處何時何地,會至少留點緩沖時間供我從長計議,沒想到相遇如此突然。
我低着頭默默思考一會兒,覺得爲避免重蹈覆轍,要做的事隻有一件,就是讓慕言快點愛上我。這夢境可以永存,我卻不能永存,事實上現實中還有幾月可活,夢境裏我仍隻有那幾月壽命。若是這幾個月裏慕言無法愛上我。終于衛國還是滅國,終于我還是殉國,這夢境絲毫不能改變,那我又何必以三月壽命換給他一個子午華胥境呢?
其實,夢境從這裏開始最好了,隻要他能愛上我,我的任務便完成了,屆時留封信給他,讓他去衛國提親,那個正四處尋找他的、我的幻影一定會對他很好,讓他很幸福,他不會要想到走出這華胥之境。這樣,我就放心了。
打定主意,我招招手讓君玮湊過來,同他商量:“你下趟樓好不好,幫我守着臨窗戴面具的那個客人,看他什麽時候走,他走時你給我個暗号。”
君玮邊倒茶邊皺眉:“你想幹什麽?”
其實我是想要制造一次别開生面的相會,參看詩裏詠的戲裏演的,打算等慕言剛剛出門就從二樓窗戶上跳下去,力求一舉落到他懷裏,給他留下一個不能磨滅的深刻印象。
當然這件事不能告訴君玮,考慮到很有可能是我直接摔到地上,他不大可能讓我冒這個險,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君玮這個人有時候就是太保守了。
我想了想,老實告訴他:“那個人,是慕言。”
他手一抖,似乎是專注地凝視着手中的茶具,我以爲他還要繼續說什麽,沒料到等半天,隻聽他輕聲道:“好。”
君玮在樓下守候多時,我喝完一盞茶,又喝完一盞茶,再喝完一盞茶,聽到一聲虎嘯,正端着茶杯想這是誰招惹小黃了,蓦然反應過來,難不成是所謂的暗号?
急惶惶趕到窗邊,探頭一看果然瞧見梅樹旁欲撐開油紙傘的慕言,一個着急,還沒想好該從哪個角度跳,身子已經不聽使喚地離開窗沿直直墜了下去,而正下方慕言竟然毫無反應,我想過很多種落地的方式和姿勢,着實沒想到有可能是砸到他。一聲小心剛喊出口,身體蓦然撞進一個胸膛。白梅的冷香萦于鼻端,頭上響起含笑的聲音:“姑娘才是,要多加小心。”
我手一抖,緊緊握住他的衣襟,身旁有男子可惜道:“做工如此精妙的一把傘,就這麽毀了,小姑娘,你可要賠給我們呀。”
停了停又道,“看來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如再回去坐坐。”聽這聲調,果然是公儀斐。
我無暇理會,隻是拼命回想剛才邊喝茶邊打了無數遍腹稿的台詞。那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既雅緻又不失弱質的開場白,它是怎麽說的來着?可還沒等想好,抱着我的這個人已經像要把我放到地上。我脫口而出:“你是不想要負責任嗎?”
一陣沉默,慕言還是放下我,慢悠悠道:“敢問姑娘,在下是怎麽不想負責任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爲什麽脫口而出的是那句話,但這也不失一個契機,隻能硬着頭皮繼續胡編亂造:“在我的家鄉,未嫁的姑娘若是不小心被男子碰到,就一定要嫁給這個男子爲妻的,不然就隻有去自殺了。你剛剛抱了我,就要對我負責到底啊。”說完偷偷擡眼看了看他臉色。
慕言沒說話,公儀斐呵呵笑了兩聲:“這習俗還挺特别的,不過雨越來越大,你們是就打算站在這裏淋雨?”
當然誰也不想淋雨,還是轉回去在方才那張桌子旁坐下,小二暖了酒送上來,我一直等着慕言有所反應,直等到他握着酒壺将三隻酒杯都斟滿,才聽到一個輕飄飄的嗓音:“君姑娘是衛國人吧,我怎麽從沒聽說過衛國有這樣的規矩?”
