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一着棋,慕言走得極妙,當初姜國撒網布局之時又豈能料到今日是這個結果,又豈能料到最後有資格收網的竟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欲設計的那條網中魚?
但我想,以趙國的國力,敢向姜國宣戰,又不是一時沖動,必定是會盟之時慕言許諾了兩國一旦開戰,趙國爲前鋒陳國便爲後盾什麽的。但直至蘇儀将我秘密帶回昊城,卻并未聽到趙國在這場戰事裏讨得什麽便宜。
反而聽說姜王被那七條罪狀激得惱羞成怒,調兵遣将前來拒敵,全國上下司仇敵忾,連續七日,趙國大軍不僅未能在兩國邊界線上前進分毫,反而節節攻退。看來慕言并沒有兌現當初同趙王的諾言。
蘇儀用一個不解世事的公主眼光來看待這場戰事,覺得趙國和姜國兩敗俱務最好了,如此,與兩國相鄰的陳國數十年都能高枕無憂。
連她都看出這事的門道,相信深陷囹圄的趙王也反應過來,但此時此刻,餘了大張旗鼓向陳國求救。他已别無他法。而不到兩國兩敗俱傷之時,我敢打睹,慕言他決然不會出兵。我喜歡的這個人,我着實很了解他,隻要我想的話。
十月二十五,天有陰風,自璧山一别。我與慕言已整整十五日未見,對他來說,與我分别的時光還要更長一些。
戰線拉得太長,趙王終是支撐不住,急惶惶遣使來昊城求援。聽蘇儀說慕言借口身體有恙,辰時并未上朝,将趙國的使臣徹底晾了一頓,下午才又傳了旨,說身體稍好一些,晚間将在珍珑園大宴友國來使。
蘇儀在一旁安慰我:“哥哥這一向的狀況雖然都有些不好,但身上的傷勢已經沒大礙了,料想隻是夜裏忙于政務太甚,無妨的。再說,今日夜宴,晚些時候你便也能看到……”
話沒說完卻紅了眼眶。我笑着同她做了個鬼臉:“若今夜你仍是這樣,那我們鐵定要穿幫了,被他知道你說該怎麽辦,挨打的話你可要站在我前面。”
她愣了愣,抹着眼角道:“明明都這麽糟糕了,還有心情開玩笑,你果然像哥哥說的那樣,他不在的時候……”腦中蓦然閃過慕言那時所說的話,“我不在的時候,她比誰都堅強。”
我打起精神來,撐着頭道:“你看,都是他說了那樣的話,害我本來想哭都不敢哭了,要給你做好表率嘛。”
她看了我好一會兒,輕聲道:“除了讓哥哥他忘記,再沒有别的辦法了嗎,嫂嫂?”我擡頭看了會兒房梁,收斂起臉上的笑容:“是的,沒有别的辦法了。”
我終于做出這個決定,要爲慕言彈一支華胥調,子午華胥調,拿走他的記憶。
其實子午華胥調獲得曲譜的方式同我往常彈奏的華胥調并沒什麽不同,隻是須在子夜奏響,以鲛珠爲契約,以咒語及念力撥動琴弦而非手指。
彈奏出的曲子能爲對方編織一個特别的幻境,這幻境雖也是過去重現,吸食的卻并非對方的美夢性命,而是那個人在心中刻痕最深的感情。
所謂子午,指的是子夜到正午,陷入幻境的人不能看透心魔自幻境中走出,正午後待他醒來之時,被幻境所吸食的那部分感情便會缺失掉。但子午華胥調所編織的幻境和尋常幻境不同在于,即便被織夢的人走不出夢境,也不會失掉自己的性命,午時一到仍會醒來,而他醒來之後。夢境仍在另一處空間裏延續。
這大約是華胥引最大的秘密,可能連君師父都不曉得,是禁術,逆天之行。
因世上本不該有誰有權力剝奪他人的情緒,也不該自神賜的時空中圈出連神都看不到的一隅,所以法術一旦施行成功,對施術者的反噬相當巨大,屆時華胥引寄宿的鲛珠會粉碎殆盡。法術的力量也會随之消散于荒墟。一切都歸零。
此前,我想要慕言記得我,記我一輩子。可倘若記住我隻是讓他痛苦,不不忘記,不如,一切都歸零。
是夜,蘇儀領着我前去珍珑園赴宴。在衛國,公主未嫁之時絕不能抛頭露布,陳國雖與衛國僅一水之隔,這方面的民風卻是大不相同。
我扮做蘇儀的侍女,緊緊跟在她身旁,一路走過珍珑園重重宮燈楚楚秋色,看到天竺葵在眼前鋪開,直鋪到玉制的王座下,仿若這場盛宴是開在一片花海之上。
如此美妙的景緻,悠然風雅得像是一幅新鮮的潑墨圖,一看就曉得是誰的風格。不遠處傳來宦侍的唱喏,眼角處瞟到侍女随夜風輕拂的紗羅農帶。蘇儀是我一把,才發現王座下群臣都壓低了脊背,謙卑地等待他們的君主幸臨。
我随大流地跪在地上,想着别後多日相見,此時慕言他又會是如何模樣。
忍不住微微擡頭,檀木宮燈的映照下,終于看到他緩步而來的身影,卻不是慣的的錦衣藍裳,而是一身玄色冕服,漆黑的發絲束在純色的冕冠之中,額前垂下九旒的冕簾,投下的陰影微微擋住臉上逆光的表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打扮,這樣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他這樣也很好看。
此後一切就像是在夢中,總覺得不真實,聽着他用寡淡嗓音兩三句便将舌的蓮花的趙國來使逼得無話可說,一邊想他平日不就是這樣的麽,一邊想他平日真的是這樣的麽?
