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于還是被他握住右手。一個用力狠狠扯入懷中,就像他從來知道什麽時候用什麽方式能讓她屈服。求她原諒是沒用的,隻能令她屈服。
他閉了閉眼睛,更緊地摟住她:“我不會再離開。我錯了一次,不會再錯第二次。”
她的左手牢牢捂住眼睛,微微仰若頭,大片的水澤滑過指縫,滑過臉頰,一滴一滴,靜靜落在他肩頭。
同君師父一起步出蘇珩的華胥之境,他一直沒有說話。其實這件事着實要算圓滿結局,搞不懂他還在不滿什麽。
也許是爲慕容安不值,兜兜轉轉,蘇珩終于明白最想要的是什麽,可她卻再不能看到。但哪能事事盡善盡美,十全十美是要遭天妒的,十全九美就很可以了。比如慕言,我從前一直很擔心他這麽萬能會不會藍顔薄命,幸虧他娶了我,所娶的妻子是個死人,這不完美的姻緣大約能讓神明放他一馬吧,我想。
君師父來也無蹤去也無影,不愧是慕容安的徒弟。
榻上蘇珩面容平靜猶如熟睡,我知道他已薨了。如今要做的隻是快速離開長安樓混出安樂宮,因最遲明日宮人一定發現陳侯薨逝,他這年齡明顯不到壽終正寝,不管怎麽說我都是嫌疑最大的一個。
蘇珩誠然是死在華胥引之下,我卻并不覺得自己是個刺客,倒像是又做成一樁生意,隻是滿足人心欲望罷了。
曆經浮世繁華,他最想要的還是和她一世長安,既然芳魂已逝,他便用自己的命來交換一個她還活着的夢境,公道得很。
推開外間大門,侯在門外的小宦侍殷勤施了個禮,我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悄悄道:“陛下好不容易睡着,公公多操心,切勿讓旁人擾了陛下清靜,奴婢的琴弦斷了,不知何處能夠修繕,好趕在陛下醒來之前同他彈奏方才那支曲子的第二段。”
小宦侍不疑有他,趕緊着了個宮女領我去修琴,自己則兢兢業業地守在蘇珩寝居外。
回頭再望一眼長安樓,雀檐在秋陽下泛出金光,八十丈高樓在地上投出一片巨大黑影。蘇珩找到了他的長安,而刺陳的任務已完成,得趕緊找到百裏瑨把我的身份換回來,回去柸中等着慕言,我也就找到了我的長安。
想到這裏由衷地覺得愉快起來。頭頂是秋陽和煦,耳邊是秋蟲唧唧,眼前是秋木葳蕤,腳下是秋草郁郁,長安長安,多美好的兩個字。
耳邊響起劍擊之聲時,我正在考慮如何甩掉跟在身邊執意要領我去修琴的小宮女,吓了一跳本能回頭,卻看到離面門不足兩寸遠的一柄劍鋒被另一把劍險險格開。
一瞬的愣怔裏,發現眼前不知什麽時候出現許多持械攻來的黑衣侍衛,而本以爲不知去向的君師父卻牢牢護在我身前揮劍抵擋。
第一反應是一手刀将身邊同樣愣怔的宮女劈暈,第二反應是看來事情沒有我想的那麽容易,陳侯之死多半敗露了。
君師父的劍術師承慕容安,雖不如蘇珩快速,但勝在靈動輕盈,舍劈砍而精練點刺,有生以來曾見他對敵一次,差不多是出一回招就倒一個人,可今次看上去竟有些費力,這些黑衣侍從配合得太完美。
劍花缭亂,君師父僅能護着我步步防守,不多時便退到一處峭壁邊緣。我曉得不知多少代以前的陳侯将安樂宮修在茶山之巅,爲的是将堪稱奇景的斷石峭崖收入宮中後花園,而此時君師父帶我主動退至此處,一旦走投無路就從這裏跳下去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考慮到他的出招風格,覺得更多是爲我們尋找一個易守易攻的屏障。
果然,我被甩在突出的扇形崖壁之上,三面都放空,能容那些黑衣人揮劍向我的那面被君師父嚴防死守,而且,沒有我緊緊跟在他身邊,他明顯比較能放得開手腳了。
情勢幾乎已經開始向我們扭轉,好幾個黑衣侍衛均命喪君師父劍下,卻突然從右前方閃過一道皓皓的劍光。
