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從公儀薰意識裏抽身而出,她竟然還在沉睡。藤床一側的安神香燃了一半,雖然不能聞到味道,但看公儀薰形容,可以推測這香質量很好。

我很躊躇該怎樣來告訴她這結局。其實她的目的一開始就不是讓人爲她解惑,說想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不過是因經曆了那麽多,終于對活着這件事産生懷疑罷了。

她一向認爲自己是爲了還債才凝聚成魅,讓我看她的記憶,也隻是想得到确認,倘若什麽恩怨情仇都在前世便了結,今世她的存在便毫無意義,她希望我說出口的話,是她從頭到尾都對不起公儀斐,她還欠着公儀斐。

這是在潛入那段記憶時,有一瞬的無意與她神思相和,所讀到的她的思緒。

可事實并非如此,辜負公儀斐的那些,卿酒酒最終以死償還。死後留在這世間的執念,也不是因對他有所虧欠。

所幸五年之後,她回來了。可真是很難解釋爲什麽她回來了,公儀斐卻是那樣的态度。他不是到她死都還深愛着她麽?難道說終歸是時間強悍,再如何深厚的情感也敵不過光陰摧殘?

沉思半天,我跑去屋裏給公儀薰留了張宇條,告訴她在這段記憶裏看到七在前公儀家被她所毀,而她死于家變那日的流箭之中。

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以我此時水平,貿然和她解釋隻是鼓勵她自毀。一隻的還債而生的魅,她不需要太清醒,可也不能太糊塗,即便本不該以獻祭的姿态爲償還而活,先暫且這麽以爲也好,至少給我時間把這些事搞清楚。

我一邊思考着這些嚴肅的問題一邊往院外走,想着要回去畫幅魚骨圖來全面分析一下,完全忘記身邊還跟着慕言。一不留意撞到他身上,我揉揉額頭,也抄着手居高臨下冷冷打量我:“不是說等公儀薰醒過來我們才能出來嗎?”

我愣了愣,頓時想起半個時辰前是怎麽騙他的,鐵的事實面前,任何辯駁表顯得蒼白無力,這個時候除了以不變應萬變沒别的辦法了。

我鎮定道:“你聽錯了。”

他挑了挑眉:“哦?”

我點點頭道:“嗯,你肯定聽錯了。”

他不動聲色笑了笑:“連耍賴都學會了,很好。”

我挺起胸膛,凜然無畏道:“說我耍賴,那你拿出證據來啊。”

他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好看的玉雕娃娃,乍看有點像我,雲淡風輕道:“昨日到了塊好玉料,雕了這個本來打算送你的。”

我默默地把挺起的胸膛縮下去,抱住他胳膊:“我再也不和你耍賴了,都是我不好,我真是太壞了。”承認完錯誤立刻伸手去搶那個玉雕娃娃。

他手一擡,輕飄飄躲過,似笑非笑道:“求我啊。”

我飛快道:“求你!”看他沒有反應。握住他的袖子:“求求你!”

他愣了半晌,一邊扶着踮起腳抱住他袖子的我站好,一邊把娃娃放進我攤開的掌心裏:“……你要不要這麽沒骨氣?”

我認真觀看手心裏的玉雕娃娃,發現果然長得很像我,心裏很開心,聽清楚他的話,想了想,“那就有骨氣一點吧,那你今天晚上不要睡床了,睡地上吧。”

我覺得我本質上應該是個販夢的,這職業一聽就很神秘高雅。但最近辦的事沒一件同販夢有關系,所作所爲隻是朝仵作或細作無限靠近。

幾日前巧遇君玮,他覺得長此以往總有一天我會發展成一個百曉生,開一座堂口專門做幫人探案的生意,還站在文學家的高度高屋建瓴地爲這座堂口取了名字,叫做拂爾摩絲情報堂什麽的,認爲這很時髦地含有一點羽族風采,又不失華族風範,是一個一旦用了就會紅遍九州的好名字。

我想,将來怎麽樣着實很難說,關鍵是現在,我要怎樣才能搞清楚公儀斐到底在想些什麽呢?讓君玮去色誘是不成的,公儀斐好似并沒有那方面的興趣……不,也許可以,要不然讓他去色誘公儀斐的夫人?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思考如何同君玮提議才能讓他不忍拒絕,靈光一閃突然想到兩句鬼斧神工的勸詞,趕緊爬起來想要下床将它記在紙上。

慕言正半靠在床頭看書,散了頭發,身上僅着絲制中衣,一條腿微屈着擋住床沿。我風風火火地就要從他腿上爬過去,被他一把拎回床裏,目光從書卷上拾起來:“這麽坐立難安的,身子已經大好了?”

我臉紅了一會兒,假裝很痛苦地咳了兩聲,病弱道:“沒、沒有……”但還是不死心地想下床。我着實是個沒什麽記性的人,此時不記下來,明早起床八成就忘光了。趁他好像沒注意,一點一點往床尾挪。

他沒有理我的小動作,拾手翻了一頁書,突然道:“公儀薰的事,你是無論如何都要管了?”

我愣了一下:“你怎麽知道我想管?”

他好笑地看了我一眼:“你有什麽我是不知道的?”

