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他還信誓旦旦說如果沒人娶我他就娶我,命運如此安排,真是讓人沒有話說。但也沒有其他辦法,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我們連他如今在哪裏都不曉得,隻能順其自然。
慕言的意思是,既然君玮久久沒有回信,便趁着他去晁都順道将我送回君禹山。他要去中州北部的天子之都一趟,估摸一直打算做的那些事,時機終于來臨。
我從來不認爲慕言會沒事兒陪着我一個小姑娘遊山玩水考察各地風俗民情,很早以前就開始等待他說出類似離别的話,終于聽到,一邊覺得難過一邊卻松了一口氣。
路過寂寂荒山,路過莽莽平野,路過湯湯大河,路過哀嶺孤村,我能看到光流逝,就擦着指縫,在每日夕陽西墜之時。掰着指頭數日子,計算着同他分别之期,卻不能像從前那樣任性地一拖再拖預定行程。慕言覺得好笑:“你什麽總看着我,我臉上有東西?”
我大着膽子湊過去:“嗯,有東西,來,我給你瞧瞧。”
他配合地低頭,目光揶揄,落在我眼睛裏:“那你仔細瞧瞧。”我想他是打,但這有什麽關系,反正都要分開了,臉皮厚一點也沒什麽。
我點點頭:“那你閉上眼睛。”他果然聽話地閉上眼。橄榄炭燃出微藍的火,窗外陣陣蟲鳴,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裏,做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樣,讓人制不住地就想伸手去摸摸這近在咫尺的臉,近在咫尺的眼,卻不敢。
掌心都沁出汗,手指隔空劃過他眉梢眼角,鼓出極大勇氣,顫抖地落在他際。這一刹那的觸感和溫度,我都會記得。終歸是不能主動離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而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他這張好看的臉,他臉上每一個生動情,這些全部刻在我心底,從此我們分離,但我要将心底的他記一輩子。
他微微偏頭,額角緊貼住手指,靜靜睜開眼:“阿拂?”
我手一顫,趕緊收回來,炭火無征兆地噼啪一聲,良久,我将手伸到他面前:“看,你額頭上有個東西,給你拿下來了。”
他目光落在我空無一物的手掌上:“哪裏?”
我假裝大吃一驚:“咦?怎麽不見了。”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托腮不語。很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讓人迷茫,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隻要我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就好。
君玮說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憂郁,因爲患得患失。他說得有道理,待在慕言身邊我總是患得患失,而我失去他,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得到可以失去,留下隻是那些記憶中美好的他的樣子,在心底開出珍貴的、最珍貴的、大朵的花。
燕子不歸,紫薇浸月,北方花開,南方花謝。一路急行,來到姜陳邊境。
時候發生了一件本以爲在故事開頭就會發生,想不到久久沒有發生,最後搞大家滿心以爲再也不會發生,它卻莫名其妙發生了的事。
一件大事。
我被綁架了。
下山之時,君師父悉心囑托君玮一路護着我,怕的正是這個。華胥引的玄妙世人知之者少,但也不是沒有,隻是傳得神乎其神,說這個東西生白骨活死人,男人練了如何如何,女人練了如何如何,老人練了如何如何,小孩練了又如何如何……搞得男女老幼都很向往。
一大撮人都向往的往往就是一小搓人要消滅的,正因如此,有關華胥引的真實記載少之又少,雖已有數百年曆史,卻至今神秘莫測。本來以爲,被扼殺到這種程度的秘術,在民間理應傳不出什麽令人觊觎的聲威,君師父初派君玮跟着我時内心還多少有點抗拒,如今看來,君師父不愧是多吃了幾十年飯的人。
