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叔叔各執一派勢力,要不是憚于公儀斐繼位時已與守護神千河定下血盟,得到召喚它的能力,否則,早就将這沒爹沒娘的侄子轟下了家主之位。好生這一代的陳王子息薄弱,僅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且這唯一的一個女兒和公義斐年歲相差還頗大,是以,原本必得迎娶王室公主的公儀斐好歹得到婚姻自由。可以随意結親。
公儀家一向神秘行事,世人看來大不倫的同宗結親在他們而言也是尋常,且能夠族類通婚大多族内通婚。兩位叔叔各有一個閨女,本來打着一套如意算盤,欲将女兒嫁給身爲家主的侄兒做正妻,借此鞏固自己的權利。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他們忘了天下之大,姑娘之多,這不是一道二選一的單選題,這是一道……海選題。于是,當兩位叔叔爲了将各自的閨女嫁給侄兒争得頭破血流之時,他們的侄兒雲淡風輕地将永安卿氏的大小姐卿酒酒娶進了公儀家大門。
這冰雕似的白衣女子爲着複仇而來。他們争奪的那些權力是建立在公儀家的勺累世基業之上,但倘若公儀家毀了,該當如何,那時的他們大約并沒有如此深想過。
除了新婚那夜公儀斐睡在書房,翌日便令侍女在新房中另置一張軟榻,就像徹底忘記曾經發生什麽事,夜夜留宿在這張軟榻之上。
她當他是弟弟,他卻從未叫她一聲姐姐,仿若她真是他的妻子,要讓他珍惜讨好,看在眼裏,籠在手上,放在心間。
盡管日日見面,也時時差小厮送來東西,蘆葦做的蚱蜢,金紙裁的燕子,這些小小的卻耗費心思的小玩意,她從來不置一詞,他卻送得樂此不疲。坊問傳聞公儀公子收了性子,花街柳巷再也尋不着他的身影,青樓姑娘們大多歎息。
卿酒酒皺着眉頭看他:“你從前如何,今後便如何,喜歡哪家的歌姬,也可清回來讓她陪你幾日,不必委屈自己。”他笑容冷在嘴角,複又低頭笑開:“你可真是大方。”
卿酒酒想要做什麽,多多少少讓人猜到。而這故事令我在意的除了她和公儀斐以外,還有他們二叔的女兒公儀珊。
印象中那女子慣穿紅衣,有一張薔薇花一樣的臉,像夏日正午的大太陽一樣火熱豔麗。我看到的過去是這般模樣,可七年後的現實卻是卿酒酒死了,公儀珊做了公儀斐的正妻。
本想着既有這樣的因果,大約是她自幼愛慕公儀斐。但看完這段記憶,才曉得事實這樣的出人意表,此時公儀珊所愛之人竟是三叔手下的一個幕仲,兩人暗地裏許下私情,海誓山盟,甚至相約私奔。一切都計劃得很好,可這人卻在唐國的一次任務中,因三叔之女公儀晗的疏漏遇刺身亡,徒留下已有兩個月身孕的公儀珊。
兩日後,從卿家帶過來的侍女畫未将這事完完整整禀報給卿酒酒時,她正閑閑坐在水塘的涼亭裏喂魚,聞言淡淡擡頭:“知道那幕仲與珊小姐這事的人,嘴巴不牢的,你曉得該怎麽處置了?”
畫未抿着笑點頭:“珊小姐沖動狠辣,遇到這樣的事,依她的性子,晗小姐怕是要倒黴了,二老爺和三老爺長年争來争去,卻沒什麽大的仇怨,小打小鬧總也成不了氣候,今次,正是個讓他們結下血海深仇的好時機呢。此時發生這樣的事,真是天意,倒是無須小姐親自布這起始的一局棋了,也省了很多心力。”頓了頓又道,“可小姐您這樣,未免費的心思太多,花的代價太大,不若您平日淩厲果決的行事風格。”
她揮手将一把魚食盡數抛下,修長手指撫上一旁的亭柱,輕飄飄道:“世有能人,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可若是這大廈已被白蟻從内裏一點一點駐空,你說,還有誰能阻止他轟然倒塌的宿命?”
她看着牢固的亭柱,另一隻手慢慢附上去,視線定在雕工精緻的亭檐上,緩緩道:“屆時,隻要這樣輕輕一推,便能讓它萬劫不複。”
十日後,分家傳來消息,三叔的女兒公儀晗墜馬而死。
這一夜,公儀斐未回本家,大行喪禮的分家也不見人影。月色幽涼,卿酒酒在城裏最大的青樓找到他。前院浮聲切切,唱盡人世繁華,後院蓮葉田田,茶靡一塘荷香。獨門獨院的花魁居前,小丫鬟攔住她的去路:“公儀公子和我們家小姐已歇下了,姑娘即便有什麽事,也請明日再來罷。”
她臉上不動聲色,身後的畫未抿着笑上前:“煩請姑娘通報一聲,就說公儀夫人已等在門外,今夜無論如何須見上一面。”
小丫鬟詫異看她一眼,不耐道:“公儀公子吩咐過了,誰也不見,夫人請回吧。”
畫未一張娃娃臉上仍是帶笑。手上的蟬金絲卻已比上小丫鬟喉間,未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吓得尖叫一聲,身後的胡桃木門應聲而開。
一身白衣的清冷美人立在半開的門扉後,面上有些不勝酒意的嫣紅,卻靜靜瞧着她:“公儀公子好不容易睡下,月涼夜深,姑娘何苦來擾人清夢呢。”
她連看她一眼都懶得,擡步跨進院門,白衣女子愣了愣,就要跟上去相攔,被一旁的畫未擋住。院中一聲輕笑,垂花門前,那對主仆口中已然睡下的公儀斐立在一棵高大桐樹下,從梧桐擋住的半幅陰影下走出,像是滿腹疑惑:“你來做什麽?”
