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尋覓覓半生,最好的東西卻在尋找中遺失,誰會像我傻到這個境地。月娘,我用半生無知,爲你譜這一支訣别曲。”
他又聽到她的聲音,溫軟的決絕的,響在耳畔:“殺了我,容浔。殺了我,我就自由了。”話尾處一聲歎息,像冰棱中跳動的一簇火焰,不動聲色灼傷人心。
他捂住胸口,不明白爲什麽會這樣疼。同樣的夢已做了無數次,卻還是不能習慣。
有秘術士告訴他逃避噩夢的方法,但他沒有用過,這是他知道的唯一再見她的方式。在以爲她死去的那三年,他一次也沒有夢到過她,而今她帶着嫁衣失蹤三月,在他堅信她還活在這世上的時日,她卻夜夜入夢。
他其實已想到那個可能,隻是拒絕去相信。若她果真已不在人世,她的魂魄夜夜歸來,就算是要折磨他,也是應讓他看到她的模樣,而不是隻給他一個虛無缥缈的聲音。
每一個關于她的夢境,都不曾真正看到她的身影,那是他用來說服自己她還活着的唯一理由。說服自己相信這些不祥的夢隻是太想她,而不是真正有什麽不祥之事已經發生。
可今夜,卻不同。
令人窒息的夢境中,他聽到那個聲音,本以爲會像從前無數個夜晚,就那樣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熬醒,但這一次不知爲何,卻并未醒來。
他看着自己的手,一條長長的刀痕,掌管命運的掌紋被攔腰斬斷,姻緣線顯出模糊的深痕。
一朵戒面花不知從何處飄來,落在他手心,雲霧後誰唱起一支歌謠:“山上雪皚皚,雲間月皎潔,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他愕然擡頭,看到雪白的戒面花從天而降,搖曳不休,似落在野地的一場荒雨。而墜落的花雨中,那個紫色的身影正緩步行來,臂彎處搭了條曳地的朱色羅紗,細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绯紅的唇。地上的戒面花自遠方的遠方,一朵朵變得朱砂般豔麗,轉眼她就來到身邊。
他知道這是夢境,卻忍不住伸手想要握住她,可她像沒有看到,他的手穿過她身體,他驚愕地回頭,她的背影已那麽腳下的戒面花像是鋪就一條紅毯,霧色濃重的遠處,她走過的地方,懸在半空的宮燈一盞一盞點亮。他終于看到行道的盡頭,昭甯殿三個鎏金大字在宮燈的暗色中發出一點幽幽的光,殿前兩株櫻樹繁花滿枝,開出火一般濃烈的色彩,朱色的大門徐徐開啓,顯出院中高挂的大紅燈籠,和無處不在的大紅喜字。
他想起來這一夜,應是她嫁給容垣。那時她的重要,他并不明白,拱手将她送到另一個男人懷中,那些類似疼痛的情緒,他以爲隻是不習慣。
對莺哥的情感太難描述,她是他親手打造的一把刀,是最親近的人。再沒有誰像她那樣,一切都是他所教導,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意願長成他所期望的模樣。
看着她褪去女子的青澀與天真,一日日變成冷血無情的殺手,有時他會懷念她從前單純膽小的模樣,但若是非要二者選一,他甯願看到她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她的情意他不是不明白,可他不能愛上她,枕邊人可以有很多,但是容家最好的刀隻有一把,這鍛造來得這樣不易,他不能随意将她毀掉。
他已經開始打算,下一次,若下一次她撲進他懷抱,他一定将她推開。他從未想過自己是那樣意志不堅的人,當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那甜蜜又清冷的月下香令他無從抗拒,總想着下一次,下一次一定……
錦雀就是在那樣的時刻出現。和她一模一樣的容貌,笑起來天真無害,就像十六歲前尚未成爲殺手的她,瞪人的樣子尤其地像。
第一眼見到錦雀,比起驚訝來他竟是爲長久掙紮的情緒松了一口氣。有些人可以愛上,有些人不能愛上,他看着紫陽花叢中皺着眉頭的錦雀,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安全的,可以愛上的女子。那時他沒有想過,他見過那麽多所謂天真安全的女子,爲什麽隻有錦雀讓他覺得可以愛上。
莺哥不明白,以爲他是真的愛上錦雀,連他自己都那樣以爲。這是一場世間最徹底的移情,對莺哥的所有情感都盡數移植到錦雀身上,然後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眼前這個笑容天真的女孩子,才是自己真心想要珍惜。
但看到莺哥強裝的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笑,他卻一日比一日煩亂,他總是能準确抓住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悲色。将一個女人自自己的感情世界盡數剔除,這會有多難?
