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言側首看我一眼,我定住腳步。閉目的莺哥在我們無聲交流時輕輕翻了個身,被子微隆,看似縮短了彼此距離,實際不過換個睡姿。容垣從書卷中擡頭,蹙眉端詳一陣,低頭繼續翻頁:“我怕冷,再睡過來些。”
這一次莺哥沒有再動,估摸假意睡熟。但事實證明都已經躺到了一張床上,裝不裝睡其實都一樣。果然滅燈就寝時,側身而卧的莺哥被容垣一把撈進懷中。她在他胸前微微掙了掙,這一點純粹是通過衣料摩擦和後續容垣的說話内容來辨别。
漆黑夜色如濃墨将整個夢境包圍,容垣清冷嗓音沉沉地響在這無邊的夢境:“怎麽這樣不聽話,都說了我怕冷。”莺歌淡淡地:“讓人去拿個湯婆。”半晌,聽到冷如細雪的兩個字,明明是在調笑,卻嚴肅得像是下一道禁令:“偏不。”
男人願意同女人睡覺是一回事。願意同女人蓋一床被子純聊天又是一回事,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容垣是個明君,當然誰要說可以看出他人道不能那我也沒有話說。但要友情提醒,你可以形容一個男人慘無人道,千萬别形容人家人道不能,但凡還是個男人,但凡還有一口氣,爬也要爬過去把你人道毀滅。
第二日莺哥醒來時。已是暖陽高照。窗外偶有幾隻耐冬的寒鳥啾鳴,目光透過镂花的窗格子投進來,映到綢被上,似抹了層淡淡的光暈。不便行動的莺哥坐在光暈裏怔了許久,臉上一副毫無表情的空白。
一出宮就發生遇刺墜崖這樣的大事,作爲一個負責任的丈夫,近期内都不該再讓妻子出門。但第一名的思維不好用常理推斷,哪怕是削蘋果皮第一嗑瓜子第一,何況容垣這種鄭國刀術第一。
半月而已,莺哥的傷已好得看不出形迹,夜裏容垣臨幸昭甯殿,目光停駐在她紫色籠裙下那截受過傷的小腿上,良久:“入宮三月,是不是有些悶,明日,孤陪你出去走走。”
大約以爲容垣口中的出去走走也就是王宮範圍内,真正被領到四方城大街上。沉穩如莺哥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而我和慕言隻是覺得千古繁華一都,昨日繁華同今日繁華并無不同。
大街上容色淡漠的貴公子偏頭問身旁過門三月的新婦:“想去什麽地方?”
莺哥整個人都被塞進極厚的棉襖,外頭還裹了件狐狸毛滾邊的紫緞披風,兜帽下露出一雙婉轉濃麗的眼:“陛下既讓妾拿主意……”想了想,道,“那便去碧芙樓吧。”
容垣略擡眼簾,眸中微訝,轉瞬即逝,隻是伸手拂過她的兜帽,帶下兩片從街樹上翩然而下的枯葉。
容垣詫異自有道理,因碧芙樓名字雖起得風雅,聽起來有點像賣荷花的,實際上不是賣荷花的,是四方城内一座有名的大賭坊。
經常有外國人千裏迢迢跑來這裏聚衆賭博,本來這事是違法的,但國際友人沒事兒就往這裏跑,無意間竟帶動當地旅遊業迅猛發展,這是多麽糾結的一件事。
祖宗之法誠可貴,擋着賺錢就該廢。政府花很長時間來琢磨這個事,看怎麽才能既出牆又立牌坊,最後加大改革力度,幹脆把聚衆賭博做成一個産業。各大中小賭坊在國家鼓勵下自相殘殺,三年後隻剩碧芙樓一樓坐大,正當老闆覺得可以笑傲江湖,哪曉得被強行以成本價賣給國家……
我大約明白莺哥爲什麽想去碧芙樓,做廷尉府殺手時,容浔主張殺手們應該修身養性,戒驕戒躁、戒癡妄、戒貪欲,賭是貪欲,加上暗殺對象沒一個是好賭之人,導緻莺哥在十丈紅塵摸爬滾打二十年,一次也沒去過集世間貪欲之大成的賭坊。
看着前方緩慢前行的雍容身影,我忍不住對慕言道:“容垣他其實也曉得莺哥身體好,還給她穿那麽多,裹得像個粽子,要是有刺客,怎麽使刀?指望她圓滾滾地滾過去把刺客壓死嗎?”