她停住腳步,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番:“晗妹大喪,身爲兄長,守靈夜不去靈堂陪她最後一程,卻在這裏風流快活,成什麽體統,若是被三叔知曉,他會如何想?”
他仍是笑着:“你專程跑來這裏找我,就是爲了這個?”不等她回答已轉身步入垂花門,漫不經心吩咐,“笙笙,送客。”
被喚作笙笙的白衣女子眼角浮起一抹冷淡笑意,正欲上前,再次被畫未擋住。
她轉頭略瞟她一眼,目光從她素色白衣及地黑發上掠過,淡淡道:“遠看這身形打扮倒是同我有幾分相似,阿斐,你喜歡我,已經喜歡到如此地步了?”
白衣女子神色一頓,臉色瞬間慘白。
公儀斐從垂花門内踱出,神色冷淡看着她。月影浮動,流光徘徊,她一步一步走近,隔着三步遠的距離微微皺眉:“喝了很多酒?今夜你太任性了。從前你不是這麽沒分寸的人。今夜是什麽時候,由得你這樣胡來?”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得貼近,眼角眉梢又是那種秋水桃花似的笑:
“你不是正希望我如此麽?”
她微微擡了眼眸,默不作聲瞧着他。
他右手擡起來,半晌,落在她腰間,克制不住似地緊緊摟住他。她由他抱着,由他将頭埋進她肩窩。
他在她耳邊輕笑,嗓音卻被凍住似的森寒:“很多時候,看到你這無動于衷的模樣,都想一把掐死你算了。你說得沒錯,我喜歡你喜歡到這個地步,是不是怪惡心的?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也許你說的才是對的,是血緣将我們綁到一起,讓我自苦又自拔不能,你看到我這樣,是不是挺開心的?”
他左手與她五指相扣,越扣越緊,她卻沒有掙紮,空着的那隻手微微擡起來,終于還是放下去。可能她自己都不曉得該去握住些什麽。嘴唇動了動,也沒有說出任何話來。
他的唇貼住她耳畔,像是習慣她的沉默,輕聲道:“你想要公儀家亂起來,越亂越好,我不去晗妹的葬禮,就讓三叔對我心存芥蒂,這不是正好麽?晗妹是怎麽死的,接下來,你又想做什麽?沒關系,酒酒,就算你惹得我這樣不快活,可你想要做什麽,我都會陪着你。你是來報仇的,倘若你說的是真的,我欠了你這麽多。”那些語聲就像是情人呢喃。
她僵了僵,卻隻是垂下眼,由着他的唇印上她耳廓:“你醉了,阿斐。”
他慢慢放開她,漆黑天幕裏挂了輪皎皎的孤月,他看着她,點頭笑道:“你說得沒錯,我醉了。”
三日後,公儀晗下葬。這女孩子才十七歲,便被迫結束自己短暫的一生,是公儀珊殺了她。真是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殺人放火。
半月後,進入八月酷暑。公儀斐向來風雅,後花園比起一般大貴人家添置了不少河灘野趣,其中有一項便是園東的自雨亭,以水車将塘中池水引入涼亭檐頂,池水從檐項噴洩而下,沿着四角滴瀝飄灑,即便是酷暑夏日,殿中也是凜若高秋。
君玮曾經以一個小說家的立場諄諄教導我,認爲風雅之處必當發生什麽風雅之事,不然就對不起設計師。這真是童言無忌一語成谶。我不知那些事是否風雅,看似隻是平常幸福,卻珍稀得就像是虛幻夢境。
卿酒酒似乎尤其怕熱,大約是囿于年幼在妓院長大的心理陰影,從不着輕紗被子之類涼薄衣物,天氣熱得厲害,便帶着畫未端了棋盤去自雨亭避暑,時時能碰到搬了藤床躺在此看書的公儀斐。
但我私心裏覺得,第一次是偶遇,爾後次次相遇,多半是公儀斐在這裏等着她。
因在此處兩人才有些一般夫妻的模樣,能心平氣和地說說話。偶爾還能聊聊年少趣事,讨論兩句棋譜。她神情終是冷淡,他也渾不在意,仿佛那時說過想要掐死她的那些狠話,隻是醉後戲言罷了。
但聽着水車軋軋運轉,檐頭水聲淅瀝,偶爾也能看到他垂眸時的黯然,但這池水隔斷的一方涼亭,着實能令人忘掉許多憂慮,就像是另一世。她偶爾會怔怔看着他,當他将眼眸從書上擡起時,會裝作不經意瞥過遠處的高牆綠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