天色漸漸暗下來,因是被綁架,手腳自然被縛住,但我着實是解繩子的一把好手,很快便脫困而出,看清楚身處一團錦被之中,擡頭可見帳上金色流蘇,視線之前,則是緊緊閉合的六扇翠屏。
床上屏風開六扇,扇面上繪的卻非尋常小山水,皆是一男一女,時而秉燭夜遊,時而詩畫唱酬,還有兩幅男子悠然煮茶閑坐撫琴的,看着很眼熟。心裏冒出一個可能性,但随即将它推翻,覺得畫畫之人的水平不能差到這個地步。
我想,綁架我的人雖趁慕言外出将我虜至此處,但根據前文推論,多半不會知道所謂神乎其神的上古秘術其實是被封印進一顆珠子裏,埋入了我的身體,并且,他們一定不知道我是個死人,就算揭開這秘密,想必這些人也不能相信,因以死者之軀修習華胥引,自晁高帝行星瀚大典分封九州以來,我是唯一的一人。
但還沒等我更加清楚地分析當下形勢,緊閉的屏風就嗒一聲被推開了。趕緊将手腳都縮進被子裏,擡頭往前看,視線盡頭處,一盞微燈。
推開屏風的是個侍女,此後撩起紗賬立在一旁,與夜色融爲一體。比較有存在感的是坐在正對面的姑娘,不是面相問題,主要是扮相問題,寬袍廣袖占那麽大空間,想無視都不行。而燈火如豆,隻能照亮方寸之地,着實不能看清姑娘面容,隻是冰冷視線如附骨之蛆。
孤燭漸盛,漸漸顯出幾案上一隻青銅方彜,方彜中盛滿碧色的酒。終于看清這個散發出冰冷視線的姑娘的模樣,一半隐在明明燭光下,一半掩在梁柱陰邑,氣質疏離歸疏離,卻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嘴裏被塞了巾帕,說不出什麽話。我做出掙紮模樣,姑娘略略擡手朝侍女了個手勢,比到一半卻兀然放下,自顧自冷笑了一聲:“真是糊塗了,解開你做什麽,今日你隻需帶着這雙耳朵就行了。”
話畢端起幾案上滿杯的方彜一飲而盡,踉跄幾步到紗帳前,别開侍女的攙一手捏住我下巴,扯掉面具後狠狠拾起,我不知做何反應,想她總不至于勾華胥引是藏在這張面具裏罷。
半響,她細白手指爬上我額頭處蜿蜒的傷痕,哞色冷淡,嗓音透出森寒之“倒是個美人,隻是,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别人的東西不能亂碰的道理?”
屋中靜極,我仰頭盯住她眸子,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但氣度卻不可失。對午久,她唇角漾出一絲冰冷笑意,淡淡地:“裝出這麽一副凜然模樣,自己做事,卻這麽快就不記得了?”
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麽,還想着聽這些台詞不像是綁架我索要華胥引的,不成是綁錯了人?但背卻挺得更直,而此時,她的頭正好靠過來,青螺髻上玻璃發簪擦過我額角,氣息吐在耳畔,涼涼的,極輕:“你喜歡他。趁虛而入地跟在他身旁,處心積慮曲意逢迎,渴望他對你刮目相看,就像個跳梁小醜,是可笑,你難道不知他心中已有一位相知相許的意中人?”
我呆了一會兒,像是一道光憑空閃過,腦海裏轟一聲炸開,不能置信。本也在回憶中搜索璧山上行刺慕言的女子,卻隻能記起一片薔薇花海,那是四春末。
面前的姑娘偏頭看我呆愣模樣,修長手指不經意撫過右側鬓發。我才注意那墨如鴉羽的發鬓間簪了朵絹絲結成的……暗色薔薇。
若她是秦紫煙,她一定從來沒有忘記過慕言。
可她傷了他。
我不知該做出何等表情,也不知此刻是何等心情。隻是想着,倘若我能早日找到他,在他遇到她之前就把他從人群裏找出來,今日又會是怎樣。
可三年,那麽多的日日夜夜,我沒有找到他,臨死也不能見他一面,天意她坐得靠近一些,手指移上額角,微蹙了眉,大約不勝酒力,微醺的面容映在暗淡燭火裏,别有一種冷麗之美,像是看着我,又像是看向什麽虛無之處,微微抿了唇:“那時候,我還是趙宮裏的樂師,在宮宴上遇到他,覆軍殺将破城的将軍,幾次拓地千裏,立下赫赫威名,整個趙宮,包括幾位公主在内,沒有哪個女孩子不仰慕他的。”
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臉上,勾起唇角,“可他隻帶了我一人回國。”頓了頓,好笑地看着我,“你隻知他溫文爾雅、風度卓然,可見過他耐心周旋,溫存缱绻?”