我的記憶中似乎有兩個人,一個是蘇譽,一個是慕言。一個是天生的政治。一個隻是我的夫君。
一個像這樣從容不迫對天下大勢指揮若定,一個卻會抛開繁忙政務爲我整夜整夜彈那些傷感的曲子。
雖然心底裏知道這兩人其實是一人,可看到這樣的慕言,有一瞬間,竟無去将心中的兩個人合二爲一。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想要看到他忘了我好好活着,還是想看他記着我一輩子痛不欲生,有時候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想法太變态要不得,卻抑制不住那樣迷走又矛盾的情緒,任它像野草一樣越長越瘋狂越長越茂盛。
席上百官推杯換盞,蘇儀忽然“呀”了一聲,遠去的思緒陡然被她這一聲輕呼牽回來,才發現案上前一刻還推換的杯盞全停了下來,席間供歌姬獻舞的低矮雲台上不知何時立了個紅衣翩翩的少女,趙國那位不太有存在感的來使正躬着腰眉飛色舞地面朝王座說些什麽。
我豎了耳朵去聽,正聽到他一番贊歎,誇獎身旁的紅衣女子多麽貌美,舞跳得多麽好,人多麽知禮,雖然說了半天也沒說到正事,不過這種場合專程帶個美貌舞姬,是人都知道他想幹什麽了。
不知蘇儀爲什麽那樣大驚小怪,我雖然一向獨占欲比較強,但這種場面上的事也不是看不開,國君之間互相送送美人就像我和君玮之間互相送送地瓜一樣尋常,也不是收到的每個地瓜我都會烤來吃的,大部分都是轉送給當天考勤的師兄了。
天上星子隐隐,照慕言的性格應是不動聲色,可趙國使者一席話畢,卻見他垂頭對着雲台上的紅衣女子,良久,沉聲道:“擡起頭來。”
我茫然看向雲台,視線正撞上那女子緩緩擡起的臉龐。輕煙似的兩道眉,眉下一雙杏子般的眼,小巧的鼻子,淡如春色微微抿起的唇。
我驚得後退一步。
怪不得蘇儀有那一聲驚呼。那一張和我六分相似的臉,一年前我還在衛宮裏時常得見。這紅衣女子,竟是我的十二姐葉萌。
我有十四個姐姐,就數她和我長得最像,可她怎麽會變成趙國上貢的美人?
衛國亡國之後,她不是同父王母妃一起被送至吳城軟禁起來了麽?
