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衷贊歎:“這着棋可走得妙,王室式微已久,天子很久沒被人尊敬過了,此次蘇譽拿這麽一件大事來征求他的意見,他一定很感動吧,多半全部照着蘇譽說的做了,想必那些等着撿便宜的諸侯都傻眼了。趙王但凡還有幾分腦子,理當會順着這個台階爬下去,此前欲先行開戰也是擔心陳國來攻打自己,日日都忐忑。”
君玮點頭:“不隻如此,天子感佩蘇譽德行高尚,即便差點被刺身死,也是以怨報德,又這樣的尊王崇禮,特賜蘇譽顯卿之名,是比公爵還高的爵位,待他即位後,地位當高于天下諸侯。姜國那位能臣丞相快氣死了,卻沒别的辦法,其實算起來他也沒什麽損失。”
我站起來扔掉手裏的佛桑花枝,想了想道:“即便衛國當日不亡,還能勉力支撐,倘若有一日被陳國看上,也難逃覆亡的命運。”
君玮輕聲道:“陳國有蘇譽,衛國亦有葉蓁。”
他第一次這麽稱贊我,吓了我一跳,不好意思道:“不成啊,我不是他的對手,父王不讓我插手朝政的,我都隻是紙上談兵罷了。”
君玮仔細看了我一會兒,頭偏向一邊:“若他看到你,一定會喜歡上你。”
我說:“啊?”
他還在繼續:“他一定将你囚在陳宮之中,花開花落,歲月匆匆,彼此愛恨交織,糾纏折磨,你一定會過得很慘。”
我說:“啊?”
他瞥了我一眼:“這有什麽好奇怪,古往今來這類故事大多是這樣,最後要不是你把他折磨死就是他把你折磨死,死後才知道彼此的重要,總之不會是什麽好結果。”他歎了口氣,轉頭認真看着我,“我從前總是害怕你去找蘇譽報仇,覺得是他滅了衛國,你很恨他的,但其實阿蓁,你很欣賞蘇譽對吧。”
我完全沒搞懂君玮今天是要幹什麽,後退一步謹慎道:“你不要亂說啊,我對慕言很堅貞的。”
他神色黯了黯:“因你最終是要刺陳,我才對陳國的事……如若我告訴你,慕言他……”
我緊張道:“慕言他怎麽了?”
他牢牢看着我,記憶中君玮真是很難得有這種嚴肅模樣,半晌,他搖了搖頭:“沒什麽,他很好,你從小就喜歡他,到死都喜歡他。”
我坐在他對面,他幹脆轉身背對着我,中間隔着一張冰冷石桌,他的聲音模模糊糊傳來:“可若有一天你發現沒有辦法和他在一起,也不要難過,阿蓁,我,我總是在這裏的。”
我呆了呆:“你想說什麽呀?”
君玮肩膀顫了顫,我等得要打瞌睡他也沒再說話,腳邊小黃不停拽我裙角,不遠處佛桑花叢裏有彩蝶飛舞,看出它是想邀我過去撲蝴蝶。
想想君玮大概是靈感突然來了,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進行創作,也就沒有打擾他,拖着小黃蹑手蹑腳地離開了涼亭。
慕言說,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身畔浮雲擾擾,看着道旁花開正盛的佛桑,我沮喪萬分地蹲在地上想,這些花已經持續姹紫嫣紅了二十多天,花期如此漫長而堅強,幾時才謝得了啊。
小黃圍着我邊轉圈邊撲蝴蝶,連續轉了幾百個圈子,自己把自己給繞暈了,好半天才歪歪扭扭地從地上爬起來。看它玩得已經很盡興,我才想起今天的主要任務是去教公儀薰跳舞,趕緊拖着它去亭子裏找君玮。
離小亭十來步遠,看到君玮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坐姿,而他身後方才我坐的地方正坐着白衣少年百裏瑨。正打算上前打個招呼,看到百裏瑨臉色很是尴尬,君玮的聲音清澈,略有些隐忍:“那些話你總當我是信口開河,可我說的那些,沒有一句不是真的,我喜歡你這麽久了,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
百裏瑨呆呆坐在那裏,茫然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君玮聞聲猛地回頭,估計回得太急,不小心手肘撞到石桌桌沿,痛得話都說不出來。百裏瑨趕緊上前一步:“你、你别激動啊,我、我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成不成?”