他從來相信自己有一副硬心腸。他愛的人、要娶的人是錦雀,那是和她全然不同的女子,她的笑太假、性子太倔、心腸太狠、手段太毒辣,強迫自己眼中一日日隻看到她那些不好的、不夠甜美的地方,這日複一日的心理暗示,讓他果然越來越讨厭她執刀的模樣。
直至那一日,他親手将她送進鄭宮,送到别的男人手中。他從前那樣壓抑自己的情感,是因他珍惜她作爲一把刀的價值,可時移事易,在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情之後,深入局中舉步維艱的他已全然忘記,容家最好的一把刀并不是爲了送人而生。
他以爲自己更加珍惜錦雀,卻已不記得最初的最初,他是爲了什麽而對錦雀青眼相加。
蓦然頓悟的那一日,是同錦雀的大婚前。
那日他前去清池居探望錦雀,卻見她攤開的手心中幾塊白釉的碎瓷。聽到他的腳步,她極慢地擡頭,那張同莺哥一模一樣的臉紙般雪白,眼角卻像流過淚的通紅。
走近才看到,她握着瓷片的手指已被割出數道口子,他皺眉正要開口,她卻慘淡一笑,将一塊似杯底的厚瓷放在他面前:“這是姐姐送你的生辰禮物。”話罷急步推門而出。他愣了愣,微微低頭,目光投向那隐有碎紋的杯底,是一個不太正常的圓,卻能清楚看到正中的刻字。
他的名字和生辰。他不知道伸出的手爲何顫抖,觸到那刻字的杯底,竟帶得瓷片移了好幾寸。他的二十四歲生辰,他記得那一日她千裏迢迢自趙國趕回來,書房前卻看到他懷中抱着她的妹妹,那時她腳邊掉下一個黑色的布裹……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那樣清楚。
從前不能想也不願想的那些事,一幕一幕全浮上來,關于她,無論如何否認,他總是記得清楚,清楚到煩亂疼痛,所以他才那樣不願想起她。
可擡眼看這清池居,她從前居住的地方,竹木燈旁的獸腿桌是她置刀之處,書桌前的花梨木宮椅是她讀書之處,屏風前的貴妃榻是她休憩之處,到處都是她的影子。
可如今。她已不在了。
他從不曾細想她之于他究竟是什麽,那一刻卻蓦然惶恐。也許自他撿到她,将她養到十六歲,她便成爲他身體的一部分,像他的兩隻手,當她在他身邊時,沒有覺得有什麽,可一旦意識到她已不在身旁。就像突然被砍掉手臂。
他緊緊握住那片瓷,鋒利的缺角刺破他手掌,血迹染上白釉,似特意點上的幾朵紅梅。像失掉所有力氣,他扶着她還在時常坐的花梨木椅背。這裏再不會出現她的身影、她帶着涼意的好聽的笑聲,還有哪些停留在他身上的溫軟眼波。再也沒有了。
而今在這荒唐的夢境裏,她踏着朱紅的戒面花一步一步邁進昭甯殿,吝于給他哪怕一眼。他想開口,想喚住她,甚至追到她,可就像被誰緊緊拽着扼住喉嚨,無法動亦無法說話。
古雅的殿門前出現容垣月白常服的身影,他看到她提起裙子飛快向他奔去,朱紅的沙羅滑落她手臂,被風吹得飄起來,昏黃的宮燈一盞一盞熄滅,他們緊緊相擁在绯色的紅纓之下。大片喜色的紅刺痛他眼睛,他緊緊閉住雙眼。耳邊忽然聽到一陣輕聲的呼喚:“陛下,陛下?”
他自夢中醒來,殿外是荒寒月色,宦侍點起一盞燈,孤獨的燭焰在床帳上投下他的影子。清涼殿中,身下是容垣曾經躺過的龍床,他靠着床帏,抓住腦中一閃即逝的念頭,這張龍床,他們是否也曾在其上緊緊相擁,就像他在夢中看到的那樣?
熟悉的痛意和怒意襲上心頭,這些東西五年來斷斷續續折磨自己。可一切都是他所促成,千百次的後悔也再換不回一切從頭再來,她的決絕他最明白。
已再沒有什麽理由能夠用來自欺,三月前,當他自祭台帶走發瘋的莺哥,那個戴着面具的小姑娘告訴他,若是她清醒,要做的第一件事怕就是爲景侯殉情。手撐住額頭,他輕輕笑了一聲:“月娘,你果然已經不在了吧。”錦緞的被面散開一片濕意。
四更時分,有琴音自清涼殿緩緩響起。次日,平侯将寝居移出清涼殿,一把大鎖将王殿封存。平侯在世的日子,這曆代爲鄭王所居的王殿再也不曾開啓。傳說是平侯爲一位故人留下的居所,若她的魂魄夜裏歸來,不至于找不到地方栖居。
華胥引
華胥一引,亂世成殇。琴弦震響于九州列國之上,無聲驚動。
這是一個發生在亂世的故事。
城破之日,衛國公主葉蓁以身殉國,依靠鲛珠死而複生。
當她彈起華胥調,便生死人肉白骨,探入夢境與回憶。
幻術構成的曲譜裏,盡是人世的辛酸與苦澀。而她與亡她國家的陳國世子一次一次于幻境中相遇,身份兩重,緣也兩重。
清平華胥調,能不能讓每個人追回舊日的恿念,不再悲傷?我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樣長大,卻像一位公主那樣死去。
――葉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