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人吃驚的是,咒語已快要吟誦完畢,傳說中的守護神千河,卻并沒有要從太灏河破水而出。卿酒酒睜開眼睛,哞色動了幾動,緊緊抿住唇,最後一句咒語也消失在風中。
我愣了愣,她同公儀斐一胞雙生,按理說,千河一定會聽從她的呼喚,可竟然沒有呼喚成功,真是想幾百次也想不到,難不成那隻分不出雙胞胎血統的廢柴兇獸這幾年突然進步了?
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聽,他神色凝重,半晌,低聲道:“也許,卿酒酒并不是公儀斐的姐姐。”我啊了一聲,不能置信地轉回頭去。卻在刹那間明白,這其實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我沒有想到這一點,因她一直那樣笃定,況且,她将所有事都做得那樣極端,不就是因爲公儀斐是她的親弟弟麽?
落雪将浮雲台上鋪得厚厚一層,卿酒酒臉色慘白,無意識緩行兩步,像是突然支撐不住,身子狠狠一晃,畫未急忙上前攙扶,顫聲道:“小姐您再試一試,那樣長的咒語,記錯也……”
被她冷聲打斷:“沒有錯。一個字也沒錯。”站也站不穩的模樣,卻一把将畫未推開,目光看向浮雲台的盡頭,猛然一頓。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竟看到臨風而立的公儀斐,也不知他是何時站在那裏,黑發白衣被狂風吹得揚起來。
兩人在高台兩側遙遙對望,中間隔着一幅紛揚大雪。良久,還是公儀斐一步一步走近,在她身前兩步停下來,手指撫上她臉頰,掃過她凍得發紫的嘴唇,唇邊浮出一個譏诮的笑,冷冷道:“你覺得自己是我姐姐,因你父親告訴你,因你這張臉和我五分相似,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可如今,酒酒,你還敢笃定自己是我姐姐麽?”
她退後一步。和他的手指拉開距離,方才那些惶惑無依頃刻不見蹤影。她一貫擅長掩藏情緒。再擡頭時,漆黑的眸子凍結了寒冰,仿佛又回到那個尚未嫁到公儀家,即便同他擦肩也不會停留的卿氏長女。
她冷冷看着他:“我不是你的姐姐,你不是應該高興麽?告訴我何爲愛恨,說着愛這種東西不是說給就給得出,說收就收得回的人,難道不是你麽?”
他一把将她拉近,眸子裏燃起怒色:“事到如今,你要對我說的隻有這些?你一點也不在乎?”
她任他握住她衣襟:“你爲什麽這麽生氣?”雙手都握住他的,放在自己胸前,眼睛直直看着他,“因爲我不是你的姐姐,無法喚出千河,你也想要毀掉這個家吧,卻不忍心自己動手……”
我想這話真是太傷人,搞不好公儀斐下一刻就會掙開揍她一頓。但結果着實令人失望,原本怒色沖沖的公儀斐眼中竟~派迷茫,雙手在卿酒酒的擺弄下,已結成那種複雜的召喚印伽。
心一下子沉到底,沒猜錯的話,公儀斐如此反應,多半是中了離魂。傳說中,離魂這秘術對施術者消耗非常大,但一旦成功,便能控制他人的行爲乃至神思,要他做什麽他便做什麽。
卿酒酒竟然會此等秘術,她這樣,該不會是要讓公儀斐親自召喚出千河吧。
還沒等我想完,那古老的咒語已再度吟響。就像封印已久的蠻荒大地突然被開啓,一切文明都不複存在,天邊翻滾的雲層瘋狂掙紮,似要從星辰法則中解脫,将整個?中都染成一片濃黑。
三顆星子從漆黑的雲層中探身而出,明明是清晨,天空卻隻見星子的光亮。
咆哮聲由遠及近,大地一陣戰栗的鼓動,突然,一聲長嘯自太灏河方向破空而來,熾烈的白光染亮半邊天際。我大大地睜眼,定定地注視從白光中飛奔而出的東西,金的角,銀的鱗,像馬卻有巨鱗,像龍卻有四蹄,這是……神獸千河。
鼓動太劇烈,一時沒聽清公儀斐下了什麽命令,隻看到千河揚起四蹄,半空立刻有雷霆萬鈞,它身後的白光竟是焚風,雪花被炙烤成落雨,片刻傾盆。
那不是公儀斐所想,他被困在離魂中掙紮不得,那是卿酒酒所想。我不知她是爲了什麽,她不是雍槿公主的女兒,那些所謂報複再無意義,公儀家半點不欠她什麽,她已經曉得,可還是如此執著地要毀掉公儀家,她到底是怎麽想的?
大簇光矢自千河口中噴出,釘入人的身體,就像真正的利箭,鑿出一個個緻密血洞。人聲哀嚎,勢同鬼哭。如此殘忍的屠戮,即便我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也忍不住有點發抖。
慕言将我牢牢護在懷中,隻留出兩隻眼睛來繼續關注事态發展。浮雲台下一座人間地獄,浮雲台上,卻仍有紛揚的大雪。
終于自離魂中掙紮而出的公儀斐一把推開卿酒酒,目光自台下遍地的橫屍收回來:“我氣你喚不出千河?我不忍心自己動手?你倒是爲自己找得好借口!”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着她:“就算你不殺他們,這些人今日也難逃一死,可你一個外人,如今有什麽資格殺公儀家的人?我總以爲你是天性涼薄,是我小看了你,什麽複仇不複仇,你根本是心性狠毒,殺戳成性。”
畫未含着眼淚扶起倒在地上的卿酒酒,曉得她的脾氣,待她站穩便要退開,卻被她攔住。離魂這種秘術,用一次自傷八分,看來她是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攀着畫未的手臂重重咳嗽幾聲,掩唇的袖子被不動聲色收到身後,臉色仍是慘白,低聲道:“我對不起你,這件事了結後,給我一紙休書吧。”
他冷笑一聲,像要捏碎她似的:“你以爲,這就算償還了我?除了逃,你還會做什麽?”