我吃了一驚,趕緊擡頭:“你、你記得我?”
面具遮住他的表情,卻能看到唇角微微上翹,似想起什麽:“要想不記得,也不太容易……”順道将一盞暖過的酒遞到我手上,“應該有人跟着你吧?人呢?”
我用眼角餘光示意不遠處時不時瞟過來的君玮:從現在開始我們倆就不認識了。示意完面對慕言問心無愧地搖搖頭:“我沒有同伴,我是一個人來的。”
想了想,大着膽子又加上一句,“是專門來找你的。”
他愕然擡頭:“找我?”
大力地點點頭,一時也顧不得什麽害羞,從頭到尾其實就沒有多少時間,管它優不優雅矜不矜持,不如就這樣速戰速決,還有三個月,僅有三個月。這樣短的時光,着實經不得什麽細水長流了。
我緊張地握緊手中的杯子:“這兩年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剛才跌下來也是因爲看到你太過激動才……”
公儀斐在一旁插嘴:“你這麽着急地找他,是有什麽急事?”
慕言不聲不響,隻是把玩着手中瓷杯。我頓了一會兒,微微擡頭,勇敢地看着他:“假如我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你要不要呢?”
公儀斐噗一聲噴出一口酒,一半都灑在我的衣袖上。
慕言放下杯子,默默無語地看了會兒桌子正中央的那簇梅花。雖曉得不該期待。這事九成九沒什麽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期待。
好一會兒,他終于發話,卻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方向:“你父母知道麽?”
我反應片刻,鄭重地點點頭。
他笑起來:“知道你想要嫁給一個雜貨鋪老闆?”
我愣了愣:“啊?”
公儀斐又是一口酒噴出來,慕言雲淡風輕地掃了他一眼,回頭對我道:“嫁給我會吃很多苦,這樣你也願意?”
我想了想,終于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大約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不想要我,但又怕傷害我,才編出這麽一個借口,想讓我知難而退,可他不知道,若他真的隻是一個雜貨鋪老闆。若……
我想。我的臉上一定綻出一朵特别大的笑容:“如果是雜貨鋪老闆那就太好了。”
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我可以養着你的。”
第一次感到這種手指肌膚相觸的細膩和溫柔,以前就算是緊緊交握,更多的也隻是内心的感動。白梅上一滴晶瑩水珠滑落到手背,臉好像也有些濕意,我擡手抹了抹臉,這屋子,不會是在漏雨吧?
終于。慕言還是點頭同意我一路跟着,看得出來他其實更想把我送回衛國,但影衛不在,沒法送我,又不好不管,因不管的話最後我還是會想方設法跟着,又不好對我動粗,真是拿我毫無辦法。
随行好幾日,才搞懂他們此行是專程趕赴穎川。據說穎川鑄劍世家的家主荊老爺子以半生心力鑄成一口好劍,廣邀天下英雄,欲爲此劍尋一位主人,他們正是爲此而去。要說當世最有名的鑄劍世家,應是枉中的公儀家。
雖此時公儀家已被毀六年之久,但慕言早就從卿酒酒手中得到了他們家世代相傳的鑄劍圖,搞不懂怎麽還會對荊家鑄的這把劍感興趣。
我拐彎抹角朝公儀斐打聽,原來荊老爺子鑄成的這把鑄縷劍,自玄鐵投爐七時即伴以人血生祭,初成便具兇狠之相,是難得一見的神兵利器,照他的說去隻要是個劍客就沒法不感興趣。
我想了一下,覺得也是這個道理。這方面劍客和嫖客的思維可能都差不多,隻是一個渴望收藏名劍,一個渴望收藏美女,收不到至少要摸上一把,摸不到至少要看上一眼,如果連看都看不到,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劍客或者嫖客。
不久,來到一座依山小鎮,據說山的另一面便是穎川。可能纏得慕言太緊7點,十二個對時恨不得睡覺都跟着他,讓他覺得很煩,雖然沒有刻意躲我,卻也不複雁回山初見時的溫和。
我認識到問題所在,卻不知該如何解決,已經要沒有時間,我隻是想快點口他培養起感情。傍晚趁着慕言同公儀斐出門辦事,一直遙遙跟在我們後面的君玮終于逮到機會現身,牽着小黃恨鐵不成鋼地教訓我:“像你這樣成天跟在他君後說喜歡啊愛啊的,能頂個什麽用,光說說誰不會說?愛這種東西。不是靠說出來的,是靠做出來的啊!”
