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缙跑來探視我,說了一大通不着邊際的好話,末了想起什麽似的撓着大道:“本來廚房已經開始辦喪宴了,請的還是杯中喪宴做得最好的廚子,哪曉的你又醒了,隻好把廚子送回老家。”
話裏大有惋惜之意,像恨不得我立刻再死一次。聽他不勝唏噓感歎一番,我和氣地轉身倒杯茶遞給他。他哦了一聲搓着手接過,半空中蓦然僵住,顫巍的将杯子擱在桌沿上,邊賠笑邊一步一步後退着貼住門縫,一眨眼人就溜出去不見蹤影。
坐在一旁看書的慕言淡淡瞟過來:“杯子裏的毒,下得好像有點多。”
我瞄了眼仍保持本色的茶水,驚訝道:“君玮明明跟我說這無色無味的,你怎麽知道我下了整整一包?”
他沉默了一會兒:“……茶水太飽和了,析出了晶體。”
我懊惱地撐住頭。
大概看出我的沮喪,他放下書裝作很感興趣地問我:“這什麽毒?”
我一下子提起興緻和他講解:“是瀉藥來的。”
“……”
房中休養三日,三日後,看我已恢複精神,慕言點了個頭,勉強同意我下床。有時候小黃會過來找我嬉戲,通常是被他不留情面趕出去,搞得小黃這陣子很仇視他,一看到他就将頭扭向一邊,隻有用燒雞才能勉強收買。
沒有燒雞可啃的時候,小黃顯得很寂寞,本來以前我不在還有君玮陪他玩,現在連萬年閑人的君玮都在補眠,沒時間理它了。
關于君玮補眠這件事,有點說來話長,鲛珠需蟄伏修養的秘密,從前我一直以爲他是曉得的,最近才搞清楚他不曉得。
百裏缙言語寥寥,說君玮在我昏睡的三天裏很傷心,每夜都枯坐到天明,候到我醒過來的消息時,兩眼一閉直挺挺就倒在了床上。問我對這件事有什麽看法。我能有什麽看法,覺得君玮很不錯,很有義氣。
有義氣的君玮一補眠就補了三天,但一口氣睡三天也沒睡出精神來,第四天一大早出現在我們院子裏時,一副被人蹂躏了好幾百遍的頹唐模樣,臉色青灰,唇色紫白,眼睛也沒什麽神采。
我驚悚地看他半晌:“你這是……”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許久,垂眼道:“阿拂,嫁給他,你開不開心?”聲音飄忽得像馬上就要立地飛升。
我拿不準他是不是在夢遊,聯想到那些關于夢遊的可怕傳說,打了個哆嗦沒敢回話,盡量輕緩地點了下頭。
他靜靜看我好一會兒,擡手撐住額頭:“恭喜了。”
我還是沒敢回話。
他的手伸過來,眼看就要碰到我頭發,又一下子縮回去,像被明火燙到。
我疑惑地看向那束頭發,再擡頭,卻隻看到他踉跄遠去的~個背影。
這家夥,果然是還沒睡醒麽。
君玮離開不久,又迎來毓棠公主。
想象很多她跑來找我的理由,都是與慕言相關,結果她是跑來辭行的,真讓人喜出望外。我不喜歡她,卻也不是讨厭她到不能見她,雖然她氣過我幾回,反正我全部氣回來了,況且她都要走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我清了清嗓子,心裏十分開心,但還是假裝沒那麽開心地歎息道:“孤竹山是處避暑的聖地,公主這麽早離開,未免有點可惜。”
她點了點頭,很贊同似的:“我也這麽覺得……”
我心裏一緊,趕緊道:“不過也不能沉溺享樂,凡事以大局爲重是對的,就不挽留公主了,您一路保重。”
她噎了半天,瞪我一眼:“我能有什麽大事。我隻是,”她咬了咬嘴唇,“我放棄了。”
我端着茶杯沒說話。
她眼眶蓦然發紅:“我認識的慕哥哥,多從容鎮定的一個人,月前陳國助唐抗晉,臨丘那一戰,唐陳聯軍以十萬之寡破敵三十萬之衆,捷報傳回吳城,慕哥哥當庭煮茶,聽了隻是淡淡一笑,令報捷的兵士小聲些,莫将他正煮着的茶給鬧醒了。”