我撇撇嘴:“我小時候的事你就不知道。”

他合上書,屈腿撐着腮:“那你說給我聽聽。”

若是往常,我一定興高采烈地自己就把話題轉到另一個方向了,可這次不一樣。

看到公儀薰就像看到我自己,無法想象,若是沒有胸中這顆鲛珠,即使我得以重生,也是凝聚成一隻不知前塵的魅,再也記不得慕言就如同她不記得公儀斐……

我跪坐着趴在慕言膝上,輕聲道:“我想幫公儀薰,搞不好我是這世上唯一可以幫她的人了,你想,如果就連我也不願幫她,要是有一天我需要誰來幫我,可世上唯一幫得上忙的那個人卻不願意,那可怎麽辦呢?”

燈火微漾,帶得屏風上燭影搖晃不休,良久的沉默,我都覺得是不是無論如口何都說服不了他了,頭頂卻響起他沉穩嗓音:“既然如此,與其讓你沒頭蒼蠅一樣亂撞,不如我來告訴你。”

我驚訝擡頭,正見他探身吹滅床頭的竹燈,床前唯剩幾握月光,他回身攤幹薄被,将我拉進被子裏蓋好,差不多入睡的準備都做足了,才緩緩道:“公儀薰兩年前凝聚成魅,是陳世子蘇譽相助,這樁事,你大約知道。”

我枕着他手臂點點頭表示知道。

他問我:“你覺得蘇譽爲什麽要幫她?”

我想了想:“聽說公儀斐的母親雍瑾公主是陳王的妹妹,公儀斐夫妻算來該是蘇譽的表兄表嫂。”又想了想,“可這也說不通啊,帝王家又不比尋常人家,那有什麽簡單的親戚幫襯。”

他表示贊同:“你說得對,帝王家沒有什麽簡單的親戚幫襯。蘇譽肯幫公儀薰,是因在公儀家被毀的前幾日收到她的信,信中附了公儀家世代相傳的鑄劍圖,她以此爲酬,請蘇譽想辦法助她凝聚成魅,硬求一個來世償還公儀斐。公義家的鑄劍圖價值連城,蘇譽答應了這樁買賣,以一座城池的财富請來秘術士,花了五年時間使她成功凝聚,将她送到了公儀斐身邊。”

一直困擾在眼前的迷霧似乎終于撥開了一點,可回頭一想又覺得不對勁,我狐疑地瞟他一眼:“按理說這該是秘辛吧,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他停了一會兒:“這件事,當年是我去辦的。”看我沒有搭話的意思,緩聲道,“魅這種生物,凝聚成功很不容易,連請來的秘術士都沒有十分的把握,所以這事一直瞞着公儀斐。本以爲到時候将人送到他面前,對他是樁驚喜,沒想到五年後這一日來臨,他已不認得她。”

我吃驚道:“怎麽會,不過五年,她的模樣也沒有變化。”

他似乎陷入某段沉思,許久才回過神來,低聲道:“他喝了千日忘。”

我不太明白:“千日忘?”

他可能被我的無知打敗,不得不耐心解釋:“那是種用秘術煉成的奇藥,喝了會忘記很多事。公儀斐喝下那藥,把卿酒酒忘了。”

我一陣愣神,慕言已側過身來。我還枕着他手臂,一下子變成躺進他懷裏的姿勢,心口緊緊貼住他胸膛,臉頰還埋進他肩臂。我往後退了退,被他撈回來,取笑道:“躲什麽躲。”

卻沒有如往常那樣繼續開我玩笑,隻是調整了睡姿,開口時已是一副講故事的口吻:“那其實也是傳言。據說兩百多年前,蘇家曾對公儀家有恩,爲了報恩,公儀家同蘇家定了契約,發誓世代侍奉蘇家。後來天下大封,蘇氏被分封至陳地爲王,陳王要一批文臣武将做明棋,還要一粒隐于市野的暗子,公儀家便充當了這枚暗子。”

他頓了頓,“?中公儀家是陳王暗地裏一支絕密的軍隊,用在最棘手、最需要摧毀的地方。這個家族的人,暗地裏殺人,暗地裏被殺,曆任家主沒有一個活過了四十歲。到公儀斐這一代,他大約是急于讓家族擺脫這種宿命,才有了你在公儀薰記憶中看到的那些。”

我沉默一會兒,悶悶道:“可這代價也太大了。”

他微垂了頭,吐息就落在我耳畔,我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他的聲音倒是很正常:“這代價其實并不大,隻是考量的角度不同罷了。公儀斐大約沒想過卿酒酒會死,歸根結底是兩人了解不深。公儀家轉移的那些家業不靠公儀斐就無法維系,可卿酒酒的死差不多整個毀了他。聽說自那日後,公儀斐閉門拒客,終日以酒澆愁,族中事務一概不理,公儀珊沒有辦法,才去藥聖百裏越處求來千日忘,強迫他忘記了卿酒酒。”

我覺得奇怪,幹脆從被子裏爬出來,居高臨下指控他:“可你們明明收集了卿酒酒的記憶,爲什麽要将它封起來?她後來也回到公儀斐身邊了啊,你們也沒有讓公儀斐想起來那些事!”

他擡手将我拽下,右手摟住我的腰:“再亂動就起來抄三字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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