我愣了半天:“做、做出來的?你是讓我今天晚上……”
他也愣了半天,臉刷地紅了:“……我說的是單純的字面意思,你别想太多……”
君玮的提議不失爲一個好主意,不愧是寫小說的,從前真是小看了他。該怎麽來打動慕言,我絞盡腦汁想半天,最後決定給他做一頓飯。本來隻是靈光出現,但打定主意之後突然感到振奮。
我從來沒有爲慕言做過飯,就算後來嫁給他,也是聚少離多,爲了各自的事汲汲營營,不曾有這樣的機會。
書中描寫妻子爲丈夫洗手做羹湯的句子,那是世間難求的平凡幸福,從前看它淡如日暮時西山煙雲,如今卻覺得珍貴。雖然我的菜一向做得不好,好在有君玮幫忙,而且這大約是唯一一件他可以有自信不會越幫越忙的事。
想好菜譜,同掌櫃借來客棧的廚房,卻發現缺少兩味衛地萊色特需的作料。
在掌櫃指點下一路奔去可能還沒打烊的雜貨鋪,君玮不放心,仍牽了小黃在我身後不緊不慢跟着。
這麽一座民風淳樸的小鎮,真不知道他不放心什麽。雖然天色已漸黑,心中卻是一派明媚,途經鎮上唯一的那座青樓時還哼着小曲,卻在不經意仰頭時蓦然止住腳步。
我揉了揉眼睛,那側靠着半開的軒窗執扇而立的男子……是慕言?
君玮不知什麽時候已到我身邊,拉着我隻管埋頭朝前走,嘴裏還嘟囔:“那不是慕言,你看錯了。”我覺得這家夥真是個笨蛋,我還沒說那人長得像誰呢,他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麽。
随他拉着走了半天,我問他:“你是不是怕我難過?”沒等到回答,我想了想,“難過是有點兒難過,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雖然這夢境是過去重現,但那時我還沒有找到他嘛。”
君玮頓了頓:“可現在,你找到他了。”
前方已有朦胧的霧色,我呵氣暖了暖凍得發僵的手指,笑道:“那他還沒有喜歡上我嘛。”
他回頭看着我,神色前所未有的嚴肅:“阿拂,就算你喜歡他,也不用讓自己這樣卑微的,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我怔了怔,收起手指看着他,半晌,輕聲道:“這是個夢境,要麽現實中從未發生,要麽早已成爲過去。假如一個人如我這樣,僅還有兩三月性命,就不該也不能将這些寶貴時光用在糾結往事上,哪怕隻是一分,何況,還不是我和他共同的往事。我們有時候堅定不移地想要去做一件事,最後卻常常失敗,不是因爲心靈不夠強大,隻是太容易被突發之事左右,變得迷失掉初衷所願的方向。我從未忘記過我來這裏是爲了什麽,可是你呢,你還記得嗎,君玮?”
他緊緊皺着眉頭:“我沒有問過你,你這樣爲他,他值得嗎?”
我擡頭笑了笑:“值得的。”
就算在這個夢境裏,有時候閉上眼睛,也會聽到那時慕言低沉的嗓音,仿佛就響在耳畔“若你不願意在塵世陪着我,那由我陪着你,你說好不好。”
我的夫君,他是陳國年輕的君王,冷靜地說出這一席話的他讓我害怕,也我開心。他是我在這世上最喜歡的人,最舍不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