尚在震驚之中沒回過神來,耳邊又傳來趙國那位使者的絮叨,差不多是把方才誇獎葉萌的那些話打亂語序重新再說了一遍。
蘇儀扯了扯我的裙子,用手指蘸酒悄悄在桌上寫字:“即便哥哥收下她,也是因爲像你,是哥哥思念你……”
後面的字我沒有看完,心底似蓦然注入一泓冷泉,冰涼到底。我其實并沒有想到那一點,此時被這樣一提,頓然回想起這種事好像的确有先例。
可怎麽能這樣荒唐,怎麽能夠一邊思念一個人一邊卻又去收藏另外一個人。
容垣那樣愛着莺哥,也沒有說愛屋及烏地就愛上同莺哥長得一模一樣的錦雀。
趙國的來使正好誇到一個段落,我擡頭望着座上的慕言,大約是高台上宮盯的角度有所偏移,竟能看清九旒冕簾後他臉上淡淡的表情,微微偏頭朝着左席上的宰相尹詞:“孤一向無意歌舞之事,倒是記得尹卿頗好此道,那便将孟葉姑娘賜給尹卿吧。”
我松了一口氣。
趙國使臣的臉色在慕言話畢之際乍紅乍白,卻一時做不得聲,倒是身旁的葉萌冷冷接話:“孟葉的雙腳站在哪一處國土之上,便隻服侍這處國土上最強大的那個人,陛下若不願讓孟葉服侍而将孟葉賜給他人,不如一劍殺了孟葉。”
葉萌,孟葉。說真的我對這個姐姐基本上不存在什麽感情,但若說十四個姐姐中有誰能叫我多少欣賞一些,那人隻能是離經叛道的葉萌。
聽說我未回到衛宮之前,父王最喜歡的是她。衛國十二公主葉萌的狂妄高傲是衛宮裏無人能描摹的長刺的風景。可我真是搞不懂,我的十二姐葉萌,縱然是亡了國的公主,曾經的輝煌和尊嚴又怎能讓她容忍自己變成别人手中的一件禮物?
我看到慕言笑了一下,心中正膽戰心驚他是否也被葉萌的這種魅力吸引,卻聽到冷淡嗓音:“孤的王後善妒,收下你很容易,王後卻會不高興,你說孤是該讓你不高興呢,還是讓孤的王後不高興呢?”
我緊了緊拳頭,蘇儀“撲哧”笑出聲來,席上本就靜得很,襯得那聲笑格外突兀,慕言的視線蓦地掃過來,我趕緊低頭。隻聽到葉萌毫無畏懼的嗓音:
“無論是王後不高興還是孟葉不高興,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陛下順從自己的心意。”
慕言以手支腮擱在扶臂上,像是座下并沒有坐着他的臣子:“順從孤自己的心意?”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王後的心意便是孤的心意。”
緊握着袖子的雙手輕輕一顫。那些座下的臣子們一定很欣慰他們的王後已經是一座靈位了吧,否則這得是多麽昏庸的一個君王啊。
最終葉萌還是選擇了前往宰相府服侍尹詞,不能說這結局是好是壞是對是錯,有那麽多條路,是她自己選擇這一條,就像有那麽多條路,是我自己選擇殉國,這些都是不能後悔的事。
筵席快結束時,慕言賜了葉萌一杯酒,他那杯則是蘇儀倒的。
我手心捏了把汗,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盛在瓷瓶中交付給蘇儀的那些血加了苦艾草,況且滴入?中隻是三兩滴,即便他舌頭再靈也不應嘗出什麽血腥味才是。
斟酒之時,慕言似乎對蘇儀說了什麽,隻看到她倒酒的手頓了頓,一旁自侍女手中取過酒盞的葉萌卻瞬間煞白了臉色,手顫抖得幾乎接不住酒杯。
那一杯酒飲盡,台下歌休舞歇,玄色的高台上,慕言撐腮獨自坐在王座上,半身都淹沒在孔雀翎長扇擋出的陰影裏,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許久,獨屬于他的曲譜慢悠悠呈現在檀木宮燈映出的那一小片光亮裏,那些躍動的音符就像在跳一曲極古雅的舞,一步一步,直跳進我的心中。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順利得讓人不知所措,幸好此前計劃萬全,才沒有被階段性的攻堅勝利沖昏頭腦,還記得接下來是要找到一處無人叨擾之所,于子夜之時以咒語及念力撥響慕言的子午華胥調。
看着宴罷慕言離開的身影,我忍不住上前兩步。我能在這世上看到他,隻是最後這一眼,而這一眼卻是一片蒙蒙的黑夜,天上依稀兩個殘星,隻見他一個黑色的背影。天竺葵開了一地,似從他腳下長出,衣袍帶過花盞,花葉舞動似夜風過。
慕言,那些美好的時光我從未忘記,可今生,今生已再不能見你。
蘇儀問我:“你知道方才哥哥同我說什麽嗎?”我搖搖頭。
她起身輕輕道:“他說,‘我到今日才覺得阿拂真是去了,看到和她長得像的女子,常會忍不住想,爲什麽死的不是她們,卻是阿拂。她一個人會寂寞,我卻不能陪着她,若是将這些女子送去給她,也不知她會不會高興。’”
“啪”。我失手打碎一個正在收拾的杯子,她歎了口氣:“走吧,我帶你去那個沒人打擾的地方,你說不能再讓哥哥記住你了,”她回過頭來:“我終于覺得,你說的是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