慕言停下腳步,竟然難得的沒有立刻反駁,反而認真想了想:“男人大多如此,愛上的姑娘再要強,也不過是個姑娘,總還是希望免她受驚受苦,要親眼看着她衣食豐足快樂無憂才能安心。”
胸膛裏猛地一跳,我看向一旁:“你能這麽想,以後嫁你的姑娘一定有福氣。”但我注定不能成爲這個有福氣的姑娘。
他竟然一本正經點頭,目光掃過來,似笑非笑看着我:“對,嫁給我有很多好處。”
心中更加沮喪,我不能成爲那個嫁他的姑娘,也不希望任何人成爲。甚至有一點惡毒地想,這個人不能愛我,幹脆讓他不要愛上任何人好了。或者幹脆讓他去愛男人好了。
玄武街上,碧芙樓飛檐翹角,氣派非凡,一切格局都仿造政府辦公樓,将左邊城裏最大的酒樓和右邊城裏最大的青樓統統比下去。
進入其中,看到鬥雞走狗、麻将圍棋、六博蹴鞠,名目繁多,仿佛天下賭戲盡在此地,難怪好賭之人沒事就往這兒跑。
但傳說碧芙樓這個地方沒有賭徒,隻有賭客,因一切被稱爲什麽徒的東西都不是好東西,比如歹徒,但歹客你就不知道是什麽東西。
碧芙樓的賭客皆是富家子,一擲千金,輸赢俱以千金起,想來莺哥今日要坐上賭桌是沒戲了,不是特地爲賭,哪個神經病會揣着千金的銀票去逛街。場中數玩兒六博的桌子前圍人最多,莺哥緩走兩步亦圍到桌前,容垣随後。
乍看莺哥身後的白衣公子一身不顯山露水的富貴,小二樂颠樂颠跑來低眉順眼地撺掇,說場子裏那位錦衣公子是玩兒六博棋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在碧芙樓玩兒了三年,從沒失過手,若是容垣有意,他倒可以牽線促成這一戰。
說了半天看容垣沒什麽反應,出于一種不知道什麽樣的心态,開始大誇特誇那錦衣公子如何神秘,說誰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他身份背景,隻知他老家在樓國新良地區,因長年隻玩兒六博,所以人們就親切而不失禮貌地稱呼他爲新良博客……
小二又說了半天,容垣還是毫無動靜,好在終于打動一旁的莺歌,那一雙濃黑的眸子輕飄飄眄過來:“這倒挺有趣,陛……夫君的六博棋也玩兒得好,何不下場試試,興許真能赢過他?”
容垣低頭看她一眼:“興許?”頓了頓,“沒帶錢。”
小二:“……”
場中新良博客的驕棋吃掉對方三枚黑子,勝負已定,圍觀群衆發出一陣毫無懸念的欷?,才說了自己沒錢的容垣待輸掉那人起身時卻不動聲色地接了人家的位子。對面的新良博客愣了愣:“今日十五,十五小可隻對三場,三場已滿,恕不能奉陪了。”
容垣玩兒着手上的白子,容色淡然:“聽說你三年沒失過手。我能赢你,我夫人卻不相信,今日應下這戰局,你要多大的賭籌都無妨。”
被人們親切而不失禮貌地尊稱爲新良博客的青年露出驚訝神色,目光落在容垣身後,哧笑道:“閣下好大的口氣,既要小可破這個規矩,今日這一局,也不妨賭得大些。小可壓上小可之妻來賭這一把,閣下也壓上身後的這位夫人。如何?”
莺哥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煞白。我知道那是爲什麽。
寂靜從六博棋桌開始蔓延,大張大合,樓内一時無聲。容垣指間的白子哒一聲敲在花梨木棋桌上,聲音沒什麽起伏:“換個賭注。”
青年露出玩味神色:“閣下方才不是斬釘截鐵這一局定能赢過小可?既是如此,暫且委屈一下尊夫人有何不可?”
