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日起,上至公卿下至宮奴,賀禮就一沓沓送上茶山,山道上被車輪壓兩道深深的轍痕,也不知道裏邊裝的什麽。
其實給上級送禮也是一門學問,要送得有新意,才看得出你花了心思,但不能太有新意,才看得出你謹守本分。君玮在機緣之下弄到了一份禮單,結我們失望地發現那上面基本上是各地的土特産,隻是不那麽容易弄到的土特果然是既有新意又不是那麽太有新意。
隻有祁安郡的郡守沒怎麽走尋常路,送了個樂姬給陳侯。君玮感歎地搖搖“這個祁安郡守也太急功近利了些,這麽出風頭不是明擺着遭人恨嗎?”
我想了半天:“祁安郡曆來以曲藝藝術的繁榮享譽于諸侯國間,該不會樂姬是他們那邊的土特産吧哈哈哈。”結果還沒笑完君師父就跨進房門,帶來三張皮面具,據他解釋,一張是祁安郡郡守,一張是郡守的小厮,還有一張正是口中的“土特産”樂姬……
我們将要這樣混進茶山安樂宮,可當我試探地戴上那張人皮面具時,赫然發現菱花鏡中映出的竟是慕容安的樣子。
君師父良久地注視鏡子裏我的臉,淡淡道:“筵席上你用這張臉出現,蘇珩一定單獨留你問話,屆時機靈些,找到時機讓他飲下你的血,看到他的華胥調。”
我低頭看着自已的鞋子,掙紮道:“一定要用這個模樣麽,一定會悲劇的啊,戲裏都這麽演,翩翩公子年少時邂逅曼妙少女,在少女死後五湖四海地收集替身。蘇珩他看到我一定以爲我是慕容安再生,到時候我就會被他當成替身收進後宮,搞不好還會當庭封個如夫人……”
君師父撫着額頭打斷我的話,轉頭對君玮道:“你同阿拂說說,一個正常男人,在自己的女人死了二十多年後,看到另一個和自己的女人長得很像的年輕姑娘,他會首先想到什麽?”
君玮抓了抓頭,以一個小說家的思維試探道:“上天憐憫自己對她多年的思念,讓她重生來和自己再續前緣?”
君師父不可思議地看向我們倆,嘴角顫抖着道:“我以爲首先想到的應該是這個姑娘會不會是自己的女兒……”
按照計劃混入安樂官。君師父在扮演祁安郡守這件事上真是天賦異禀。縱使在本尊的老熟人面前也是如魚得水,極大地增強了我和君玮的安全感。
未幾,挨到午時,陳侯于子花樓下大宴群臣,百官次第入席,按官職品階一一進萬壽酒。
宮女領着我侯在幾株桂花樹後,是一個完全不能偷窺的位置。不遠處傳來觥籌交錯之聲,良久,宦侍終于唱響我的名字。我聽到那一聲尖細的嗓子,“宣,祁安慕容蝶”。
衆目睽暌之下抱着琴走上那條青石鋪成的翠色長道,想到除了殉國那一回,這輩子還沒有得到過這麽多人的關注。各種意味的目光交織成一張密實的蛛網橫亘在我面前,這些人一定覺得慕容安很漂亮,就像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心中所想。
蓦然有一種自己不是自己的錯覺,而腳下一步一步,都像是牽動着什麽并不存在的鈴铛聲。靠近琴台時,終于看清那個撐腮倚在王座上的男人,這是二十三年後的蘇珩。陳國尚水德而崇黑,他仍是一襲玄袍,粗略一算已是四十多歲的年紀,面容卻顯得極爲年輕,臉上略有病容,仍掩不住一派國君威儀,多手沉澱後氣質更加冷漠沉靜,與年少時不可同日而語。
我能這樣細節地描述他的外貌,因那個角度剛剛好,他的目光就放在我臉上,明顯已經研究了好長時間了。從未看到過如此含意豐富的目光,憂郁得似妻凄紅葉,迷茫得似沉沉月色,躍動得似燦燦星子,卻歸于一派沉寂的濃黑。
我在那樣的目光之中彈完整支曲子,一個音也沒有錯,覺得自己真是仗義,雖然假扮這個樂姬不太好意思,卻幫助他們再一次将祁安的曲藝藝術發揚光大了……
一切如君師父所說,群臣一通恭賀之後,陳侯很早便離席,而不久之後,我被一個宦侍帶到長安樓上,正是蘇珩一貫休憩之地。已近未時,秋陽泛白,這個将我召來的人背對着我,正擦拭一把鋒利的長劍。宦侍拉好背後的門,“吱呀”一聲,他終于轉過身來,劍就抵在我的脖子上:“你是誰?”
