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她這一番話,其實說得很有道理,我本來是想趁着鳥語花香大家心情不錯将她說通,沒想到最後是她妄圖将我說通。
做久了君拂,都快忘記東陸王室普遍扭曲的婚姻觀,大家一直覺得若一場婚姻不能換取什麽,那這樣的婚姻算是什麽。
我雖然不反對爲了國家利益而進行的王室聯姻,就如當年沈岸同宋凝,但卻私心裏覺得,一個負責任的國君,是不需要依靠犧牲誰的婚姻來換取國家利益的,所謂和親,真是最要不得的政治手段。
公主王子們生出來的價值難道僅僅是讓他們在這個方面有所成就?顯然,國家對他們的要求比這要高得多,大家着實可以換個方向努力。
但這些話即使說出來也沒法說服眼前這位毓棠公主,我想,她其實不是要和我講什麽大道理,她隻是喜歡慕言罷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非要借着門戶登對的名義,非要借着她姐姐的名義。
她瞪着我:“爲什麽不回答,你在想什麽?”
我笑了笑:“我在想,我這樣的姑娘着實很多,沒什麽特别,唐國的瓊婢公主着實也隻有一位。可東陸,卻不是隻有一位公主。”
我早知道這樣一說必然将她惹火,她果然發火,牙齒咬得嘎嘣響,半天,冷笑道:“除了年前殉國的文昌公主葉蓁,東陸這許多公主,還有誰比得上王姐的足智多謀?你若是聽說過瓊華公主的名号,就該知道整個唐國都将王姐視爲明珠,若是因你而令王姐受到屈辱,便是令唐國的國體受辱,唐國絕不會善罷甘休,屆時唐陳兩國交惡,一場惡戰避無可避。而你不但不能幫到慕哥哥,反而使他陷入此等窘境,就不會心懷愧疚麽?”
我覺得不可思議,眼前的姑娘一襲黃衣黃裙,的确天姿國色,即便發火聲音裏也帶着不可矯飾的天真。說出的話卻不像是一國公主,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想什麽。
我轉身站得直直地看着她:“你姐姐貴爲公主,可知道什麽才是公主,生我者父母宗親,養我者天下萬民。以天下萬民性命爲代價的戰争,豈是可以說發動就發動的?子民爲之獻出生命也要保護的應是腳下的寸寸國土,而不是一個愚蠢公主的愛情。我還從未見過這樣幼稚的戰争,也從未見過這樣令母國蒙羞的公主。”
她愣愣看着我,半天,幾乎都要哭了:“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說我,我要去找慕哥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願意爲了你和我們唐國交惡,他其實怎麽可能喜歡你,他連自己真正的身份都沒有告訴過你吧,我都知道。”
突然覺得喉嚨裏有什麽東西湧出來,随着說出“住口”兩個字,那些東西一下子浸出口腔,我看着噴在地上的血痕有點發愣,卻止不住喉嚨裏那些東西翻騰得越來越劇烈,張口又是一大灘血。對面的毓棠驚恐地睜大了眼晴,我抹了抹嘴唇,狠狠道:“沒見過吐血啊。不準告訴慕言。”話剛說完,突然沒了意識。
對我而言,一切隻是睜眼閉眼之間,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就搞清楚發生什麽事。臨下山時君師父告訴過我,續命的鲛珠每過十個月會有三日蟄伏,三日裏所有法力都收束起來,屆時我和真正的死人沒兩樣,要當心不注意被人給埋了。
算起來自這顆鲛珠縫入胸中正好十個月,我卻忘記這件事,意識剛恢複過來時萬分驚恐地想,要真被埋了該怎麽辦,他們可千萬别把棺材給釘死啊。
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戰戰兢兢睜眼一看,竟是躺在慕言懷中。我都要被吓傻了,看到他緊閉的眼,微蹙的眉,冰冷的側臉,蒼白的唇,這模樣倒像他也是個死人。
好半天,我顫抖着手去推他,聽到自己的嗓子啞得要說不出話,高風掠過枯葉似的抖:“慕言,你怎麽了?”
話剛落地手便被握住,我懵懂擡頭,正看到他緩緩睜眼,昏黃燭光下,那總是含笑的眸子靜水無波:“你是終于醒了?還是,”他頓了頓,“我又在做夢?”
