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他想要好好地珍惜她。她應該快樂無憂,像個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讓他放在手心裏,攏起手指小心翼翼對待。
可他算好一切,唯獨漏掉命運。在計劃中她應是與他長相守,他會保護她,就像在亂世裏保護他腳下的每一寸國土,而百年之後他們要躺在同一副棺椁裏,即使在漆黑的陵寝,彼此也不會寂寞。
但那一日命運降臨,讓他看到自己的一生其實并不如想象中那麽長,說什麽百年之後,全是癡妄。
容垣非是足月而生,幼時曾百病纏身,老鄭侯請來當世名醫,大多估言小公子若是細心調理,約摸能活過十八歲,若是想活得更長久,隻有向上天請壽。
老鄭侯沒了辦法,想着死馬當活馬醫,幹脆送他去學刀,妄圖以此強身健體。也是機緣巧合,在修習刀術的師父那兒,讓他遇到一向神龍見尾不見首的藥聖百裏越,不知用什麽辦法,競治好自小糾纏他的病根。從此,整個鄭王室将百裏越奉爲上賓。
自老鄭侯薨逝,他與百裏越八年未見,再見時是莺哥被封爲紫月夫人這年年底。忘年至交多年重逢,面色凝重的百裏越第一句話卻是:“陛下近一年來,可曾中過什麽毒?”
到這一步,他才曉得去年除夕夜制服那隻發狂的雪豹時所受的毒雖不是什麽大毒,可唯獨對他是緻命的。百裏越當年爲治他的病,用了許多毒物煉藥,萬物相生相克,服了那些藥,這一生便絕不能再碰三樣東西――子葵雲英、霜暮菊、冬惑草。傳說九州大陸冬惑草早巳絕迹,天下人不知其形爲何、性爲何,可那雪豹爪子上所淬的毒藥裏,卻含了不少冬惑草。
禦錦園寒意涔涔,溶月宮在枯樹掩映中露出一個翹角,他望着那個方向,半晌,緩緩問面前的百裏越:“孤還能活多久?”
“大約再過三個月,陛下會開始嘔血,一年後……”
“一年後?”
“……嘔血而亡。”
他臉色發白,聲音卻仍是平靜:“連先生也沒有辦法了嗎?”
百裏越是藥聖,不是神。冬惑草溶進他體内近一年,要化解已無可能。他第一次自欺欺人,希望從未出過錯的百裏這次能出錯,他并未中什麽夏惑冬惑,隻是一場虛驚。
可直到三月後,在批閱文書時毫無征兆地嘔出一口血,他才相信這所謂的命運。他性子偏冷,從懂事起喜怒就不形于色,這一夜卻發了天大的脾氣,将書房砸得幹幹淨淨。但事已至此,所有一切不能不從頭計較。
十日後,借欺君之名,他将莺哥鎖進庭華山思過,次日即拟定訃文昭告天下,稱紫月夫人病逝。百裏越與他對弈,執起一枚白子,道:“到最後那一日,陛下想起今日,必定後悔。”
可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他想,待他歸天後,她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殉葬,另一條是孤老深宮。假如讓她選擇,依她的性子必定一刀自刎在自己床前,她看上去那麽複雜,卻實在是簡單,愛上一個人便是誓死相随,而假如那一夜他見她時妄心不起,她是否就能活得更好一些?
他鎖她十年,庭華山與世隔絕,十年之後,她會忘了他,即便青春不在,還可以自由地過她從前想過的生活。而該将鄭國交到何人手中,怎樣交到那人手中,他自有斟酌。
不幾日,宮中傳出紅珠夫人有孕的消息,說是由藥聖百裏越親自診脈,診出是個男嬰。
紅珠夫人有孕是真的,卻不是他的,他已兩年多不曾見過紅珠,那孩子是她同侍衛私通所得。由百裏越診脈是真的,他親自帶着藥聖前去芳竹苑,紅珠跪在地上吓得發抖,那侍衛被活生生處死在她眼前。
傳聞中前兩句全是真的,但診出是個男嬰卻是漫天胡扯,縱然百裏越醫術通天,也絕無可能搞清楚一個未成形的胎兒到底是男是女,但因是神醫金口玉言,大家隻好深信不疑。而這就足夠了。他隻是要讓朝野上下都曉得,他将要有一個繼承人,待他身死後,即鄭侯位的将不再是容浔。特别是要讓容浔曉得。
百裏越斟酌道:“這本是你們鄭國的事,同我毫不相幹,但你既然早已打算要将王位傳給容浔了,怎麽又安排這麽一出逼着他來篡位奪官?”他端起石桌上的茶盞。容色淡淡:“倘若孤能長命百歲,又倘若紫月能誕下孤的子嗣,你以爲,容浔會忍到幾時來反孤?容浔有治國之才,卻野心勃勃,養着他,如同養一頭猛虎,孤以爲有足夠時日磨掉他的利牙,如今,”他眉心微皺,嫌燙地輕哼了一聲,将茶盞重放回石桌,“孤将王位傳給他,難不成,還要将紫月也送回給他?”
