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半天,竟然覺得他說得很對,一時無話。
床外兩重帷幔,隻放下内層紗帳,徘徊的月色幽幽踱進來,柔柔鋪在耦合的錦被上。慕言垂眼看我:“公儀斐的事就算完了,倒是你,這麽費力地偏着,像是不想看到我似的……怎麽回事?”
我稍稍把頭偏回來一點,躊躇道:“你不要在我耳邊說話,我……我會緊。”說完小心翼翼地掀起一點眼皮去看他。
他怔了一下,唇邊竟浮出一點笑意,手指撥開我的額發,我正覺得納悶,應過來已被他壓在被子裏。
想要往後退,根本連動一動都困難,心裏茫然地想難道今晚是要圓房嗎,聽到他帶笑的嗓音:“看來的确很緊張。”
我惱火得很,這明明是在耍人吧,正要去推他,他的手卻落下來,撫上我,間的那道疤,柔聲道:“明日,我要啓程去趙國了,不能帶着你去。”
推他的手抵在他胸口,這柔和的月色,甚至能看清他漆黑瞳仁裏我的倒影。
是分離。雖然說小别勝新婚,但新婚就要小别着實沒有人性。
紗帳圍出的這一方天地,雪芙蓉大朵大朵開在帳頂,眼前的這個人,有好的容顔,笑意含在眼簾,是我留在人世的執念。
我輕聲道:“以後我們的新房,一定要一張很大的床,要很多很厚的帷帳,像是從塵世隔開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隻有我們兩個人。”他嗯了一聲,唇上過來落在我嘴角,我閉上眼睛,緊緊摟住他脖子。
臨别時,慕言将執夙留給我,聽說是昨日剛到孤竹山,除此外,還有好幾個身手高強的影衛。莫名其妙身邊就多出這麽多人,我覺得煩惱重重,在公儀家還好,一旦出了公儀家,這堆人的一日三餐該怎麽解決呢?
考慮半天,讓他們自生自滅好了,我完全可以假裝不曉得身邊跟了影衛。
慕言說不希望我再繼續插手公儀斐這件事,卻留下這麽多人保護我,看來他也不相信我會乖乖待在孤竹山等他。
我的确沒想過還要繼續留下,他說公儀斐的事就算完了,我卻不認爲這該是結局,早在昨夜入睡時就想過,等他一走,要立刻挾持百裏瑁溜出公儀家,去找他叔叔百裏越求到千日忘的解藥。
其實是我多管閑事,明顯違背師父教導的亂世處世哲學,并不是心腸好,隻是在下決定時突然想起公儀薰。
她說:“人不是因記憶而存在,是因他人需要而存在……如果生前的記憶裏有誰曾真正需要我,那也是好的。”
不知當初卿酒酒是以怎樣的心情寫出那封信,請蘇譽在她死後助她凝聚成魅,而時光荏苒,一晃七年,好不容易凝聚成魅的公儀薰,她一直在尋找自己存活于世的意義,如果沒有人需要她,她會毫不猶豫地自毀。
這不是一樁劃算的買賣,算起來我大費周折,什麽好處也不會得到,但倘若這樣能幫到公儀薰,偶爾,我也想要做這麽一件好事。
慕言離開的第二日,我打點行裝同公儀斐告辭,順便帶走君玮小黃和百裏?。
公儀斐并未多做挽留,我看着他好幾次欲言又止,終歸是沒有開口,那些事就算說給他聽,現在的他也不會相信,那麽,也沒有必要讓公儀薰知道了,待取回千日忘的解藥,一切都會好的。那時,我樂觀地這麽想着。
一路快馬加鞭,七日後便到隋遠城,找到一個山谷,正是百裏越隐居之處。
傳說中高人的地盤都是機關重重,往往豎着進去橫着出來,我還在想像小黃這等本來就是橫着進去的有沒有可能豎着出來,但竟然什麽都沒有遇到,一路暢通無阻,很平安地就到了百裏越面前。
求取解藥的過程也分外輕松,完全沒有遭遇傳說中那些作爲高人必然會提的變态要求,比如“我救一個人就要殺一個人不然不給救”啦,再比如“要讓我給解藥就留一個人下來服侍我十六年”啦……什麽的。
看來這世道還不是那麽令人絕望,後來經君玮提醒這完全是因爲我有先見之明抓了百裏瑁和我們同行,頓時覺得這世道果然還是那麽令人絕望。
拿到解藥。幾乎是不眠不休趕回枉中,來不及梳洗,立刻去見公儀斐。
仆人将我帶到一處涼亭,烈日下蒙蒙雨霧順着亭檐徐徐而下,原來此處也建了自雨亭。撥開雨霧,公儀斐正獨自在亭中飲酒作畫,擡頭看了我一眼,卻沒有打招呼。
我隐約覺得哪裏不對,但按捺不住好事終于要做成功的喜悅,迫不及待地将裝了藥丸的小瓷瓶放到石桌上:“給你帶回一個好東西。”
他仍舊自顧自地作畫,我将瓷瓶推到他面前:“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公儀薰是怎麽看你的嗎?喝了這個,你自己去問她。”
良久。他擡起頭來:“你是要找薰姐?”一貫帶笑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她過世了。”
我張了張口,隻覺得似在做夢:“什麽?”
他停下筆,卻沒有看我:“她死了,在九日前。”
我咬着唇:“怎麽會?”