容垣手中的棋子無聲裂成四塊,他面無表情将手攤開,像刀口切過的兩道斷痕:“我前一刻還想好好珍惜它,後一刻卻将它捏碎了,可見世上從無絕對之事。既是如此,拿所愛之人冒這樣的險,”頓了頓,“就未免兒戲。”
還沒恢複過來的莺哥猛然擡起頭來,卻正迎上容垣擡手扔過來的長刀,刀柄嵌了枚巨大的藍色玉石,那通透的質地流轉的光暈,不曉得開多少座山才能采出這麽一粒。隻是刹那的相對,他已轉身:“将這刀拿給老闆,找他換十萬銀票。”
前兩句話是對莺哥,後兩句話是對對面的青年,“你若還想用妻子做賭注,随你,但也不能叫你吃虧,這一局。我便壓上十萬金铢。”
容垣語畢,連緩沖的時間都沒有,碧芙樓已鬧成一片,面對這建樓以來最豪的一場豪賭,大家都不想錯失圍觀機遇。
隔得近的本來還打算閑庭信步地走過去,走到一半突然感到身邊刮起一陣飓風,定睛一看原來是隔壁打麻将的小子狂奔而去,危機感頓生,罵了聲娘也開始狂奔,六博棋局連同對棋的容垣和博客兄被裏三層外三層圍得嚴嚴實實,碧芙樓徹底亂成一團。
再也沒有比混亂人群更好的掩護,我想,這正是逃走的好時候。也許容垣故意給莺哥一個機會容她離開。這簡直是一定的。他本來可以直接拿那把刀賭博客兄的美人,卻非要她去換什麽銀票,要不就是主動放水,要不就是腦子進水,真是想找點其他的理由來通融都找不到。
無論如何,莺哥把握住了這個機會。要在這樣的亂世找到一人同行,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也許容垣終于發現莺哥不是那個對的人,她已經過夠了籠中鳥的生活,她一直想逃。一直。
二樓較一樓空曠許多,慕言找了個位子,正好可以俯視容垣和博客兄的賭局。未幾,碧芙樓的老闆捏了沓銀票哆嗦着分開人牆到棋桌旁,弓着腰像捧聖物一樣将換來的銀票捧給容垣。
容垣握着骰子的手停在半空:“我夫人呢?”老闆抹着額上的冷汗說不出個所以然。半晌,容垣毫無預兆地放下骰子:“我輸了。”棋面上黑白兩子明明戰得正酣,對面博客兄不能置信地瞪大眼,許久,咬牙道:“閣下這是,什麽意思?”
一旁的老闆驚得一跳。趕緊奔過去圓場:“那位公子不想賭就不賭了,您白白赢十萬銀票,您也是咱們樓裏的常客,都是老交情了,不要讓老朽難做啊。”
我想容垣說的不隻是這局棋,他給她機會離開,卻也希望她不要離開,就如我明知再這樣跟着慕言隻會越來越舍不得他,一個亡魂,縱容自己對這世間的執念越來越深,離别時會有多痛隻有自己明白,就像一場無望的賭局,就像容垣此刻心情。
圍觀人群作鳥獸散,看表情也不是不遺憾,但估計已猜出容垣是某個高官,隻好忍了。本以爲這場賭局會演出與它賭注相匹配的精彩,想不到會是這樣結束。
年輕的國君沉默坐在棋桌前,一粒白子停在指間,瞬間化作雪白齑粉,順着手指緩緩滑落,良久,站起身來,神色平靜得仿佛無事發生,仿佛今日從頭到尾隻他一人,心血來潮來到這個地方,心血來潮賭了半局棋,心滿意足地一個人回王宮去。碧芙樓前一派繁華街景,他站在台階上呆愣許久,背影孤單,卻像從來就這樣孤單,襯着繁華三千也沒有産生多少違和感。
一個賣糖葫蘆的從眼前走過,他叫住他,金铢已經掏出來了,卻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收了回去:“不買了。”
背後蓦然響起女子柔柔的笑聲:“爲什麽不買了?我想吃。”
容垣身子一僵,保持着把錢往袖子裏揣的姿勢半天沒反應。我也半天沒反應。慕言收起扇子低頭看我,斟酌道:“容垣他情之所至,沒發現莺哥姑娘一直都站在二樓就算了,不要告訴我你也沒發現。她甚至……就站在你旁邊。”
我着實沒有發現。
他輕笑一聲,嘩啦打開扇子:“果然。”
我被他嘲笑的模樣激怒:“我、我也情之所至啊。”
慕言:“……”
我是說真的,可他不相信,以爲我在強辯,看着容垣,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他永遠不會明白,其實也不需要他明白。我安慰自己,阿蓁,不要難過,他不明白是好事,這世間有不可廢的方圓規矩,活人有活人的世界,死者有死者的,能夠多看他兩眼就很好了,貪求太多不是好事。
一身紫緞披風的莺哥就站在容垣身後五步,一回頭就能看到的距離,他卻遲遲沒有回頭。像蓦然從繁華街市劈出來這一方天地,來往行人皆是背景,時光都悄然停止。還是賣糖葫蘆的小哥率先打破難言靜寂,看看莺哥又看看容垣:“公子是要啊還是不要啊?”