我搖了搖頭。她輕笑一聲:“我們在一起所經曆的那些,不是你所能想到的。”
心緒一層一層緩緩壓上來,像壓了巨石,卻不能做出任何退縮,就像野地裏遇到狼,就算再害怕也要擡頭瞪住它,先低頭的那一個就輸了。
這一生父王沒有教導我什麽有用的東西,除了這種越是心慌意亂越是鎮定從容的僞裝。我其實想要問問她,既然喜歡他,怎麽狠得下心傷害他,而他傷得那麽重,又怎麽忍心一眼都不來看他。歸根結底,是我想不通怎麽會有人用傷害來表達愛。
人世間的事,永遠是不通的比通的多,感情更是如此,我以爲的一切隻是靠我的經驗,而明顯我在這方面涉世未深。
門外響起腳步聲,她神色變了變,起身嗒一聲将屏風扣住,微光消失在眼前,隻留那些之前不知道是什麽此刻看來是她和慕言日常相處的朦胧圖案,在身側漫成流雲般的巨大陰影,連同絲帕一起扼住我的喉嚨,令人不得言語。
還抱着一絲微弱希望,脊背挺得筆直,想得到什麽不一樣的結局,卻聽到房門被輕叩三聲,緩緩開啓。一個聲音響起,如春日裏一縷拂柳微風,伴着一聲笑:“我找了你很久,紫煙。”是慕言。女子略帶哭腔地回應:“我一直在等着你,一直,等着你來找我。”
肩背突然就不能承受很多東西,頹然靠住牆壁,那種臨死前的寒意由脊背漸次滋長,牢牢拽住胸中的鲛珠,突然就感到一種疼。這可真是奇怪。
而恰在此時,床闆忽然翻倒,反應過來時,已重重摔在一個什麽地方,不從哪裏透出一絲朦胧微光,可依稀辨别這是一條長長的山洞。幸好此前已經繩子裏脫困而出,即便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也沒受什麽傷。
靠着洞壁往上看,不知此刻廂房中是何種情景。
可以想象,窗外必有朗朗星空,而他踏着月色推開門扉,似他一貫的風雅閑,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卻不是爲的我。
我的邏輯很簡單,覺得紫煙傷了他,便不能再是他的良人,他不應該再喜她,我是個死人,其實也沒有什麽資格,但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人。
好吧,我都是撒謊,我一點也不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姑娘。說白了我就是自卑,但是,如果一定要選擇,我甯願他愛上其他的姑娘,但那個人一定不能是紫煙。就像容垣當時所想。可他們還是相遇了,看來彼此都舊情難忘。
秦紫煙說得不錯,我就像個跳梁小醜,着實可笑。可若這就是所謂成人的,些更加成熟的關于愛情的事,我不懂。看着自己的手,生命線消失的右手,我果然還是不懂。心裏覺得很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勸說自己。
我撿起地上的面具,用袖子擦幹淨,貼着額角戴好。還能如何呢,這就是離了。我想着他,想着此後再也不能見到他,我的生命結束得這樣早,在孩時和他相遇,卻懵懂對情事不知,等到明白過來,他已另有所愛。長長的山幽深靜谧,像是沒有盡頭,我慢慢蹲下,将頭埋進膝蓋裏,忍不住嚎啕大哭來。
哭泣許久,也沒覺得好受。事實證明,能夠靠眼淚發洩出來的情緒都不是麽情緒,而無法用眼淚纾解的,也不會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用袖子抹幹淚水,我小聲同自己講,阿蓁,從此後就是一個人了,好好的别讓人擔心。暗啞嗓音回響在幽深洞窟,像有人在一旁耐心安慰,就有了一點氣。也忘了是一個人。
