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卻幾乎日日同蘇珩在一起,指點劍法也比過去認真許多,偶爾興緻上來,還會拎起劍同蘇珩對拆幾招,但僅止于教導徒弟如何更好地用她的劍法拆招罷了,算起來兩人硬碰硬的較量,倒還一次都沒有過。
但那一日過招卻似乎有些不同。
正是十一月大雪封山,練劍的林子被積雪裹透,呼氣成冰的苦寒天氣,針葉松被凍成冰柱子,一株株散亂杵在雪地中。
頭頂的太陽隻是一個極淡的白影,吐出看上去就沒什麽溫度的冷光。兩人手中劍似流芒,全沒了往日對招的點到即止,來往皆是刁鑽路數。一模一樣的劍法,輕守重攻,沒什麽花架子,一招一式隻是講究誰快,誰比誰更快,針葉松上一滴水珠的一次墜地,就已完成三次面對面的短兵相接。
林中隻聞撲朔雪下,和着劍身相撞的清冽之聲,寂寂雪光中,竟透出一絲幽禅之意。
而一次劍光之後,慕容安身旁的冰柱轟然倒塌,她身子本能向右後方躲開,隻在一刹,蘇珩黑色的身影似遊龍急掠過去,沒看清他是如何出招,她手中長劍卻已被重重格開,脫手時在他身上劃出一串血珠,劍尖尤有血痕,半空中打個轉穩穩紮進雪地裏,入土處滲出一縷紅絲,而他的劍穩穩比在她的喉嚨白。
又是一樹冰棱倒塌,雪渣飛濺,兩人微微地喘着氣,他的劍并沒有收回去,肯定看着她:“還記得你那時說過什麽嗎,師父。”
她伸手将擱在脖子邊的劍推開一點,偏頭道:“我還困惑了許久,看你此前的心沉醉劍術的模樣,以爲那個一本正經地說着喜歡我,想要得到我的人被我犯錯了。”
他收劍回鞘,血順着右手掌心滴下,卻混不在意似的:“若不使出秘術魂,單比劍術,如今你已無法勝我,但倘若你要對我使出魂堕,窮盡此生我也無法打敗你,我的想法從未變過,一切隻在你的選擇。”
他逼近她一步,腳下積雪暗啞,卻啞不過他的嗓音:“你要對我用魂堕嗎?”
她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點頭贊同起他的前半句話:“你說得對,如果有一天,劍還在我卻輸了,那是因爲我想輸。”
微微擡眼,她漆黑的眸子裏含了悠悠笑意,身子前行一步,進一步縮短了有人的距離,微微踮起腳,唇幾乎是貼着他耳畔:“今次,我輸了。”
他半天沒反應。而她已經施施然退開,手搭在眉骨處擡眼看了看天色,語重心長地抱怨了一句:“沒吃飯就開打,有點餓了。”
說完就要去撿自己的劍。可剛剛轉身,一步都沒邁出去就被身後的人握住右手。我籲了一口自他們對招以來一直憋在嘴裏的空氣,看來經過長時間的緩的反應,蘇珩終于弄明白她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了。她轉過身笑盈盈看着他:喂,你握痛我了。他握着她的手卻并未因此放開,連右手都擡起來,未沾染上血痕的手指似朝聖寶物般撫上她額間精緻風雅的赤蝶,徼微低了頭,淡色的手貼在那一對翩翩的蝶翼之上。
她低笑一聲:“你的膽子就隻到這個程度?”不等他反應,已墊腳摟住他的脖子,段紅的唇咬上他嘴角。他大約隻愣怔了一瞬,便伸手攬住她的腰一把就長在背後的針葉松上,臉上仍沒有什麽表情,望着她的眼睛卻深沉似水,流淌柔軟的意味來:“你也不是不喜歡我,對不對?”