我不懂劍,那一瞬之間競也能感到它的快速,攜着疾風之力狠狠劈開君師父設置的屏障,順勢擦過他肩臂帶起一道血痕,又在頃刻間變幻招式直直向我而來,那百步之外穿透飛花落葉的優雅劍式,醞了無窮力量快似閃電的果斷劍招,我看清這個人,甚至看清劍柄處微光輕點勢如流星的湛藍寶石。
慕言。長劍一瞬間沒入我胸膛,刹那裏聽到鲛珠碎裂的微響,就像無聲的暗夜裏一朵花驟然開放。
我一把握住似乎還要繼續深入的利劍,血順着指縫滑落,想要出聲阻止,可生命流逝得那樣快速,讓我幾乎沒有張口之力。秋陽白得慘淡,荒草在風中搖曳,他冷冷看着我,漆黑的眼睛銳利無情:“竟敢扮成我母親的模樣行刺我父王,果真以爲陳國無人,能夠任你們來去自如爲所欲爲?”
我覺得自己像一片枯死的葉子,被串在劍梢上搖搖欲墜,想不明白他說的話,懷疑自己産生了幻聽。被困在侍衛之間的君師父看到我,大喝一聲:
“阿拂。”
混亂的視線裏,看到慕言冰冷的臉色瞬間煞白,整個人都僵在那裏,持劍的手停在半空,劍鋒仍沒在我胸口。“慕……言……”
我咳出一口血來,往事如一盞旋轉不休的走馬燈,恍惚半天,在刹那裏似醍醐灌頂。
他是陳國的世子,我怎麽會沒有發現。
蘇譽,取母姓爲慕,去興亦爲言,那些貴族門庭裏長年規整的優雅,那些久居高位者含而不露的威儀,那個以十萬鐵騎踏平衛國,将天下耍得團團轉,天生就該成爲一國之君的傳說中的蘇譽。
他是我面前的這個人,是我的夫君。
怪不得成親那夜他問我陳國滅了衛國,我會不會恨他,還任我将他誤認做陳國的将軍。怪不得他從不過問我家裏的事,得知我身體的種種異常也沒有表現出震驚。因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
可爲什麽要瞞着我呢。我早說過,衛國滅亡是王室無道,公主殉國是在其位當其責,死過一次的君拂已不是從前的葉蓁,之所以這樣努力,隻是想要爲自己而活罷了。
歸根到底他是不相信我真的這樣看得開,若能早日明白我的心意,坦白告訴我他是蘇譽,又怎麽會這樣呢?天意如刀。天意果真如刀。
費力地擡手想擦一擦嘴角,看到他修長手指伸過來,貼上我臉頰,手指竟是在劇烈顫抖,摩挲着要撕掉我臉上的人皮面具。
這樣簡單的一件事,做了許久才做成功。面具被撕下來的那一刻,他身子晃了晃,蒼白臉色更見蒼白。
我終于攢出一口氣來,卻無法抑制生命從破碎的鲛珠裏一寸寸流失。本就是天人兩隔,不止一次設想過和他永别時會是如何情景,沒想到會是這樣。
鲛珠完全碎裂,這具身體便會頃刻灰飛,我想這大約是不消片刻的事,卻奇怪地沒有半點恐懼,其實我這麽膽小。
隻是不能讓他親眼看着我在他面前消失,一定不能。我還是想擠出一個笑容,至少讓他記得最後一面我是這樣笑着,不知道該說什麽,有太多話想說,可,我搖頭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你的父親,不要恨我。”
旋身翻下山崖時聽到背後他失聲叫我的名字,嗓音被耳邊風聲割裂,想着一切竟然這麽快就結束,終于忍不住流下淚來。
眼淚還沒有落進鬓發,腰間蓦然被摟住,岩壁上劃過撕心的刺鳴,我艱難地張了張口:“爲什麽要追上來……”
他啞聲道:“你說你會在中等我。”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說話終于沒有那麽吃力,我閉上眼睛,不敢看他的表情:“我不是要爲自己開脫,你父親去得很安詳,他是自願讓我拿走他的性命,他一直很想念你母親,去到了一個有你母親在的世界,也許你會認爲我是想用撒謊來挽救,可……”、他打斷我的話:“我相信。我都相信。乖一點,别說話,我們先上去。”
蘇譽是何等聰明的人,在我跳下山崖時他就應該明白,我不是任性要讓他着急,是再沒有辦法了,可還是執意跟着我跳下來要将我救上去,什麽時候看到過他這樣自欺欺人。
我摟住他的脖子,埋進他肩窩:“假如我死了,你是不是也會活不下去,要和我殉情?”