君玮忍痛道:“你……”
百裏瑨含恨地看向他:“你長得這麽好看,可爲什麽不是女孩子啊。”說完一溜煙跑了。君玮在背後茫然地伸長手臂,還保持着要抓住他的姿勢。
我鎮定地伏在花叢裏拍拍小黃的腦袋:“你爹爹果然斷袖了,還一直試圖瞞着娘親,不過我們不能歧視他,他既然斷袖了,就不太好做你的爹爹了,但是沒有關系,娘親已經幫你找了一個新爹爹,新爹爹長得很好看,劍也使得好,還很會賺錢哦,你高興吧?”
小黃傷感地将頭埋在我懷中。
我補充道:“賺錢就可以給你買好多好多燒雞吃。”
小黃撤着歡兒繼續跑去捉蝴蝶了。
我把那些舞步都教給公儀薰,意識是多麽神奇的東西,即便重生了身體,忘卻了從前記憶,更即便我跳得這樣慘不忍睹,連路過送點心的小厮都不忍心再看第二遍,公儀薰竟不動聲色地将每個被我跳得大爲走形的動作次第複原,身姿曼妙如同泥地裏新生的小樹,漸漸長大,枝條刺破蒼穹,開出無與倫比的美麗青花。
我驚歎道:“你九節鞭使得這樣好,舞也跳得這樣好,雖然沒有過去的記憶,但你不覺得,這樣的你就是那時的你麽,人不是因記憶而存在。”
她停下舞步,手指微高過額際,是一朵花蕾的模樣,也沒有收回,隻是淡淡看着做出那樣柔軟姿态的右手,輕聲道:“子恪也說過這樣的話,人不是因記憶而存在,是因他人需要而存在。話畢收起手指像握住什麽東西,”我不知道誰需要我,這世間似乎沒有誰真的需要我。
我趴在琴案上:“公儀斐是需要你的,你是他的姐姐。”
她似乎愣了愣,微垂了眼睫,語聲極平淡:“他不需要我,所有人都當我不知道,但我其實是曉得的,阿斐他,他和他妻子都很讨厭我。于他而言,我不過是個累贅。許多事他不同我計較,因爲他覺得我腦子有毛病。”
她頓了頓,續道,“所以我想,如果生前的記憶裏有誰曾真正需要我,那也是好的。”她平靜地說出這些話,聽得人心裏難受,自己卻沒什麽表情。
七日後是夏狩。據說公儀家自立門便将這習俗延續下來,爲的是讓後世子孫不忘立門艱辛,以免日日泡在脂粉堆裏忘了曾在馬背上建立的功勳。
我覺得這事做得很沒道理,歸根結底要銘記祖先的光榮也不是靠欺負幾隻低等動物,動物又沒得罪你,動物也是有娘的。
幸好公儀斐散漫慣了,公儀家的優秀傳統能廢的被他廢完了,唯一保留的這項夏狩也失了莊嚴隆重,變成狩獵這日大家出來烤烤肉喝喝酒,順便分享一下近日新學的才藝,沒想到很受歡迎,尤其是受到渴望在男門客面前展現才華的女門客的歡迎。
一切隻因愛情是人類永恒的主題,相親是永恒的主題的輔題。
可想這場合是多麽合适。八年前卿酒酒在卿家的朝陽台上一舞動天下,今日将會是一個輪回,天下無須再記起那跳着青花懸想的白衣女子的窈窕麗影,但公儀斐要再記起。
世外夏日炎炎,山中展日已染涼薄秋意。野宴就設在後山一畦小湖旁,空地裏支起一條大案,案側置了長凳,四圍有脈脈竹色。
我差不多已和君玮對好台詞,無論如何需要一個契機,總不能宴正酣時公儀薰騰地站起來莫名其妙就手舞足蹈,得要多麽強大的想象力才能領悟你是興之所至歌舞助興而不是醉酒發神經啊……
我們設想的場景是這樣的,屆時酒至半酣,看起來老實的君玮借着微醺酒意大着膽子拱手向公儀斐:“聽聞公儀氏長女舞技卓絕,玮孺慕久矣,今日有幸晤得蒸小姐,實玮之幸,盼小姐賜玮一曲,若得小姐一舞慰玮所思,玮感激涕零。”
話說得這樣謙卑,公儀斐一定不好意思不答應,壓抑着不快點頭:“君公子哪裏話,薰姐便去準備準備吧。”當然我們已經萬事俱備,不用準備就可以登場,但還是矜持地再下去準備一回。
排練台詞的時候君玮發表意見:“爲什麽要說這麽多書面語啊?”我耐心教導他:“有時候,我們需要用一些文雅的語言來掩飾一些禽獸的想法,好叫他人不能拒絕。”君玮不解:“我有什麽禽獸想法啊?”