莺哥上前兩步挑了串最大的:“要,怎麽不要。”小哥撓撓頭:“那是誰付錢啊?”
漆黑的眸子漾起一層漣漪,波光粼粼看向一旁的容垣:“愣着做什麽,付錢啊。”她眼中有萬般光彩,像她十五六歲最好的年華,手中還未沾上人命,本就是頂尖的美人胚子,特别是那雙眼睛,一颦一笑都是風情。
小哥得了賞錢蹦蹦跳跳跑出我們的視線,北風漸起,容垣終于回過頭,沒什麽表情的英俊的臉,擡手幫她攏起耳旁兩絲亂發,動作一絲不苟,半點失态都無:“去哪兒了?”我想這家夥真是太能裝了。
莺哥眼裏噙着笑:“人太多,懶得擠進去,就在樓上看。爲什麽半途認輸,輸那麽多錢,還不如賞給我。”
容垣耳根處泛出一絲紅意,卻仍繃着臉:“不想賭就不賭了,倒是你,要那麽多錢是要做什麽,宮裏的月錢不夠用麽?”
她看他一眼,往右旁無人的巷子裏走去,語聲裏帶了難得的惱意:“原來陛下也知道今日所輸是個大數目,尋常人家裏,丈夫輸了錢,妻子唠叨兩句再平常不過,”回頭瞪他一眼,“何況你還輸了這麽多。”
容垣耳根處紅意更盛,臉也繃得更加冷:“那你是想我赢了把那人的妻子領回宮中與你姐妹相稱?”
我無聲地伸手撫額,這家夥還能更裝一點嗎,明明心情激動得耳根都紅了。而且可以看出這是個一激動就亂說話的人,這句話明顯說得不合時宜。
莺哥神色果然冷下去,淡淡地:“陛下若有這個意思,便是她的福分……”
話未畢卻被容垣逼到牆角。有日光灑下來,被風吹得破碎,他皺眉擡起她的頭:“那你呢,到我身邊來,你可覺得是福分?”
她看着他,似想在眼角牽出一個笑,像她時常做的那樣,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無懈可擊。他的唇卻及時吻上她欲笑的雙眼:“你可知道,君王之愛是什麽?”
她沒半分猶豫:“雨露均撤,澤被蒼生。”
他放開她雙眼,看着她強作鎮定卻不能不嫣紅的雙頰,手撫上她鬓發:“我和他們不一樣。”
我不知莺哥是否愛上容垣,隻知道這樣大好的一個逃跑機會,容垣默許的一個逃跑機會,她自己放棄了。
冬日天高風急,四方城如一隻巨大的獸,蟄伏于鄭國最肥沃的一方土地。
年末正好有幾天宜婚嫁的好日子,老丞相嫁女,虎贲将軍續弦,少府卿納第九房妾侍,諸多好事都撞到一起,連同廷尉大人娶妻。這件事簡直沒有懸念,容浔娶妻,要娶的自然是花大力氣保下的錦雀。
當然,此時錦雀不是錦雀,是莺哥,十三月,本來身份夠不上做容浔的正室,但政府系統的皆知十三月有個妹妹,不久前入了鄭宮封了如夫人。
四方城内喜氣洋洋,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隻要身份對等其他所有問題好像都不是問題,至少除了我以外,還真是沒看出有誰在糾結容垣和容浔是親叔侄、莺哥和錦雀是親姐妹、以後彼此見面大家将如何打招呼這個問題。
妹妹出嫁,雖然隻是從廷尉府的清池居嫁到廷尉府的清影居,姐姐也該前去觀禮。因是親上加親的一門親事,不僅莺哥去,容垣也去。
廳堂高闊,處處結了大紅喜宇,容浔一身喜服,修眉鳳目,芝蘭玉樹般侍立于高位之側,敬等容垣入座。
朝臣跪于廳道兩旁,容垣一身寶藍朝服,目光在容浔臉上頓了頓,攜着莺哥坐上空待已久的尊位,落座時淡淡道:“成婚後也讓十三月常入宮陪錦雀說說話,她一個人在宮裏,難免發悶。”