她未答話,我想她不是不想答,是根本沒力氣答。不遠處陡然傳來破空之聲。擡眼一看,千河噴出的光矢不知怎麽回事竟射向了浮雲台。
我迅速判斷一下,覺得方向好像有點偏,正要長舒一口氣,眼前陡生的變故卻令人心口一窒。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隻見抱着孩子的公儀珊蓦然從階梯上冒出頭來,而那射偏的光矢正朝她穩穩釘過去。
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公儀斐修長身形已猛撲過去擋在公儀珊面前。可一陣白光之後,那箭頭,最終刺穿的卻是卿酒酒的胸膛。
原因無他,公儀斐閃身救人的那一瞬,是她緊緊護在了他身前。公儀珊尖叫一聲昏厥過去,懷中的孩子卻不知爲什麽沒有哭泣。公儀斐幾乎是下意識抱住卿酒酒,一簇簇光矢從高空急射而來,這美麗兇器如同一場盛大煙花,卻在即将觸到他時化作斑斑光點。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涼薄的唇方才還吐露惡毒言語,像不能将她傷得體無完膚就不能解心頭之恨,此時卻顫抖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畫未亦受了傷,冒着被光矢紮成肉盾的危險爬過來,卻連酒酒的衣角也無法觸摸。
他将她緊緊摟在懷中,是完全占有的姿勢,她一身白衣被血染得绯紅,白色竟成了點綴,似一片胭脂地裏綻開幾段白梅,麗到極緻,也冷到極緻。
她在他懷中長長地喘出一口氣,幾聲劇烈咳嗽之後,嫣紅的血抑制不住從唇邊溢出,卻還固執地要說話:“不顧自己性命也要救她,你真喜歡她。”
他嗓音喑啞,帶着顫抖,不住地用衣袖揩拭她唇邊血迹:“别說話,我帶你找大夫。”
可那些血不斷湧出,濕透她的衣襟,濕透他的衣袖。她還掙紮着要說話,句句成章,就像受了那麽重的傷都是假的一樣。
大約這也是她一生唯一一次示弱。可終歸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否則絕無可能問他那樣的話:“你爲什麽不喜歡我了,你知不知道那些話,我聽了很難過。”
臉上并沒有多麽難過的表情,瞳孔卻已渙散,映不出漫天大雪,映不出他蒼白的臉和暗淡痛苦的眸色,但她還是吃力地開口:“你說我心腸狠毒,可注定要造一場殺孽,由我來動手不是更好嗎,壞人隻需要一個。”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我不知道原來我這麽不好。不過,也沒什麽了。我從來就沒有想過,過了今日,我還能活着。”聲音那麽柔軟平靜,卻像利刃,一句一句,一刀一刀割在人心頭。
他的手撫上她臉頰,原本就抖得厲害,沾到她眼角濕意,抖得更厲害,像是被烈火炙烤,可即便那樣,也沒有收回來。
他抱着她,不顧那些血漬,臉緊緊貼在她額頭:“你沒什麽不好,我說你不好的那些話,都是被你氣急了随口胡說。你嫁到公儀家來,什麽都很好,唯一的不好,隻是不願意爲我生個孩子。”
他像是笑了一聲,握住她的手,“但那些,我不在乎。”
她靠着他咳嗽許久,還有淚珠挂在睫毛上,卻突然笑了:“我這一生,真是個笑話,被父母抛棄,被養父欺騙,又去騙别人,把自己也……這場雪下得真好啊,所有的污穢都掩埋掉,一切都在今日終結……”
她看着他,眼神裏有一瞬的光彩,聲音極輕,“事到如今,你還肯這樣哄我,我很開心。”手伸出來,似要抹平他眉間的褶痕,終歸是無力地垂下,極輕的幾個字飄散在風雪裏。
“阿斐,好好活下去。”
大冒撲簌不止,積雪被那些光矢融化,顯出浮雲台玉石鋪就的地面,遍布血痕的泠泠水光裏,映出毫無生氣的兩個影子。
他想要抱起她,卻重重跌倒在地,淚水滑下來,落在她臉上,可她已不能感知。他極力控制着聲音的平穩,要讓她聽得清楚:“我沒有騙你,我喜歡的那個人,一直是你,我會救公儀珊,因爲千河的光矢傷不了召喚它的主人。你不是我的姐姐,我很高興,說出那些讓你難過的話,那些不是真的。”
可她已不能回應。他的唇靠近她耳畔,聲音極輕,像是她還活着,他怕吵到她,卻忍不住要把心中的委屈說給她聽:“你究竟是怎樣看我的?你的弟弟,還是,一個男人?”可她再不能回答他。
濃雲漸漸散開,千河再度沉睡。
卿酒酒是這樣死去,這便是公儀薰被封印的最後的記憶,再次陷入黑暗之時。我們看到的最後一幕。是?中無休無止的大,一身白衣的公儀斐擁着卿酒酒坐在蒼茫雪地裏,像天地間隻剩他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