我覺得很憤怒:“我怎麽知道你有什麽禽獸想法啊!”
一切就如我們所想,隻是原定在一旁和曲的本該是我,事到臨頭變成了公儀斐。試調時他不成不淡問了句:“什麽曲子?”
我擡頭答青花懸想。他愣了愣,随即展顔,輕聲一笑:“這曲子斐倒會呢,不若讓斐代勞吧。”那樣的笑意融融,眼裏卻無半點笑意。
樂聲似泉水淌過林間晨風,公儀薰塗了墨綠脂蔻的指尖自淺色的水袖中露出,白絲軟鞋踩着琴音,就像那唯獨的一枝青花要攀着身體長出,卻被揚起的紗衣輕而易舉綁縛,那些動作有着禅意的美,比那一夜她跳給公儀斐的還要令驚歎佩服。
光線問題,看不清高位上和曲的公儀斐神色如何,難得的是沒錯了曲音,沿席落坐的門客無不屏氣凝神,偶有兩聲情不自禁地輕歎,都被琴音掩過。
來在座的不愧知識分子,藝術鑒賞水平普遍不低,全場隻有小黃一個在打垂。
一曲舞罷,四下靜寂無聲。公儀薰雪白臉龐染出绯色,似冰天雪地間胭脂水,那高高在上注視公儀斐的模樣,像是沒什麽可在乎,手:指卻在身後緊緊抓袖角。她想要他一個稱贊,是在等着他的稱贊,這心情我能理解。
侍女自公儀斐面前将琴抱走,他擡頭對上她目光,不動聲色淡淡一笑:“這到很别緻,從前沒見薰姐跳過呢。”
我正覺奇怪,一向不多話的公儀薰已清清冷冷地問出口:“怎麽會沒見過,門說這是從前你做給我的曲子,我編給你的舞。”
本來就靜寂的林地更加靜寂,若真是姐弟,兩人如此對話着實不妥,公儀攻了笑意徼皺眉頭,一旁的公儀珊騰地站起身來:“你!”
公儀薰微微偏頭,聲音不緩不急:“難道不是麽?”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一個童聲自席間糯糯響起:“才不是姑姑編的舞,是新教爹爹彈的曲子,是娘親爲爹爹跳的這個舞,昨兒娘親還跳給我們看過,古胡說。”
說話的小男孩是公儀珊的兒子,因過去的事我隻了解一半,也不曉得這是不是公儀斐的親骨肉。
公儀薰怔在原地,我也怔在原地,不懂明明隻有我們兩人知道的舞,爲什公儀珊也會跳。
愣神之間看到公儀斐抱着那張琴離席過來,那是我帶來的琴,他大約是來給我。
回過神來的公儀薰蹙緊眉頭:“怎麽是我胡說,那是我……”
話未完被公儀斐皺眉打斷,聲音壓得極低:“夠了,你是我姐姐,珊妹既是妻子,便是你妹妹,有什麽可同她争的,你事事比她強又能如何,也該差不多點了,拿出做姐姐的樣子來,成天同自己弟妹吵鬧有什麽意思。”
公儀薰臉上的那點绯色瞬間褪至雪白,神色仍是鎮定,握着袖角的手卻倏然拽緊。他同她擦肩而過,她一把拽住他衣袖,他卻未有半點停頓,月白的錦緞自她手中滑落,她其實并未用力。
杯盤狼藉的條案之間Ⅱ向起極輕蔑的一聲笑,公儀珊攬過身旁的錦衣小童,眼光冷冷投向公儀薰頓在半空中的那隻手。公儀斐似乎對一切暗藏的機鋒都渾然不覺,含笑遞琴給我:“這琴倒是把好琴,君姑娘可要收好了。”
事情到這一步真是未曾料想。這一支青花懸想,公儀薰跳得很好,從來沒有過的好。可公儀斐對她說,夠了。
他一定不知道她是怎樣來練的這支舞。魅的精神先于身體出現,兩者磨合寡淡,精神無法精确控制身體,協調能力天生欠缺,爲了讓那些意到形卻未十足到的舞步臻于完美,她常一個對時一個對時地練習同一個舞步。