她恨恨地看着我,“可這次,明明連有小醫聖之稱的百裏缙都确診你沒救了,他卻執意和你拜天地,抱着你過禮孝忠恕的牌坊,你曉得吧,在他們陳國,隻有明媒正娶的夫人才有資格由夫君抱着過牌坊的。”
有眼淚從她通紅的眼晴裏流下來:“本來我上來孤竹山,也不是來看什麽佛桑花的,隻是好不容易碰到他,想要跟在他身邊罷了。可親眼看到他抱着死掉的你過牌坊。”
她頓了頓,滿不在乎地用袖子擦擦眼睛,“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本來可以得到更好的。”但眼淚還是繼續滴下來,“可我曉得,我是該放棄了,王姐不行,我也不行。我隻是不甘心,你真的喜歡慕哥哥嗎?爲了他好,你不應該和他在一起的。”
我靜靜看着她,這個姑娘可能還沒有我大,她哭得這樣傷心,那些淚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像曾經無數個夜晚,我因找不到慕言,獨自坐在窗前蒙着絹帕流下眼淚。
屋子裏隻剩下毓棠的抽噎聲,我看着手裏的茶杯:“你先時給我講了個佛桑花的故事,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
她不置可否。
我頓了一會兒,輕聲道:“從前有一位公主,她和喜歡的人分開了,找那個人找了很久,但上天對她不太好,直到死,她也沒有找到喜歡的那個人。她死的時候,天上下了很大的雨,雨水打在她身上,她想,這可真疼啊,如果死前能再見他一面就好了,哪怕是遠遠見上一面呢。公主就這樣懷着微不足道的心願寂寞地死去了。”
毓棠止住眼淚,愣愣望着我。
我繼續道:“我聽過很多那樣的話,爲了他好你應該如何如何,不然就不是真正喜歡他。可喜歡不是一個人的事,爲什麽要是爲了一個人好而不是爲了兩個人一起好呢?”我擡頭看着她,“你有沒有到死都無法釋懷的事?不是想象中的臨死,是真正瀕臨死亡時,那些盤旋在你腦海中的,讓你無法舍棄無法忘懷的事?”
她沒有說話。
我笑笑:“假如有的話,你就該曉得那些是不管付出什麽代價,都要達成的東西。”那些臨死前盤旋在我腦海裏的事,是執念所化的幻覺,玄青衣袍的男子撐着六十四骨的油紙傘緩步而來,而血污染紅的視野裏,嶺上盛開了不謝的白梅。
我撫着自己的胸口:“我很喜歡他,正因如此,才更要和他在一起。”
“嗒”地一聲,茶杯傾倒在案幾上,她怔了一下,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卻在剛觸到翻到的瓷杯時僵下來,手緊緊握着袖角,半垂了眼睛,臉上不再有那種天真的神氣,愣愣地像是在思考什麽東西。
我等着她出言反駁,料想也不會這麽容易将她說通,可她隻是坐了一會兒,沒說什麽地就走了,臨走時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毓棠離開後,我将兩個茶杯收好。默默發了會兒呆,想起慕言去公儀斐那邊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半刻思索,果斷地拿出鞋子來穿好,做賊似的推開房門,試着往大太陽底下走了幾步。居然沒有人出來阻攔,看來慕言那些護衛也沒有暗中監視,一時放下心來。空地上拉出長長的一道影子,記起幼時常同君玮玩踩影子的遊戲,提腳一個人在院子裏踩得不亦樂乎。
猛然院門口傳來聲音:“你在幹什麽?”
我擡頭,斟酌地喊了一聲:“慕哥哥。”
慕言一腳沒踩穩,我趕緊做出要起身相扶的姿勢,幸好他沒跌倒,邊過來帶我回屋邊問:“誰教你的?”