攀着洞壁站起來,沿着山洞一瘸一拐走出去,沿途踢到許多腐骨,蓦地害,從前沒有感知,離開後才明白慕言在身邊時一直将我保護得很好。都讓我爲自己就是個普通小姑娘,忘記了身爲死者本不該有這樣的恐懼。他們都和一樣,這些累在洞中的森森白骨。
辛苦摸出山洞,漆黑夜空裏,并無想象中的朗月疏星,無根水似千軍萬馬奔騰直下,澆在我頭頂。一場滂沱大雨。
撥開雨幕夜行。秦紫煙将我困在山洞裏,定料不到我會這樣逃走,可慕言喜歡她,不會知道是她綁架了我,想到方才絆倒我的那些白骨,他們皆是爲洞中瘴氣所殺。她對我早有殺心,奈何我本就是個死人。
山巒如巨獸橫亘眼前,濕淋淋張開血盆大口,參天老樹似沉默的魅影,腳下淩霄花被石子般的雨點打得零落不堪。狂風從耳畔吹過,撩得雨滴傾斜,砸在身上,一層層浸入肌理落進心底,冷如寒冬裏結凍的冰淩。
這場無盡的雨。遠方有庭院透出微光,卻是最危險的地方。我不知前往君禹山的道路,明白的隻是朝着那要命的火光相反的方向,不停地往前奔跑。山路濕滑,盡管已經習慣在黑暗中視物,也會看不仔細,笨手笨腳時常栽倒,弄得滿身泥濘。
覺得走了很久,再也不會被追到時才放下心,見到路旁一蓬矮灌木,縮到裏邊打算躲一躲這淩厲雨勢。
鲛珠令我比常人更加畏寒,不再急着趕路,分散的神思集中回來,感到冷雨和着泥漿嚴絲合縫貼緊了身體的每一寸,凍得整個人隻想縮成一團。雨過了就好了,我咬咬牙,抱着膝蓋默默地安慰自己。雨過了就好了。
可深山裏一場雨長得足夠發生任何事,我考慮到很多危險,獨獨忘記雨夜裏獵食的猛獸。險象環生,遍地危機,我卻不自知。
等到發現的時候,那隻雲豹已立在我十丈之外,體型尚未成年,瑩綠的眼睛似兩蓬森然鬼火,映着被冷雨浸透的毛皮,顯出斑駁的花色。這隻看似斷奶不久的雲豹謹慎地打量我,估計在考量面前這個鑲在灌木叢裏滿身泥濘的家夥是個什麽東西,能不能入腹。而我全身上下能拿來自衛的,唯有山洞裏撿到的一隻匕首。
此時什麽也不能想到,也不會天真地覺得君玮或者小黃會突然從天而降,更或者,慕言會從天而降。假如有這種想法,就隻有等死了。
對視許久,這隻勇猛的雲豹終于矯捷地撲過來,而我不知從哪裏滋生出無謂勇氣,竟沒有躲開,反而握緊匕首對準它的脖子迎了上去。
自然是沒有刺中。但無論它尖利的爪子在身上劃出多麽嚴重的傷痕,我不白痛,這就沒有關系。不能眼睜睜看着它将我一口一口吃掉,執著地用匕首要去割斷它的喉嚨,全神貫注得隻能聽見耳畔一陣陣疼痛的怒吼,心中唯揣有一個想法,要快點殺掉它,别讓它的咆哮引來其他猛獸。
匕首如願紮進雲豹喉嚨時,血色噴薄而出,似一場紅櫻的怒雨,灑在我胸口,沿着紋路蔓開,一片刺目的廣泛開殷紅。高闊的天,一望無際的雨夜,匕首搖搖次墜跌落地上,血珠浸入泥濘土壤。隻能聽見雨滴墜落,而我連呼吸聲都不能拔出,四圍再沒有一個活物。
恐懼終于沿着腳底緩慢爬上心頭。君玮一向覺得我膽子很大,什麽也不害怕,那是小時候,慢慢長大後,覺得很多東西不能失去,膽子越來越小,那些英勇無畏隻是裝出來在他面前逞強而已。
用手蒙住眼睛,我想起一個月前,有一個遇狼的月夜,那夜有無邊星光,耀得璧山遍地銀輝,有個人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别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麽?你在怕什麽?”
明知道眼淚無用,卻不能克制,終于,在這寂寥雨夜裏失聲痛哭。淚水漫性指縫,我想着他:“慕言,你在哪裏,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卻無一絲轉小之勢,打得密林沙沙作響。
隐約聽到前方傳來咆哮之聲,像是一頭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