按照君師父的意思,我越是像慕容安蘇珩越是會覺得我是他女兒,而且因鲛珠的緣故,我的血本來就能和其他各種血液相融,這也很方便滴血認親,若我能以這種方式取得蘇珩的信任,那要讓他飲下我的血看到他的華胥調就簡直易如反掌。
雖然覺得這件事有幾分冒險,但泠泠劍光之下似乎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我伸手将劍推開一點點,偏頭看着他,那是慕容安常做的動作,而她上挑的眉眼一向在此時最蠱惑人心:“照顧我的師父去世了,臨死前告訴我,我有個同胞内哥哥,他叫蘇譽,我的母親是方山紅葉林的慕容安,我的父親,是陳國的蘇珩。”
肩上的長劍不穩地一頓。所有的一切都能對上号,這件事,他沒有理由不相信。若是慕容安當年果然是生下一對雙胞胎,按照她的性格,完全有可能将女兒留下獨自撫養。在他怔忪得幾乎震驚的神情裏,我走近一步,輕聲道:“你想不想再見母親一面,父親。”
長劍“铛”一聲落地,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蒼白面容裏浮出一絲痛色,啞聲道:“你們長得很像。”
華胥調在長安樓上袅袅響起,這含着幽禅之意的調子,沉寂得聽不出任何情緒。我隻是沒想到将蘇珩騙入華胥幻境如此容易,自己都要被自己的急智和鎮定征服,慕言說自從嫁給他我就變得一天比一天更聰明,姑且當做他是對的吧。
其實這二十三年,看得出蘇珩沒有忘記過慕容安,可若一切再回到當初,回到文侯威逼他的那個時刻,他真的就會吸取教訓做出不同于從前的選擇?老實說,我沒有什麽把握。
人的一生,有些痛是不能,有些痛卻是不能不。我不知在蘇珩心中如何定義失去慕容安,這感情沉澱了二十三年,到底是愧疚多一點還是愛多一點?或者他毫無猶疑地讓我爲他織出這夢境隻是想再見她一面做一個了斷?
通往幻境的模糊光暈出現在眼前,我抱着琴正要移步進去,君師父不知在何時出現,待反應過來時兩人已落在一片焚火般的茂林,打量一圈,沒記錯的話,這正是方山的紅葉林,白日生機勃勃,夜裏枯死無聲。
我欲開口詢問,君師父卻先一步出聲:“真是巧,正趕上文侯派人接蘇珩回昊城那日。”頓了頓,又道:“師父被抛棄的那一日。”順着他的目光,果然看到遠處的水潭旁立了兩個武将打扮的男子。我回頭道:“您跟着我做什麽呀。”
問出這問題時已經猜到答案,但聽他回答還是感到心驚,因在我心中君師父一向不是個好殺之人,他這輩子研究出的最毒的毒藥,仇家吃了看上去好像已被順利毒死但後來還是詐屍了……就是這樣的君師父,此時卻表情狠厲:“我說過,若是他今次仍是選擇王位,我會讓他死無葬身之所。”
華胥之境隻能用虛妄困住逃不出心魔的人,此次卻隻是将過去重現,令蘇珩再做一次選擇,無所謂虛妄的美好幻境,若是蘇珩選擇王位,一切便與現實沒什麽不同,即便不帶他離開,他也遲早會醒來,若想讓他醒不來,隻有在幻境中殺了他。
我想,君師父潛意識裏可能還是覺得蘇珩會選擇王座。這就像我當初殉國,縱然如今這一具巳死之身産生種種不便,可若時光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從衛國的高牆上跳下去。
坐在出紅葉林必經的一株老楓上等着蘇珩,爲了讓他一眼看到,瑤琴就放在膝蓋上,撥出叮叮咚咚的調子。馬蹄聲疾馳而至,到樹前十丈遠時倏然停下。
俊挺的少年微微仰頭看着我:“師父守在這裏,是還有什麽吩咐?”