世人是因曾經而執著,可一個連曾經也沒有的魅,她是爲何而執著?我不曉得她對公儀斐是什麽情感,姐弟之情或是其他,她隻想給他最好的東西,假如她可以做到,無論如何都要做到。他卻覺得她隻是争強好勝。我想,也許我們~開始就錯了。
席間又是茫茫的笙歌,公儀薰仍是立在原地,像是株婷婷的樹,同那些浮華格格不入。山光影入湖色,一條小魚從湖裏蹦起來,直直墜入水中,咚地一聲,手中執了扇青瓷酒盞的公儀斐漫不經心瞟過來一眼,公儀薰從我懷裏接過琴:“回去吧,近來不知爲何,突然有些累了。”
昨夜未曾看到的那段記憶定格在公儀斐納妾的喜堂上。世事有因有果,今日他對她冷漠至此必有前因,雖然曉得這其實不關我什麽事,但就像一隻老虎爪子撓在心底,我想知道卿酒酒的那一世他們究竟是如何結局。
可整整三日,公儀薰沒有走出她的院子。
第四日清晨,君玮看我悶悶不樂,着力邀請我出門和他們一起蹴鞠。其實我的球技着實高超,因孩提時代,君玮和我都很不喜歡洗碗,就經常靠蹴鞠一決勝負。
一般都是他洗,假如我輸了就去找師傅哭訴,最後還是他洗。能夠重溫兒時夢,我開開心心地踏出院門,突然記起慕言臨别時再三囑咐我務必照顧好自己,有點躊躇對抗性這麽強的活動萬一受傷被他發現怎麽辦呢,抱着腦袋想了半天,茅塞頓開地覺得可以說是夢遊的時候不小心撞到的,立刻振作起精神意氣風發地對君玮揮一揮手:“走,去鞠場。”
公儀家别院着實大,繞了許久才到目的地。同衛官不同,山野裏的鞠場未有短牆相圍,隻畫出場地來,樹起兩支碧竹,中結細網,做了個風流眼,對抗的兩隊哪隊能将球踢過風流眼,且不被對方接住就算赢得一籌,最後以籌數多少定勝負。場上兩隊皆是公儀家門客。看來夏狩之後大家都沒下山。
剛開始對方很怕傷害我,隻要我站在風流眼附近,就不敢貿然将球踢過來,但心求不長眼将這個弱女子砸暈。
此後每當對方要踢球了我就自覺跑到風流眼底下站着,一次次取得防守上内重大勝利,簡直就是我方的吉祥物。小時候爲了逃避洗碗琢磨出來的解數也生君玮的配合下得到穩定發揮,拐蹑搭蹬之間,揚腳險險踢進三籌。
真搞不懂師門考試時我在底下翻書君玮怎麽就不配合一下,不僅不配合還要告狀,從前他真是太不懂事了。
踢完半場,大家三五成群分坐小休,君玮拉我到場邊一棵大樹下歇着,候在一旁的小厮趕緊遞來涼茶汗巾。分在敵隊的百裏瑨樂颠颠跑過來要和我們坐一起,君玮拿腳尖沿着樹冠影下來的樹蔭邊緣畫一圈,朝他努努嘴:“站外邊去,不準踏進來。”
百裏瑁擡起袖子擋住毒辣日頭,縮着肩膀委屈道:“爲什麽啊?”
君玮揚了揚眉:“你說呢?”
百裏瑨認真想了想,臉慢慢紅了:“是不是我不小心被我們球頭摸了一下腿阿,那是意外是意外,蹴鞠麽,難免……”
我噗一口水噴出來,君玮咬牙:“老子管你被誰摸啊,老子問你爲什麽踢兩個球兩個球都砸在阿拂身上!”
百裏瑨呆了一下。低頭嗫嚅:“運、運氣不好。”
君玮一個爆栗敲過去:“砸了人還敢說别人運氣不好?!”
百裏瑨委屈地揉額頭:“我是說我運氣不好啊我怎麽知道球踢過去會那麽準砸到君姑娘啊我明明沒有照着她踢……”
君玮挑眉打斷他的話:“講重點!”
百裏瑨小心翼翼看君玮一眼再看我一眼:“所以一休場就趕緊過來想道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