他耍了心機,他知道容浔對莺哥有情,十年後的事他已不能見到,可他知道。隻要容浔今日反他逼宮,和莺哥便再無可能。
百裏越訝然:“你不想讓紫月夫人殉葬,想讓她活下去,就該想到終有一日她會另嫁他人。”他淡淡看着天邊:“誰都可以,容浔不行。”
最後一次見到莺哥,是星夜裏一處荒涼街市。聽到她闖下庭華山的消息,他心中擔憂,不知她有沒有受傷,稱病取消了好幾日朝會,領着護衛匆匆出宮。也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終于見到她,這個女孩子傷痕累累站在自己面前,提着刀,臉色蒼白,裙角處滲出或深或淺的血痕。
他想,他應該不顧一切将她揉進懷中,可,怎麽能呢。她傷心欲絕地質問他:“我怎麽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裏能懂得人心的可貴。”
他看到她微亂的發鬓,淚水從蒙着雙眼的手底溢出,順着臉頰大滴大滴落下,下唇被咬出深深齒印。他想說些什麽,喉頭一甜,半口血含在口中。她的傷心,就是最能對付自己的利器。可他還是将她送了回去。
看着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他想喚她的名字,莺哥,這名字在心中幹回百轉,隻是一次也沒能當着她的面喚出。
“莺哥。”他低低道。可她已走出老遠。
不多久,容浔果然逼宮。這一場宮變發生得快速又安靜,因他原本就沒想過抵抗。就如傳聞所言,容浔壓抑着怒色将随身佩劍牢牢架在他脖子上,沙啞問他:“我将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爲什麽将她打碎了?”
而他微微擡頭,淡淡地:“即便是碎,紫月她也是碎在孤的懷中。”容浔的劍顫了顫,貼着他頸項劃出一道細微血口,他卻渾不在意:“這許多年,你做得最令孤滿意的事,一件是兩年前将紫月送給孤,另一件,就是今日逼宮。”
冷清雙眼浮出揶揄之色,“但孤知道,你這一生,最後悔之事,便是将紫月送進了孤的王宮。”
容浔看着他,良久,整個人都像是頹敗下來,半晌,苦澀道:“她走時,是什麽樣,可受過什麽苦?”
他淡淡回他:“即便痛苦,她這一生,又有什麽是忍不得的。”
此後,容垣禅位,容浔即位。禅位後容垣避往東山行宮修養,正是五月,櫻花凋零。一切都被寫入史書,屬于鄭景侯的時代就這樣過去。徒留給世人兩頁薄紙。
次年,櫻花開遍整個東山時,百裏越口中的最後一日終于來臨,我能知道,是因随着手指起伏,琴弦上的血正滴答滴答往下掉,說明奏出的這場幕景已行将結束。
眼前是冒着騰騰熱氣的碧色溫泉,溫泉後種了大片櫻林。冬惑草似乎沒有如何折磨容垣,至少他看上去氣色不錯,隻是身形消瘦。但我很快就否定這種想法,這是最後一日,他面上那些不尋常的神采,想來是回光返照。
落日餘光在天邊扯出一塊金紅的綢子,籠得溫泉後的櫻林璀璨如同赤雪。他淡淡吩咐身後的小童子:“今日好多了,去拿兩本書,我想泡會兒溫泉。”
小童子哒哒朝書房跑。他合衣邁進池水,靠着池壁時,從浸濕的衣袖裏取出一枚小巧的骨骰。莺哥送給他的那枚骨骰,原以爲被捏碎了,化在那座荒涼街市的夜風裏,在這個傍晚,卻靜靜躺在他手中。
他認真地看着它,漆黑眼眸似湯湯春水,缱绻溫柔,良久,将它緊緊握住,閉上眼睛笑了笑。近旁不知什麽鳥兀地哀叫一聲,溫泉後的櫻林裏猛地撩起山火,火勢如猛虎急速蔓延,頃刻漫天,林木噼啪作響,紅色的櫻花在火中翩翩起舞,如一隻隻涅榘的紅蝶。火光映得容垣的臉别樣俊美,可滔滔熱浪裏,他的眼睛卻沒有再睜開。
莺哥撲過去時,容垣的身體正沿着池壁一點一點滑入水中,她渾身都在發抖,要抱住他不讓他掉下去,卻忘了這山、這火、這櫻花、這池水,包括容垣,皆是我拿七弦琴奏出的虛幻幕景。
身後火勢洶湧猛烈,仿佛要将半山紅櫻燃成劫灰。她雙手一遍遍穿過他的身體,再如何輕柔的動作,卻連一個擁抱都已是不能,可還是不肯放棄,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去抱他,徒勞無功地眼見着他一點一點滑入池水。
如墨的眉、緊閉的眼、高挺的鼻梁、薄涼的唇,漸漸都隐在水下,池水歸于靜谧,隻剩漫天山火,而她靜靜看着眼前平靜的池水,半晌,顫抖着肩膀,像一頭孤寂的小獸,痛苦地哭出聲來。
幕景憑空消逝,容垣他确實死了。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莺哥多多少少猜到,卻一直不願相信。
回頭看這一段風月,似一場凋零繁花,容垣的一生太短,執著地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她,便是他口中的君王之愛。
在這樣的亂世裏,看夠了庸臣昏主,東陸大地上有多少王宮,王宮裏埋葬多少紅顔女子的青春枯骨,卻讓我看到這樣一段情,從黑暗的宮室裏長出來,像茫茫夜色裏開出唯一一朵花,縱然被命運的鐵蹄狠狠踐踏,也頑強地長出自己的根芽。
莺哥在幕景消逝時便昏了過去,慕言将她扶到一旁矮榻上,轉身居高臨下看着我。
弦上滴落的血珠将楓木琴染得通紅,我翻過手來看自己的手指,才發現指尖沾了斑斑血迹。就像那一日從城牆跳下,感覺生命一寸一寸流逝,想要站起來,卻沒有力氣。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沒有鲛珠給予的壽命,這隻是一具殘敗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