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蘇珩的眼睛瞬間睜大,方才被姜國的将軍那樣折辱都還是一派沉靜,須臾問竟淩亂得毫無章法,一瞬不瞬地直直望向鈴铛聲傳來的方向,手緊緊勒住馬缰。
對方也好像終于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副将在馬上倉皇下令圍攻。而就在士卒手持長矛步步逼近時,松脂火把映出的紅光中,卻不知從何處飛來大片大片的赤蝶。
那一刹那,周圍生機勃勃的參天古樹突然從葉尖開始寸寸枯萎,轉眼便腐朽成一簇簇死物,狂風猛地拔地而起,半山的火把瞬間熄滅,風将黑夜割裂成無數道碎片,天上卻靜靜顯出一輪滿弧的月。
赤蝶半點不受狂風影響,在半空中歡快地翩飛,周身發出瑩潤的紅光,而鈴铛聲漸漸清晰,夜色裏終于顯出紅衣女子華服的身姿,青絲如瀑及至腳踝,額間的紅蝶簡直展翅欲飛,美貌冰冷的模樣,唇角卻挑起一個要彎不彎的弧度。
我沒想到蘇珩會不顧形勢地縱馬過去,你想這樣的場景,牽一發動全場,一個微小動作就預示着下一場厮殺的開始,還搞出這麽大的動靜,明擺着就是請對方的箭簇往自己身上招呼了。但我知道,他隻是想抓住她,他以爲她已死去,她卻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似乎已恢複鎮定,沉靜的目光一瞬也不願從她身上錯過,箭矢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湧去,他卻并不害怕似的,隻是舉了劍在身前淺淺格擋。她低低垂眸,令冷看了他一眼,雙袖振起,呼嘯的狂風中,所有的一切突然都靜止,包括騷動的姜國陣列,包括急飛的箭簇,包括縱馬而來的蘇珩和他身下仰蹄飛奔的駿馬,甚至包括那些冒着煙的松脂。
鈴铛輕聲一響,她立在高高仰起的馬頭上,垂頭看着他靜止黑眸中無法掩藏的渴求,低低笑了一聲:“你終究是愛我的,我沒有輸給别人,隻是輸給了你的王座。”清冷的嗓音在這完全靜止的空間裏低低響起,就像是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塊小石子,激起的漣漪維持不了一瞬,便悄然隐去。
足間的銀鈴再一次回響,她已踏着夜風回到半空,極淡地掃了一眼腳下定格的戰場,緩緩擡起右手。狂風揚起她黑色的長發,纖細五指結成半朵紅蓮的嘭狀。
一滴血自蓮心墜落,夜色裏翩飛的紅蝶蓦然化作細長金針。根本看不清那些金針是如何飛出,隻覺得夜空裏突然就爆出一團巨大煙火,幽幽紅光中,姜國的士卒像被蛀空的木頭樁子,瞬間化作累累白骨。
白骨之上,新生出許多赤色的幼蝶。想起古書上的記載,愣了好久我才反立過來,慕容安這是在大規模地施用上古秘術――魂堕。
這傳說中華美又殘酷的秘術,以地域爲界,施行之時将時間和空間重疊封印,寄生在秘術中的紅蝶化作金針吸食活人血肉,那朱色的蝶翼皆是被鮮血染紅。魂堕之下,越是赤蝶翩飛,越是白骨累累。
很多變态人士在有幸欣賞該秘術之後,都認爲這體現了一種極緻的殺戮美學,可我想到的卻是,慕容安此前生子對自身精神力耗損極大,如此大場面地降放魂堕,她還能撐得下去嗎?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的确不是多餘的。
滿弧的月漸漸顯出妖異的紅色,狂風鼓起袍袖,緊閉雙眼的慕容安唇角不斷溢出血痕,狠狠皺起的眉間;那妖冶的赤蝶忽然振翼而出,她口中重重噴出一口鮮血,封印的空間刹那開啓,紅色的身影後仰,眼看就要跌落在戰場上幼蝶紛飛的枯屍堆中。不遠處靜止的戰馬突然縱鬣長嘶,蘇珩黑色的身影離開馬背像劍一樣急撲過去。
她跌下來正撞入他的胸膛,他悶哼一聲,躺在白骨堆裏緊緊抱住她。死亡的赤蝶旋繞在她身周,她臉色蒼白,嘴唇卻是嫣紅。他手指顫抖地撫上她染血的唇:“爲什麽要來救我,你應該瞞着我,平安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她微微皺眉:“你是我的徒弟,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雖然你做錯了事,讓我非常生氣,我可以惱你,教訓你,給你苦頭吃,可這些人,他們算是什麽東西,我親手教導出來的弟子,是專門送到戰場上給他們欺負的不成?”