他低聲重複:“怎麽會?”突然笑了一聲:“我拿到一樁生意,要殺掉姜國的丞相裴懿,任務重大,必須一擊得手,公儀家除了我,沒誰有這個能力。她擔心我,代替我去了,就是這樣。”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畫:“她做得太好,自毀了容貌,抱着必死之心刺殺了裴懿,沒有留下半點線索。他們将她的屍首挂在城門上,風吹日曬,三日後偷越骨揚灰,灑在裴懿墳前,我什麽都不能做,爲了陳國,甚至無法保全她的屍骨,連葬禮,也無法給她一個。”
我覺得腿有點發軟,扶住石桌,好久才能開口:“你是在……愧疚?她死了,死得如此凄慘,你卻僅隻有愧疚?”
他神色冰冷:“要是我知道她是要去姜國,我會阻止她的。”
我搖搖頭:“你當然不會知道,你不關心她很久了。”
本以爲這話會将他激怒,他卻像沒有聽見似的,陽光透過雨霧,照見他雪白的臉色,許久,他輕聲道:“你說得對,我不關心她很久了。最後那一日,她來找我,說她曾經讓我代她記住一支舞步,我是不是已經忘了。她有時會任性,卻從沒有像那日那樣,我應該發現的,可我卻責罵了她,她走的時候很傷心。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麽,夏狩那日她跳的那支舞,我怎會不記得呢,她的每一個表情動作,我都記得。第一眼見到她,我就知道她是個美人。”
他微微拾眼,眼神裏卻空無一物,“有時候,我會很恨她是我的姐姐。”
我有些震驚,公儀薰那些話分明是想起往事的形容,我不确定最後一次使用幻之瞳時,是否不小心解開了她的封印。
但她已經死了。
我看着他:“你哪怕對她稍微溫柔一點點。你一定不知道她心中是怎麽想的,她對我說,你很讨厭她,嫌她是累贅,很多事你不同她計較,是覺得她腦子有毛病。被你這麽說,她自己都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毛病了。她不知道活着是爲了什麽,她累了。”
他怔怔看着我,血色一點一點從唇角褪去:“她是,這樣說的?”
我将瓷瓶再推過去一點,淡淡道:“從前我遇到一個姑娘,她的丈夫辜負了她,我很爲她不平,很讨厭她的丈夫。”
想起這一切,突然感到命運的可怕,不管如何努力,逃不過的終究逃不過。
我站起身來,垂眸看了他一會兒:“可我不讨厭你,歸根結底,大家都是被命運愚弄了,你和卿酒酒,你們都是可憐人。”
在公儀家休整三日,君玮帶來君師父的飛鴿傳書,說陳王室有了新的動向,差不多該是啓程之日。
我答應慕言等他來接我,卻也不能違背對君師父的誓言。考慮良久,留了一封信給慕言,打算請公儀斐代爲轉交。可沒有一個仆人知道他人在何處,最後還是莫名出現的公儀珊主動領我去見他。
越走這條路越覺得熟悉,青石道兩旁的佛桑花常開不敗,花徑盡頭,立着一座青青的院落,那是公儀薰的院子。
我記得院子裏種滿了紫薇花樹,夜色裏就像紫色的浪濤。推開院門,果然看見滿院的紫薇花在和風下懶懶招搖,不久前公儀薰還在花樹下熟睡,如今卻是夏花依舊,物是人休。
拂開叢叢花樹,看到正房門窗緊閉,公儀珊擡了擡下巴,我狐疑地去推門,吱呀一聲,日光照進漆黑的屋子,竟像推開一段古老時光,才看清屋子四周都蒙上黑布,盡頭處,卻點着一盞油燈。
我站在門口怔怔看着油燈旁一身白衣的公儀斐,他的手中躺了把刻刀,有血迹順着刀柄一點一點滴落。他的面前立着的是……我幾乎要捂着嘴叫出聲來,定了定神,才發現那隻是卿酒酒的木雕。栩栩如生的一座木雕,垂至腳踝的發,手指從衣袖裏微微露出,握着一把孟宗竹的油紙傘。
良久,公儀斐想起什麽似的從袖中取出一隻黑玉镯,放到那木雕面前,輕聲道:“這镯子,可是姑娘的?”
聲音空落落響在昏黃的廂房中,卻沒有人回答他。他卻不以爲意,眼中竟含了一絲笑,聲音仍是輕輕地:“在下與姑娘,似乎在哪裏見過。”
聽到此處,我已知道他下句會說什麽。
那是他們初見情景,他還是喝了幹日忘的解藥。果然,他握住她的手低聲開口:“在下,?中公儀斐,敢問姑娘芳名。”
耳邊似乎響起那個清冷嗓音:“永安,卿酒酒。”可誰都知道,這一切,再也無法重來了。
清晰看到公儀斐的眼中淌下一滴淚,身旁的公儀珊捂住嘴,無法承受似的提着裙子跑了出去。我慢慢關上門。
一陣狂風吹來,紫薇花随風而下,像下起一場鵝毛大雪。
九月的?中,這場紫色的雪。擡頭看碧藍天空,白色的雲層間,似乎看到那個冷淡的背影。我想了想,對着天空輕輕道:“你到底是怎樣地愛着他呢?酒酒?”
有眼淚流出,我想,這會是我爲主顧留下的唯一一次眼淚吧。
我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