他手臂一顫,聲音不穩:“若是喜歡我,就活下來,陪我一生一世。”
我笑了笑,盡量打起精神:“先不要上去,你這麽抱我一會兒就好,我的家鄉有一個傳說,說人死了是會有靈魂的,有一個地方叫做奈何橋,靈魂們就在那裏等着排隊過橋,橋的對面是一番新的人世,他們把過橋稱做輪回。”
他摟着我吊在半空中,緊得就像要将我揉進骨血,我離開他一點,看着他的眼睛:“假如真有這樣一個地方,我會在橋下等你的。你生來就該稱王于陳,建功于天下。不會爲情所困,這樣最好了。我們約定三十年吧,三十年後你來找我,那個時候,我們一起過奈何橋,入輪回道,這樣,說不定在另一世裏也還能做夫妻呢。”
他眼裏浮起痛色,我想伸手去揮開,他的唇貼在我額頭上:“但是我不在的話,你害怕怎麽辦?若你不願意在塵世陪着我,那由我陪若你,你說好不好。”
他從容說出這樣可怕的話,我怔了許久,心裏一時酸澀難當:“其實你不在我身邊我也不會害怕的,我已經長大了呀,隻是經常會在你面前假裝害怕來撤嬌,讓你覺得不能丢開我罷了,你看我是不是很有心計,我……”
“我會害怕。”他低聲打斷我的話:“你不在的話,我會很害怕。”
我伸手去撫摸他的發鬓:“那麽我就不在那裏等着你了,我死後也陪在你身邊,等到三十年之約一到,我們一起去奈何橋好了。不過,說好的三十年之約,提前赴約的話,你可就找不到我了,你身上要立下累世的功業,要成爲世人稱頃的聖明君主,我想你帶着一身榮光來見我。你我今生……今生是不能了,來生我一定……”
但看到他的面色時不禁停了聲,試着探手在他眼簾劃出一個笑來:“生什麽氣呀,笑一個給我看看啊。”
軟劍在崖壁上劃出極深的口子,幾乎迸出火光,他抱着我往崖上騰挪,嗓音低啞得厲害:“不用許我什麽來生來世,我隻要你此生此世。”
喉頭一哽,此生此世着實是不能了。我握緊袖中的匕首,趁他借力騰起之時顫抖地紮進抱住我的那隻手臂,緊摟住我的桎梏毫無防備地一松。
身體急速墜落之時,我聽到自己輕聲道:“記住我,不能忘了我,假如今後喜歡上别的女子,一定不要讓我知道。”也不曉得他有沒有聽到。
最後所見是他面上不能置信的驚痛,藍色的身影模糊在我奪眶而出的眼淚中。漫天秋意,風中傳來他的聲音,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
這樣死去,其實也沒什麽不好。隻是若早知這樣快就是訣别,我一定會時時跟着他,不會讓最後這段日子我們聚少離多。
但老天爺對我還是不錯了。去年深冬直至今日秋暮,就像做了一場夢,在這個夢中,我得到了我的寶物,他從來就是我的寶物。
人生無所謂長短,有時一瞬便是長長一世,有時一世也隻是短短一瞬。一切都是宿命。當年長門僧斷言我是個命薄之人,他所言非虛,今日不過死于宿命罷了。
但慕言,我想,他一定會自責難過,有什麽方法可以讓他不要那麽難過就好了,如果我能不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