他抱着她的手臂頓了一下。按着她的腰肢,一寸一寸,讓她緊緊貼住他,深沉的眼眸裏浮出許多不能細辨的情緒,良久,聲音沙啞道:“師父,回到我身邊。”
她擡起手來,指間仍有鮮血,一隻蝶逐血而來,停留在指端,她看着那隻赤碟,唇角抿起一個要彎不彎的弧度:“回去?”卻漫不經心地搖搖頭:“回不去了,我快死了。”
他寬闊的肩狠狠一顫,極度震驚地望着她,語聲卻很是茫然:“怎麽會,我做錯了事,你還要回來教訓我,給我苦頭吃。”
她拾眸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起來:“你們陳王室的人怎麽說我,我其實并不在乎,你怎麽想我,我也不在乎,在這世上我活了太久,久得自己都覺得有點無聊了。你讓我曉得情是什麽,嘗到它的快樂,也嘗到它的痛苦,如此圓滿的一場體驗,對于一隻魅來說,不是很難得的一件事嗎?就像一桌盛宴,天南海北的菜式什麽都有了,痛快地吃完這桌筵席,人生就該散場了。”她說得毫不費力,一副精神還好的樣子,臉色卻漸漸透明,越來越多的紅蝶栖在她身周,像是等着那最後一刻的送别。
他用力握住她衣袖,嗓音低低響起,像受傷的困獸:“就算不想再要我,可還有我們的孩子,蘇譽他很聰明,你還要看着他長大,看着他繼承大陳的國祚。”
印象之中他一向不怎麽多話,此時卻哽Ⅱ因着不能停息,仿佛不給她說話的會,她就不能拒絕,隻要她不拒絕,就還會留下來。
她隻是笑着看他,那笑裏究竟含着怎樣的意味,沒有人曉得。
一陣狂風拂過,他摟着她的身影蓦然一僵,良久,跌跌撞撞站起來,手中留一套紅色的華服。
華胥調戛然而止,我卻良久不能回神。慕容安果然是死于瀝丘之戰,史書來詳載,原來她是這樣死去。
這個人,生得雍容無雙,死得風姿絕代,這是慕容安,東陸曾經最強大的立秘術士。這竟是……蘇譽的娘親。原來他的娘親并不是慕芷。
将這段故事講完,君師父皺眉陷入沉默,想來這對他而言不是什麽美好回,我和君玮則望着燈花發呆不知該說什麽。
完完整整看到這段過往,說實話,我覺得這事兒和君師父沒半毛錢關系,不懂他爲什麽那樣仇視陳侯,恨不得殺了他。但在君師父眼皮子底下也不太和口君玮交換意見,僅靠眼神的交流又實在碰撞不出什麽思維火花,獨立思考半天覺得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是君師父也對慕容安有意,才會對不小心害她的蘇珩抱有那麽大的敵意……但轉念又覺得慕容安不能倒黴到這個地步,輩子就收了兩個弟子,怎麽可能兩個弟子都對自己抱有不可告人的嗳昧感情。
還沒等我想出個所以然來,君師父已經開口:“看完這段華胥調,你應該知我想讓你怎麽做了吧?”
我抓了抓頭,福至心靈地試探道:“您是要讓我爲陳侯織一個夢,将他困在中?”
君師父笑了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不錯,蘇珩當年放棄師父選擇王位,此雖然師父不說,但那一年她的痛苦我卻是看在眼中。她本可以站得更高,卻蘇珩阻斷她的路。可恨她爲他放棄一切,他卻不知珍惜,如若一切重來一次,我倒要看看這多年後,蘇珩會如何選擇。若他對師父的情經年不變,願意留在華胥之境中陪伴她,我便放過他,也算是了結了師父在塵世的最後一個遺憾;如若他仍留戀王座上的榮華,事到如今也還要辜負她,那麽,我定要讓他死無葬身之所。”
我心情複雜地看着這樣的君師父,感到壓力很大。聽他這麽說,他是要讓我爲蘇珩織出一個重現往事的華胥幻境,讓他自己選擇到底要不要繼續留在夢中。
但這和宋凝的情況大不相同,屆時不管他怎麽選擇都會是一個死,區别隻是主動死和被動死罷了。我咬着唇想了想,輕聲道:“明明可以有更多的複仇手段,您卻偏偏選擇讓我對蘇珩施用華胥引,您其實隻是想知道,當年慕容安拼死救他一命到底值不值得,對麽?”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目光中那些沉甸甸的東西,不是我所能懂得。
我想,這一段被史書矯飾的禁忌,二十五年裏由着時光摧毀,什麽都不剩,隻将仇恨刻在還活着的人心中,掙紮着要在忘記之前求一個結果,可多少年人事成沙,所謂值不值得,即便得出一個答案也不會再有什麽用。我不知君師父如此執著向陳王複一個不屬于自已的仇是爲了什麽,但看到他的眼神,卻突然覺得,大約他隻是想要我用華胥引再拷問一次人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