我揉了揉鼻子:“毓棠不就是這麽叫你的麽?”偏頭沒看他,“還叫得挺親熱。”
他笑了笑:“君妹妹。”
我手一抖:“阿、阿拂就好……”
一切安好,唯一令人擔憂的是公儀薰,掐指一算已是半月不見,我醒來後她差人送來兩支老參,自己卻沒過來。
我向仆從打聽她近況如何,但聽說同往日并無什麽不同,隻是不怎麽出門了。
後來想想公儀薰那種千年冰山萬年雪的模樣,要讓人通過面部表情來辨别她傷情與否真是太難爲人家,不過不出門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可這不是我該主動去管的事。
我等着她來找我,可心底明白,倘若半月她都不來,便不會再來了。畢竟好奇心這東西,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可正當我以爲她已經釋然,不再執著前世糾葛,覺得怎麽人家就這麽看得開我就這麽看不開呢,當天傍晚,這個看得開的人就來找了我。那句話一定在她心底盤旋許久,半月前她說不想知道那些不好的事,半月後,她站在月亮的陰影下靜靜看着我:“我想知道,那時候,我到底是怎麽死的。”
這件事要瞞着慕言是不可能的,不瞞着他卻是做不成的。我其實已經活蹦亂跳,但仍被約束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要是敢提出這時候施行華胥引幫人,多半要挨打。思索良久,隻能找來君玮,讓他屆時拖着慕言,幫我和公儀薰制造一點時間。
公儀薰說她想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我也很想知道,有什麽事是比一樁家族秘辛更引人牽腸挂肚的?是隻解開一半的家族秘辛。
很快時機就來臨,次日傍晚有使者從趙國來,慕言要與人議事。他前腳剛走,後腳我就将進來服侍的小丫鬟一榔頭敲暈,換上她的衣服一路低着頭偷偷出了院門。
公儀薰已在院中備好所需之物。時間一刻也浪費不得,像背後有十幾匹餓狼追趕,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我趕緊催動鲛珠進入已熟睡的她的意識。
剛把自己挪進去,手卻一緊。我僵着身子回頭堆起笑臉:“呵呵,慕言你也過來這邊散步呀,好巧。”說完才發現眼前已是公儀薰那些被封印的記憶幕景,他是要怎麽散步才能散到這裏來……頓時想抽自己一個嘴巴。
慕言涼涼看我一眼,聲音冷得人直打哆嗦:“怎麽出去?”
我想多半是他在鲛珠被催動時拉住我的手,否則絕無可能跟着進來,一邊想君玮真是靠不住,一邊垂頭低聲道:“待公儀薰醒了,就能出去了。”
他擡手揉了揉額頭:“你真是,半點不讓人省心。”
我悄悄瞟一眼,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好像也不是特别生氣,立刻蹭過去道:
“讓人省心才不是什麽好事。”
他不爲所動:“那是什麽歪理?”
我氣餒道:“才不是歪理,我母親就是太讓人省心了,所以父親才又娶了那麽多的美人。”想想補充道,“反正我是個不省心的人,要是你以後也娶很多美人,我一定會天天在你耳邊吵,吵得你腦袋冒金星。”
他擺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做出個不相信的表情:“你打算怎麽來吵我?”
我噎了一下,想半天,沮喪地把頭轉向一邊:“好吧,我确實不會吵架,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将頭轉回來:“真有那麽一天,我會離開你的。”
他帶笑的神色一僵,眉頭微微皺起來:“誰教你說這樣的話?”
我瞄他一眼,揉了揉鼻子道:“沒有人教我,可我今天做這件事,你覺得我艮不省心,你都開始讨厭我了。”
說着又要把頭扭向一邊,卻被他緊合的扇子擋住,下巴還被扇柄擡起來,就像那些不學無術的富家少爺輕薄良家女子,還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上上不下将我打量一番。
良久,他施施然放下扇子搖頭笑道:“又在發什麽小孩子脾氣,嘴都抿成一到線了,我什麽時候讨厭你了?”
我嘟着嘴道:“那你說你很支持我今天跑出來做這件事。”不等他回答又立彌補充道,“不說就是讨厭我。”
他看着我不說話,半天,淡淡道:“你倒曉得該怎麽來對付我。隻此一次,下不爲例。”
我低頭看自己鞋尖:“騙人,你都沒有說那句很支持我的話,你是不是生氣了?”
他涼涼道:“你說呢?”
我吸了兩下鼻子,伸手就要抹眼睛。手剛放到眼角卻被他握住:“算了,我沒生氣。”
我悄悄瞄他一眼,看他目光要移下來趕緊低頭:“那……那你叫一聲寶貝來聽聽。”
話才說完下巴又被擡起,這回倒沒有用扇柄了,他眼裏一派似笑非笑的神情:“你這是在調戲我嗎?”