我仔細打量他,從眼前的這張臉上,完全看不出日後的悲痛,大約人都是這樣,放棄圖一時痛快,失去後始知珍惜。我抱着瑤琴撐着腮,看夠了之後搖搖頭:“我不是慕容安,不過蘇珩,你想不想聽我講個故事?”
現實中反彈華胥調,幻境中事便能顯現在塵世中,反之亦然,幻境中反彈華胥調,塵世中事亦能在夢中展現。撥起最後一個音,被虬枝割碎的陽光裏,今日後發生的事一件件鋪開在半空中。
龍鳳喜蠟燃出的明明燭光裏,他新娶的夫人靜靜倚在床沿,而他眉頭深鎖坐在軒窗下,執起酒壺一盞接一盞地豪飲。
被加封爲世子的那一夜,夜空中煙花散盡,君師父抱着剛足月的蘇譽出現在他面前:“她是魅,你也知道一隻魅生育子嗣多麽困難。她死了,這是你們的孩子,你好好照顧他吧。”還有被困在瀝丘那一夜,妖冶的紅蝶自她額間振翼而出,在他的懷中,她不在意地笑:“回去?回不去了。”
一曲華胥調幽然而止,停在慕容安死去的那一刻,馬上的蘇珩緊緊鎖着眉,眸子漆黑得可怕:“這是……什麽?”握着馬缰的手在輕微地發抖。
我收起瑤琴來:“你覺得,這應該是什麽?”
他抿着嘴唇牢牢盯住我。
我居高臨下看他半晌,不曉得爲什麽就歎出一口氣來:“你也猜到了對不對,這是真的,這些事已經發生了二十三年,你以爲現在的所有真實,不過是我受人所托爲你編織的幻夢,雖然慕容安已死去二十多年,你到底如何對她已毫無意義,可那個托我的人想要知道,如果一切重來一次你會選擇什麽……”
他額上浸出冷汗:“這太荒唐……”
我想了想,輕聲道:“現在我告訴你,你可以重新選一次,若選擇王座,就回到現實中繼續做你高高在上的孤寡陳王,若選擇慕容安……”
我頓了頓:“你再也回不了現實,但慕容安,她會在你們共同生活了兩年的那座竹樓裏等你,等着你和她一世長安。”
我騙了他,他若選擇王座,藏在楓樹後的君師父鐵定一劍要了他的命。但選擇不就是這樣麽,越是落差巨大才越能看出真心的可貴。
二月春風擾人視線,眨眼的瞬間,那匹黑色駿馬已嘶嗚一聲朝着林子深處揚蹄而去,露出新芽的淺草被遠遠抛在身後。
我回頭朝樹後的君師父露出一個笑臉:“您猜猜看,他是去哪裏了?”邊說邊挑起手指撥了兩聲琴弦,眨眼間已在慕容安的竹樓外。
作爲一個沒有呼吸的死人,最沒有壓力的就是做偷窺這件事,基本上不太可能被人發現,相比而言君師父就費力多了,但總的來說還是很快隐蔽起來。
房中并未看到蘇珩,透過啓開的軒窗,發現慕容安靜立在一座屏風前。本以爲她是在研究屏上的山水,可等待許久,未見她移動哪怕一分。
我拿不準方才撥出的兩個音是讓我們快進到了什麽時候,按理說應該是一盞茶之後,若蘇珩是回來找慕容安,人也差不多該出現了,難道,他縱馬飛奔卻不是回來找她的?
我探尋地看向君師父,他根本無暇理我,目光全數定在慕容安身上。房門嘎一聲被推開,少年修長的手指搭在門扣上,我撫着胸口覺得一塊大石頭倏然落地,慕容安身形動了動,卻沒有回頭:“我是怎麽說的?若是離開就不要再回來,不過半日你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