又一年春花馥郁,夏木萎萋,自蘇珩上方山拜師,山上草木已是兩度枯榮。
師徒之間産生這樣的感情,從衛道的角度講着實違背人倫,若放到花花世上,定是天理難容。
但這是慕容安的世界,同大幹人世完全隔開,絕不會有人說三道四,唯一覺得不妥的那個人隻是君師父,但君師父此時真是個沒什麽發言權的存在。
一年多時光兩人相濡以沫,像世上所有平凡夫妻,這一年除夕夜裏,慕容安在門楣上貼了橫批“一世長安”的對聯。
一世長安,簡簡單單四個字,多好的兆頭,可哪有那麽容易。蘇珩畢竟是陳國的公子。不知誰說的,幸福要走那麽多路,用那麽漫長的時間,做出那麽多努力,毀壞它卻隻要邁出一步,一瞬之間,不費吹灰。這句話真是有道理。
陳文侯二十三年春,陳國二公子蘇珩大婚,聘大将軍慕行之女慕芷爲妻,慕容安離開紅葉林不知去向。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其實很簡單,不過是文侯威逼,慕容安和王位之間,蘇珩隻能選一個,最後蘇珩選擇了王位。
九月,陳文侯報晁天子立公子珩爲世子,加封蘇慕氏爲世子妃。當夜,君師父抱了個剛足月的嬰孩出現在蘇珩的書房中,言說慕容安已死,留下兩人骨血,願他看在往日師徒情分上,善待這個孩子。
孩子被裹在襁褓裏啼哭不止,蘇珩抱着孩子在房中坐了一夜。離開紅葉林時,他并不知慕容安已有身孕。
但我總覺得慕容安并沒有死。雖說魅這種生物的确不适宜孕育後代,常因精神力疲弱而死在懷孕和生育的過程中,但慕容安何等強大,如果這樣強大的魅最後還是逃不過死于難産的命運,那這命運就太讓人沒有想法了。當然最重要的一個論點還是,野史留下的傳言一向是說慕容安死于陳姜兩國的瀝丘之戰來着……
君師父說蘇珩是慕容安的劫,我到現在才相信。慕容安這樣的性子,大約隻是不易動情,一旦動情卻是一生一世,而蘇珩,這個人真是讓人琢磨不透,他對慕容安的執著不像是裝出來的,可也能說放棄就放棄。
我想他心中最愛的姑娘始終會是慕容安,隻是她無論如何也敵不過疆土社稷,敵不過那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位。可擁無邊江山享萬裏孤單的日子就是他心中所想?
我仔細思考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真是幼稚,能夠擁萬裏江山,就是能擁天下美人,雖然說也許他隻是得不到最想要的那一個,可也能從數量上得到彌補了,哪裏還會孤單呢?
我等着慕容安再度出現,其間所發生之事多瑣碎不可贅述,比較大的兩件是第一年陳文侯駕崩蘇珩即位,第二年陳姜兩國因邊地糾紛挑起一場大戰。
陳姜之戰,陳王蘇珩親自出征。我在史書中看到過蘇珩的一些事,說陳國尚武,曆代陳王皆是從馬背上成長起來,蘇珩也不例外,自小跟随文侯厮殺疆場,偏好的作戰方式極爲輕靈快捷,多是由自己充當前鋒,率少量精銳的骁騎,或深入敵軍或旁敲側擊,幫助主力大軍掌握戰局。
本來想着也許他當上陳王會惜命一點,可瀝丘這一役,完全可以看出這個人就算即位爲王也沒有改變半點作戰風格,大戰即起的前一夜,還帶着二十輕騎前去姜國軍中沖陣,提劍一路殺進敵軍陣營又調轉馬頭殺回來。用自己的性命去感受敵人兵力的強弱虛實。
這種偵查敵情的方式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少年時代就經常這樣幹,聽說好幾次陷入險境之後都靠着天生的冷靜全身而退,是個奇才。
可這一夜,他領着這二十輕騎深陷敵營,殺回來時卻在半路遭遇對方事先埋下的數千伏兵。在深入敵營刺探敵情時,二十輕騎已有所損傷,即便人未傷,胯下戰馬也遭了好些流箭,不找到最薄弱那一環,基本上很難有希望突圍。
那些史書從未記載過他在做公子時有遇到這樣的情況,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如此地兇險。
漆黑的山林裏,包圍圈越縮越小,火把突然亮起來,戰鼓擂得山響。這本來是爲了鼓舞士氣,但在這樣的境況下,卻是帶有調笑意味了。
山坡上一匹鼻息贲張的棗紅馬背上,姜國領頭的将軍得意地打着哈哈:“想不到以骁勇著稱的陳王今日卻要命喪于此,看來你這骁勇之名也不過爾爾嘛,依我看隻是有幾分匹夫之勇罷了,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啊?”
話音剛剛落地,項上的頭顱竟也喀嚓一聲落地。一柄劍帶着一串飛灑的血珠定在附近一塊山石壁上,那将軍的頭顱濕漉漉血淋淋地在地上滾了幾滾,猙獰笑意竟還僵在臉上。
那是怎樣的場景,真是難以形容,我看着都替他疼得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幸好腦袋還安安穩穩長在頸項上。
但那一劍并不是蘇珩或者蘇珩部下的手筆,他們的武器都還好端端拿在手裏,我瞪大眼睛觀察面前的華胥調想看出什麽端倪,同時在腦海裏急速思考會不會是姜國伏兵團裏蘇珩的崇拜者幹的……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腦子一轉卻突然想到慕容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