“……被你看出來了。”
因顧着和慕言讨價還價,不敢分心去關注眼前情景,等放下心來仔細研究公儀薰的這一段記憶,才發現已到了公儀斐與公儀珊婚後半年。上次在公儀薰的意識裏,最後的場景是看到他二人喜結連理。
慕言端詳了一會兒我懵懂神情,一旁解惑道:“也沒有發生什麽,隻是公儀斐自納妾後便從妻子的房中搬了出去,兩人此後也沒有再相見過。還有,公儀珊産下一子。”
我想他大約還不曉得這是怎麽回事,躊躇了一下将公儀薰和卿酒酒的因緣說給他聽。
他一向沉得住氣,聽到這樣離奇的事居然一點也不驚訝:“他們是親姐弟,能夠及早抽身,這樣也好。”
我不贊同道:“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姐弟吧,我倒覺得這事蹊跷。”頓了頓問他,“你看到那些蘆葦做的蚱蜢和金紙裁的燕子沒有?”兩隻手比劃了一下那些小玩意的大小,“是從前公儀斐送給卿酒酒的。”
他目光投向前方:“你說的,是那些東西?”
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眼前一派煙籠寒水月籠沙的風景。一切都似罩在一層薄霧之後,那些被封印的記憶正顯出卿酒酒探公儀珊月子的一段來,而我問起的蚱蜢和燕子正擺在公儀珊床畔的小幾上。
公儀斐端坐在一旁,漫不經心用蓋子浮着茶水。畫未手中捧了副打磨精緻的玉鎖,卿酒酒探身看了眼睡得沉沉的孩子,接過畫未遞過來的玉鎖放到熟睡的嬰孩身旁:“也沒什麽好送的,打了副玉鎖給小公子保平安,公儀家的這一脈骨血,可要好好照顧。”眼角瞟了眼小幾上的一堆玩意,淡淡道,“前些時日畫未整理屋子收拾出來這些東西,正好帶過來給小公子玩兒,讓下人好生收起來罷。”
公儀珊眼中且驚且懼,也怪不得她會驚懼,卿酒酒說這一番話,好像她什麽都知道,又好像她什麽都不知道,着實磨人。
公儀斐浮茶的手卻在她話落之際頓了很久,屋中一時靜極,他低笑一聲:
“大夫人都這麽說了,你們還愣着做什麽,還不趕緊替二夫人将東西收起來。”
所謂三妻四妾,發妻平妻偏妾,公儀珊既是作爲偏妾納進來,本是沒有稱夫人的資格,此時公儀斐卻稱她二夫人,屋子裏愈加寂靜,唯有肇事的那個仍不緊不慢喝茶。卿酒酒臉色雪白,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錯,她本身就長得白,況且還隔得有距離。
接下來的半年時光,那些記憶迅速掠過,像陣雨前天邊疾馳的飛鳥。但公儀家一步一步走過的路,似乎一切都在卿酒酒計劃之中,人終歸要有所選擇。
是我小看了她,她從未忘記自己要做什麽。
九月秋涼,卿酒酒已嫁入公儀家一年有餘,毫無疑問一無所出,而公儀珊母憑子貴,在主家混得如魚得水,雖然當事的幾個都曉得那孩子到底是怎麽來的。
漸漸便有傳言,說公儀珊的父親暗地裏聯合族老們勸說公儀斐休掉發妻,是由是家族的一半權勢不能旁落給一個不能生出子嗣的女人。一時間整個主宅是,大家看卿酒酒的眼光全都充滿了悲憫,但無人知曉,那些傳言正是她自己攻出去的。
縱然看上去公儀家這個二叔的确一直想站上高位,也的确是想把卿酒酒趕出公儀家,将自己的女兒扶正,但這件事裏他着實挺無辜的。
可三人成虎,流言惑人,出于與其坐着挨打不如站起來打人的原則,原本攻什麽動作的二叔,被這流言威壓着不得不将計劃提前一步。公儀家一派山雨次來風滿樓的架勢,而九月末的一夜,一身白鬥篷的卿酒酒踏入了還挂着孝的主叔家的大門。
這一場密謀極短暫。
她想做的那些事,她做的所有事,我終于明白,雖然從前也有所猜測,但此刻才能相信,她果然是爲着毀滅公儀家而來。從利用公儀晗的死,令兩位叔又結下血海深仇;到強納公儀珊入府,一步一步捧着她到今日這個地位,無一不是周密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