我有半刻搞不清狀況,但看着他一向清明此刻卻困惑的眼,突然就明白那些話是什麽意思,我費力想朝他笑一笑,卻笑不出來。
我是個死人,死人無所謂死别的痛苦,但活着的人不同。都是我忘記這件重要的事,沒有提前告訴他好讓他安心,這樣猝不及防,他一定以爲我死了。
胸口一窒,我呆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我伸手抹眼淚,手還沒夠上去,淚水已經啪嗒掉下來,正落在他唇邊。
他愣了一下,眼神逐漸深邃,手指撫上我淚水婆娑的眼,良久,久得像一顆種子生根發芽:“阿拂,你醒了。”嗓音是我從未聽過的低沉暗啞。
我抱住他試圖給我擦眼淚的手,咬着唇問他:“我吓到你了對不對?”
他任我趴在胸口,擡起另一隻手繼續給我擦眼淚,嚴實的床帏裏一握幽暗燭光,他修長手指一點一點撫過我眼角,指間似有白梅低回的冷香。
明明停在我眼角的手指都在發抖,語聲卻鎮定又從容:“我知道,你會醒過來,你舍不得我。”話罷卻怔了怔,狀似無意地收回發抖的手,狀似無意地将它們隐入衣袖。
我假裝沒有看到,趴到他胸口,就像所有聽到這些話的矜持小姐一樣小聲反駁:“你亂講。”但心裏卻暗暗贊同,他說得對,我舍不得他。他頓了頓,輕聲道:“是麽?我去問了君玮,問他你有什麽願望,他說你想嫁給我,你從小就想嫁給我。”
我頓時一陣緊張,全身都僵掉了,像一塊筆直的長木頭。半響,僵硬的下巴被擡起來,對上他隐約含笑的眸子:“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嗯?”
雖然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也隻是一陣,而後便是濃濃的委屈,那些久遠的至死不渝的思慕,他終于問起我,本來已經止住眼淚,一又再一次紅了眼眶。
我咬着嘴唇,哽咽道:“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前,雁回山上,你救了個被蛇咬傷的小姑娘,她送了幅畫給你,用木棒畫在地上,”我指了指自己,“那個小姑娘,是我。”
剛說出這幾個字,就感覺眼眶一熱,我趕緊擡手蓋住眼睛,吸了好一會兒氣才将眼淚憋回去,費力地想把這句話說完整:“從那時候我就喜歡你,找了你三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在找你,可我找不到你。”
大片水澤從指間溢出,是那些塵封的悲傷破土而出,再也無法抑制。從雁回山的初見到臨死的最後一刻,三年漫長尋找,回憶裏全是美好模樣,可求而不得的委屈和絕望隻有自己曉得,明明我是那麽用心那麽認真地在找他。
我捂着眼睛将頭埋進他胸口:“那些來求親的人,父親想把我嫁給他們,我沒有答應,我要找到你啊。送給你的那幅畫,我請人将它刻在了洞裏的石床上,我想,如果你哪一天重新回到那個山洞,看到那幅畫,就會知道那個小姑娘在等你。”
眼淚穿過指縫,一定将他的衣襟打濕了,我吸了吸鼻子從他胸膛上爬起來,收拾好那些被回憶觸及的傷感情緒,用袖子抹幹眼睛,努力咧出一個笑來:“還好,最後我還是找到你了。”
他止住了笑容,靜靜看了我許久,看得我都開始緊張,卻隻是沉默着擡手取掉了我挽發的絲帶。頭發就這樣散下來。我忐忑地回想剛才是不是有哪句話說得不對。還沒想明白,已經被拉下來變成側躺在瓷枕上和他面面相對的姿勢。
身後被墊了厚厚的錦被,我身上的确涼,其實倒并不覺得冷。
他左手撐着頭,右手放在我耳後,像是很感興趣地玩弄那一處頭發,半響,才輕輕道:“你說的那些,我都記得,那時候我看着你,覺得你還是個孩子。轉眼你就長得這麽大,可以同我成親了。”
我枕在瓷枕上緊緊握住他胸前的衣襟,想他還記得,他竟然還記得,克制不住地就攀上去親了親他的下巴。親完才反應過來做了什麽,但更震驚的是突然想起他剛才那句話。他說的是,我可以同他成親了?
我呆了會兒,立刻爬起來四下張望,才發現不大對頭,此時所躺的絕不是我房中那張床,伸手挑開雪芙蓉勾勒的床帷,入眼是金絲楠木的寬踏闆,踏闆外竟還垂了一重帷帳。
燭火終于有些明亮,看出朦胧的兩段龍鳳喜燭,聳在高高的燈台裏,在床帷上投下細長的影子。
我艱難地回過頭來,慕言正枕着手臂看着我,此時才注意到他竟穿了一身大紅喜服,漆黑的頭發順着泛冷光的瓷枕鋪下來,鴛鴦戲水的鸾被被壓在身下,衣襟處的顔色明顯比别處深許多,是被我的眼淚打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